从S市到W市的实习基地的距离可用大概三小时车程计,何芷君在启程前最后一次确认人数后,便告知司机即刻启程。何芷君原本和李镜言同坐在司机后的第一排,出发没多久便有一个面色蜡黄的女学生捂着胸口前来与她商量,称自己坐后排晕车,希望与她换座。原本坐在窗边的李镜言连忙起身,但见那姑娘一脸为难的模样,芷君便只是从自己的贴身小包里拿出一个白色小药瓶,递给那个她记得名为王嘉的女生。“这是晕车药,吃了之后应该会好受一些。”同时让出位置,向后排走去。
她没有坐在那女生的座位上,而是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看着窗外道路一侧的树木飞快地后移,同时伴随着车身的不断颠簸,一阵晕眩也向她袭来。何芷君熟练地将身体调整至下背部贴近座椅,并将眼睛闭了起来。根据她的经验,晕车主要源于平衡失调,当人眼所见与大脑感知不符时便会产生头晕、恶心等症状。当在车上时,大脑感知应是向前移动,但目之所见会随着车身的颠簸而摇晃。所以此时通过降低自己的重心或闭眼,可以减缓晕车的症状。突然,她猛地睁眼,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又走回第一排的位置。原来她是要将自己的心得叮嘱给王嘉。“你还是多休息休息啊。”何芷君还是有些担忧地看着她,但王嘉的气色已好了许多,正手舞足蹈地与李镜言聊天。“那拜托师兄照顾一下她了。”走之前,她还是不太放心地嘱咐李镜言,收获了一个温暖的微笑和肯定的眼神。
尚未走回车尾,便被一个不甚熟悉但又似曾相识的声音呼唤,原来是黄寄文:“何芷君,一起来玩儿抽鬼牌吧!人多点才好玩儿。”他和其他几个学生坐在最后两排围成一圈,拿着几张扑克牌朝她挥舞着,笑容甚是灿烂。
何芷君有些无可奈何地笑笑,原本想拒绝。但看着几个学生眼中的期待,还是扶着椅背走了过去。刚坐下,黄寄文就用手肘推推她,低声对她说:“把李师兄也叫过来一起玩呗,还有两个多小时,大家都挺无聊的。”
“那我把他叫来,你们一起玩吧。”她还是不放心学生们的安全,认为应该至少有个人守着学生。
“欸,别别别——”黄寄文忙把正在起身的何芷君拉住,“你怎么像个老妈子一样,比蒋悦还像班长。”
见何芷君顿显郝然,他又解释道:“我们三个都不睡觉,都看着他们才是最安全的,不是吗?而且要和这些学生一起待一周,最好趁早熟络熟络吧!”
何芷君又觉得有些道理,便依了他的话又走到第一排。李镜言见她,眼中顿时盛着笑意,问道:“师妹这是在车上锻炼起来了?怎么跑前跑后的?”听她说明来由后,又毫不犹豫地起身。他今天身着淡蓝色的短袖衬衫,配有一件白色T恤作内衬,散发出淡淡的洗衣粉香味,顺着他的动作生风,飘进何芷君的鼻腔中。
“学姐,我也想去玩儿。”那名为王嘉的女学生又眼巴巴地看着何芷君,还没等她回答,李镜言的声音却从上方悠悠飘下来:“学妹还是把学姐给你的晕车药吃了,在前排好好休息。今天午餐结束后还有参观工厂的安排,对体力要求比较大。”王嘉虽一度欲言又止,可最终只得作罢。
“好,现在人终于齐了!李师兄,你会玩抽鬼牌吗?”黄寄文一边熟练地在手上进行着印度式洗牌,一边低声问道——方才他声音大了些,便被何芷君连比划带气声地阻止:“前面有同学在睡觉呢!”
“我和你们相差不了几岁,在国外也常和朋友一起玩的。”李镜言有些无奈,黄寄文和其他人仿佛都把他看作不通世事的老古董——前几日初与他相见时,他还问自己看不看NBA。
参与玩扑克游戏的共有八人,五名本科生中有三男两女。何芷君记得,两个女生分别叫做张婷婷和李思雨,都是一样的齐刘海短发发型,乍一看难以辨认,但张婷婷性格外向,李思雨则声如弱蚊。两人从早上出发时就黏在一起,看上去关系极好。剩下三个男生虽都是一样的开朗活泼,且衣着又是十分典型的工科男风格——白T恤牛仔裤,但何芷君仍记得他们各自的名字,并在黄寄文惹出尴尬时及时提醒救场。在黄寄文的热情解说和何芷君的周到细致下,他们三个“老人”与这五个本科生快速度过了最开始几局的“破冰环节”。
“这样玩儿也太没意思了,我们加入惩罚措施吧!”一个名为吴睿的男生兴冲冲地提建议,其他人也纷纷应和。张婷婷和李思雨窃窃私语一阵后,张婷婷举手说:“真心话和大冒险!第一个把牌丢光的人当国王规定指令或者提问,怎么样?”
“嗯,这倒是蛮有趣的。”黄寄文用手虚空捋了捋并不存在的长髯,故作讳莫如深:“我倒是没问题啦,你们两位呢?”
何芷君点点头,她有些不安地看着李镜言——方才她注意到,两个女生商量时眼睛不时瞥着他,想来这提议应是冲着他们最感兴趣的人而去。但她们的目标却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对准他的矛头,只是在一旁把玩着扑克盒。见李镜言没有反对,爱热闹的黄寄文立马兴冲冲地发牌。
时间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快一个小时,原本就有些晕车的何芷君其实早就想退出游戏。但巧合的是,惩罚在五位本科生之间轮番转移,竟一次也没落到三个带队助教的头上。若此时提出暂且不玩,那不和赢了钱就收手的人一样败人兴致?看着他们经历了强吻同性同学、模仿搞笑艺人动作、随机打电话给人表白等冒险,还被起哄问了诸如“初恋是在几年级”、“现在的恋爱进行到几垒”、“在座的男生最喜欢谁”等问题后,何芷君感觉后背一阵凉意——现在的小朋友都这么生猛吗?但黄寄文的情绪却一直极为高涨,甚至方才所提的好几个惩罚都是他所想;李镜言则是一脸饶有兴味的模样,做“国王”时也只是采纳黄寄文提出的建议,搞得几位以为他更为和善的本科生直呼上当。
又一轮,何芷君早早出光了手中纸牌后,便与黄寄文换到窗边的位置,打算开窗透透气。此时大巴车已下了高速路,目之所及皆是农田和房屋。随着时间的推移,阳光也越发的刺眼灼热。刚一开窗,一股热浪便迫不及待地涌进来,混淆着车内局部的冷空气,芷君只得把窗户又合上。环顾车内,除了后两排外的窗帘都被紧紧地拉上,对比车外的艳阳、此处光线昏沉,大多数学生陷入了睡眠。
他们此次要去的实习基地在W市的城郊,分别由相邻的三家企业共同组成:污水处理厂、环境监测站和监测研发中心。听黄寄文方才介绍说,他在大三时来的也是此处。生产实习不要求学生实际操作,主要还是掌握一些监测方法和观摩工艺流程。虽然地处偏僻且少有娱乐设施,但附近的农家却是黄寄文最为怀念的地方:夏日午后,伴随着蝉鸣和凉风,朋友们围坐成一圈吃西瓜,想来也是十分惬意。何芷君在G省大时也参与过生产实习,但仅仅是在市内参观,从未有过这种如郊游一般的体验。虽然此时晕车让她略感不适,但内心的雀跃让她对目的地充满了期待。
“哈哈哈哈,师兄你也有今天!”转头便看见黄寄文涨的通红的脸和一口大白牙,手上拿着两张红桃A,他努力不发出更大的声响,却还是让前排的几个学生转过头来。“快快快,是谁第一个出完牌的,想不出来惩罚交给我——”几人面面相觑,最后将目光集中在何芷君身上。
“这……”不知是否是错觉,何芷君在李镜言脸上看出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委屈,更不忍让他受黄寄文“迫害”,于是按流程说:“真心话还是大冒险,你选一个吧?”
“真心话吧。”李镜言直勾勾地看着何芷君,倒是让她不好意思了起来。“刚才的大冒险都太刺激了,我怕学弟想出什么让我能羞耻终生的大冒险。”
“那……你能和我们说说你遇到的最大的困难吗?”何芷君犹豫着,选了个方才他们提出的最温和的问题。
李镜言陷入沉默,他看向自己的右下方,应该是在回忆些什么。
四年前,何芷君曾听他说过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那时,为了满足大多数人的期待,每件事他都强迫自己必须做到完美。进入大学后,他遇到了更多厉害的同学、更难的学科,原本热爱且擅长学习的他心态逐渐变得功利:他不再享受获得知识、使用知识的快乐。因为害怕自己“泯然众人矣”,害怕自己不再是母亲的骄傲,他一度压力极大,甚至产生了厌学心理。但后来,陈嘉宁带他去看心理医生、陪他旅游散心、还拉着他一起成天泡在图书馆,才让他逐渐认识到——他不是为了别人而活,更不需要太在意他人的看法。但困住他的不仅仅是骄傲和自尊,还有不忍心主动破坏别人幻想的善解人意,所以他选择与所谓的“崇拜者”们保持着距离,渐渐的也越来越难与人交心。
所以,何芷君之所以选择这个问题,一是因为此相对而言并没有涉及深层次的隐私,他也早说过已释然;二是她也希望能让这些新认识的小朋友们接受他是个真实而不完美的人。这么多年,除了陈嘉宁,他还有其他可以信任的朋友吗?想到自己擅自闯入他的生活又仓皇离开,何芷君被沉重的愧疚所裹挟。如果我能尽我所能帮助你,让你知道主动向别人敞开心扉并不是一件坏事,那是否可以抵偿一部分我犯下的错呢?
“我高中的时候可能有些小聪明,所以成绩很优秀,但到了大学发生了很大的转变。”李镜言终于缓缓开口,众人都竖起了耳朵,何芷君则忐忑地看着他暗淡的眸子。“刚进入大学时,我遇到了很多在高中无法想象的困难和挑战,所以一度患上焦虑症。好在我最后在朋友的陪伴下去看了心理医生,终于让我意识到自己的强项和优势,不能总是以己之短攻其之长,不然只会徒增烦恼而已。”
“没想到李师兄也有这样的过去啊……”黄寄文夸张地假装抹泪,但话中的感慨不是演技:“感谢何芷君的问题,本来我觉得李镜言你高高在上、触不可及,现在看来,也只是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嘛!”何芷君被黄寄文称呼的转变弄得哭笑不得,他一直这么无厘头吗?
“对对对!”张婷婷指着李思雨说,“我俩刚进S大时也很迷茫,身边的大神实在太多。看着他们这么厉害还这么努力,就觉得自己连努力的意义都没有了……本来听魏教授说学长特别厉害,原来之前也经历过这种事啊……”
每个人心里承受能力不同,人生中经历的种种皆有不同。
最无奈的是,大多数人都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从未想过自己随口的一句话将会给他人带来的压力如山。
何芷君见他神色轻松,也松了一口气;黄寄文收起在他们用作桌子的行李箱上的扑克牌,正准备递给李镜言洗牌时,没想到他继续开口。
“我还没说完。”李镜言脸上闪过一丝温暖,“接下来的情节就有些好笑了。研究生的时候我又因为某些原因,导致焦虑症复发,不想见任何人。那时候很巧合地在网上遇见了一个女生,自称是我高中的学妹。因为要安慰和鼓励在异国他乡的她,我在袒露内心的过程中也获得了力量。黄寄文你别总觉得我老土,我也是赶着网恋这个时髦的。结果——”
“后来怎么样了?”几人全神贯注,生怕错过一点点细节;何芷君则屏住了呼吸,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李镜言,不知道他还会说些什么。此时他提出此事,加之之前他对她的各种示好,莫非……
“后来她突然说什么这一切都是骗我的,然后就消失不见。那时候可能我都快疯了吧,四处找她,却发现除了那个已经永远不会再上线的社交账号之外,连她的电话号码也已经成了空号。于是我原本还在犹豫报考什么学校,最后坚定地选择了GU大。”李镜言略一顿,满意地看着他们或好奇或揪心的眼神,继续说:“结果啊,你们还记得我刚才提到的那个本科陪我看医生的朋友吗?结果后来我才知道,居然还是她,为了帮我治疗焦虑症,又因为我一直躲着现实生活中的朋友,所以才出此下策。她装作一个需要帮助的女生,让我敞开心扉的同时也不断地给我支持与鼓励。最后才告诉我,这一切只是她善意的谎言。”
“那你有生她的气吗?她这不是在骗你吗?”安静的李思雨突然小声发问,她捏着好友的手臂,显得有些紧张。
“不会啊。”从没有在李镜言脸上看到如此柔和的表情,“她是为我好啊。而且若不是这样,我怎么会恢复健康,又怎么会那么坚决地申请GU大学,而且发现这个看似大大咧咧实则温柔细腻的朋友的另一面呢?”
“哇,好浪漫啊……”
他们感慨万千,这个百转千回、九曲一折的感人故事实在是扣人心弦、荡气回肠。
何芷君用颤抖的手几度想打开窗户,却根本使不上一点力气。听到最后,她已经听不进去任何声音,满脑子嗡嗡作响。她强装镇定,但心脏剧烈的跳动声吵得她根本无法进行常人该如何行动的思考。
她只想打开这扇窗,只要打开这扇窗吹吹风,她觉得自己就能清醒过来。
“师妹。”
原来莉莉丝早就另有其人。
“师妹?”
原来他不在意被人欺骗。
“你是不是晕车了?”
原来陈嘉宁不是要让莉莉丝消失,只是想让何芷君消失。
“吃点药吧?”
一只骨骼分明的手将一瓶白色药瓶放在何芷君的眼前,她抬头,看着那张既亲近又遥远的脸。
这趟实习之旅,真的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