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境工程系是A大的招牌专业之一，除此之外还有海洋工程和土木工程，因此A大虽然是综合类大学，却以理工科见长。在新校区规划时，便特意单独设立高达6层的实验楼，统一管理一些环境和操作要求可兼容的实验系统与装置。实验楼位于校区西部，在众学院之中，距离学生和老师正式办公的环境工程学院最远。为了解决办公区域和实验室距离过远与学科以实验研究为主的矛盾，学院在实验楼也配置有若干小型会议室，有每个课题组设置专门人员在办公楼处理行政报销事宜、非紧急情况大型会议在早上举办等要求。
而凭借吴教授对何芷君一年来的不满、课题组人人避之不及的情况下，报销专务这个职位自然是落到了何芷君头上。这样一来，她必须要比别人花费更多的业余时间泡在实验室里——成为研究生这一年里，她就一直过着如此无聊枯燥的三点一线生活，此外还背负着比别人更大的学术压力。刚才所说去学校财务并非完全是谎话，今天她的确需要送几张报销单去学校的财务部门。
但此时，何芷君站在卫生间的洗手台前，看着镜子里那个******、唇色苍白、头发凌乱、眼圈青黑的女生，无奈地捻了捻刘海，懊丧地打开水龙头将流水拍在脸上。
昨晚天黑也许还看不清，今天怎么又让他见到这素面朝天、满是疲惫的样子。如果那次自己精心打扮等来的不是陈嘉宁——
“哗啦——”何芷君猛地抬头，脸上还余留有水珠慢慢滑下。她难以置信地微微睁大眼睛，仿佛镜子里是两年前的那个自己：嘴角甜蜜地上扬、一脸幸福、期待而无知的样子。
“你自己好好想想，他如果知道你是一个费尽心机、搜索他所有的线上线下信息、甚至通过家里的关系得到他的联系方式、并伪装成一个陌生人去接近他的人，还会对你抱有一点善意吗？”镜子中的脸此刻又幻化成了陈嘉宁，那个时候她还不是一头明艳的红发，妆容也颇为淡雅，但愤怒的神色比今日更甚。“你追星吗？你知道明星对私生饭都是什么态度吗？更何况李镜言是个普通人，你凭什么这么毫无顾忌地侵犯他的隐私、欺骗他的感情？”
“我怎么会知道？你敢做还害怕被人知道吗？你既然对李镜言了如指掌，你也应该知道我是学法律的吧？”陈嘉宁眉头紧锁，放在桌上的手攥成了拳头，“因为你是高中学妹，我也对你仁慈一点。高考成绩优异？独自一人在海外留学？父母离异渴望爱？在音乐中寻找共鸣？你打造出来的莉莉丝最好永远从李镜言的生命中消失，否则我就告诉他你做的这一切！”
“啊啊啊！”何芷君羞愧又懊丧地在心里呐喊着，一边情难自制地跺脚，却加剧了脚踝的伤痛，痛苦地蹲在地上握住脚踝。陈嘉宁当时不知为何搜索到她记录“追星”心路历程的小号，又装作李镜言约自己见面，让她的20岁生日无比的灰暗。而在陈嘉宁的叱责中，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严重性和荒诞程度。那一年是自己最迷茫堕落的时候，她正巧看到朋友圈的学长转发李镜言发表高水平期刊论文的消息，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希望他如高中一般成为自己努力的精神支柱。但渐渐的，她开始不满足于他在公共社交平台上那些时间停留在两三年前的信息，她想要了解当下的、真实的李镜言。
她也尝试过以高中学妹的身份给他留言，但似乎他早已抛弃了那个社交账号。投入大海中的石子，怎么可能听得见回音。
而当你想要实现一个奢望时，你只能采取一些非常规的方法。
而在你采取这些非常规的方法时，你满脑子只有自己的奢望。
24岁理性的何芷君当然知道自己煞费苦心做的一切只能感动自己，但20岁的何芷君宁愿把自己包装成另一个人，宁愿采取一些游走在道德和法律边缘的方法，也要接近她当时唯一可以看见的光。
她感谢陈嘉宁阻止了她疯狂的行为，但也因此对她害怕到了极点。
何芷君承认，报考A大确实尚存一点私心，但那在众多原因中只占据极少的比例。她单纯地向往这所环境工程的最高学府，向往S市这个大城市，想彻头彻尾修正在此之前人生轨迹的偏差。但即使真的如此，她会相信吗？他会相信吗？
发泄一通回到办公室后，何芷君见居然已经快11点30，即使现在去学校财务也无法办理业务，于是准备在办公室里小憩一会儿。百无聊赖之下，她拿出昨晚向颜玉借用的手机，给室友发了条消息：“中午一起吃饭吗？”
许久没有得到回应，在漫长的等待中，一阵困意袭来。昨晚忙到凌晨三点，今早七点就赶来学院，早已精疲力尽的她若非再见那二人，应该早就虚脱无力。现在已经尽力把事情处理至此，她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于是便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何芷君觉得手脚发麻、头脑昏沉，耳边还传来一阵连续有力的键盘敲击声，缓缓睁眼看到的是正在打字的许眉。许眉听见响动便知是何芷君醒了，笑着问道：“把我使唤走是为了补觉？这都快两点了，昨晚累坏了吧？”
何芷君拍了拍自己的脸，感觉身子无力，整个人沉甸甸的，只是尴尬地笑了两声。发了会儿呆才发现桌面上多了一杯热饮，环顾不大的办公室也没看见别人，便对许眉说：“谢谢啊。”
许眉听何芷君主动开口，打字的双手瞬间定格在空中，一脸坏笑地拖着椅子靠近她，小声问道：“谢什么谢，不过你和那个帅哥师兄什么关系啊？”
“啊？”何芷君一脸茫然地握着那杯热饮，心里还在猜这是牛奶还是咖啡。不知许眉为什么突然这么直接，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回答道：“我们只是萍水相逢。他和那个学姐昨天帮我把被抢走的东西拿回来了，今天又才知道他们是我高中的校友。”
“就这点关系？”
“就这点关系。”这虽然不完全是事实，却是何芷君期待的关系。
“我才不信。”许眉噘嘴，撒娇似地摇着何芷君的手臂，“如果真是这样，那你干嘛没事让我送他们去见魏教授？你知道实验室隔学院有多远吗，走得我腿都痛了。而且，李镜言凭什么一直在魏教授面前说你好话啊？”
“嗯？”何芷君一愣，事情似乎朝超乎想象的方向发展。原本打算装傻的她奈何无法抵挡好奇，犹豫着问道：“他说什么了？”
许眉一脸“我就知道这不简单”的骄傲神态，嘴角一扬，掰着指头细细盘点道：“哎呀，就这么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一直在给魏教授说什么听了你做的PPT和报告，受到了很大的启发。说你现在做的事情比起他当年做的可以说是长江后浪推前浪。魏教授自然也高兴啦，还说什么你在实验室泡得久，还负责课题组的财务工作，是她很满意的学生。搞得我在那里怪尴尬的，那个学姐脸色也不太好看。诶不过那个学姐说是我们学校政法学院的，她和李镜言是什么关系啊？”
何芷君从“是她很满意的学生”之后就没听进去许眉的话，她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李镜言在做什么。
最初，她从在学校做老师的姑姑那里查到了李镜言的联系方式，又假装发错信息上演了一场“向离异父母索要生活费”的戏码时，花了好一番力气才让他开始接纳她、同情她。李镜言个人能力优秀，但他的家庭却并不幸福。他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便因婚外恋和他母亲离婚，由母亲抚养长大的李镜言却很少对外倾吐他内心的脆弱——除了莉莉丝，除了同在没有秘密的小城中又步步为营的何芷君。
她和他顺着网线来往了半年有余，若不是陈嘉宁用他的账号约她见面，何芷君大概仍会沉溺于这种遥远又亲密的关系中。在她眼中，网络上那个李镜言是一个很少发牢骚、总是积极看待问题、温柔而坚强的人。他偶尔会和莉莉丝聊一些原生家庭离异的话题，还会分享自己做公益的经历。他经常说起他的青梅竹马，一个性格火爆总想做他的大姐大，但内心又很幼稚的女生——面基后何芷君才知道陈嘉宁的名字。网络上那个布朗熊头像背后是一个有梦想、有目标的飞扬少年，也是一个会难过、会颓废的有血有肉的真实的人。可对于现实生活中的李镜言，她一无所知。他们之间说的话比她和陈嘉宁说的话还少，他对应该是陌生人的她突如其来的热情让她完全摸不着头脑。
一场精心设计的“偶遇”，一个精心包装的“网友”，一个无疾而终的结局。
“我真的和他不熟。”何芷君摇摇头，既是在回答许眉，也是在向自己提问。“许眉，如果你是明星，你怎么看私生饭？”
许眉唠叨了好一阵反而得到一个新的问题，也是让她想直翻白眼。但好在她脾气不错，有机会和她眼中的帅哥师兄交换联系方式倒也算何芷君做了件好事，便不打算继续深究。“私生饭？我告诉你，做什么饭都好，就是别做私生饭。这和跟踪狂有什么区别？美剧你看过没？Stalker那可是个惊悚片。尤其是我爱豆，前段时间被私生打扰，都到家门口蹲点了！你说这些人还能称得上是粉丝吗？我看呀，他们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那点窥私欲和虚荣心。真以为和韩剧里演的一样，和偶像靠近一点就能谈恋爱了？还不如去做白日梦呢！”
许眉越说越生气，看来她偶像被私生饭打扰也给她造成了不少烦恼，关于这方面的思考很成熟。何芷君微微一笑，过了四年，她心里早就知道自己曾经的行为有多恶劣。她只不过希望能有人骂醒她，浇灭她内心那一点有死灰复燃之势的小火苗。
她举起那杯热饮抿了一口，微微皱起了眉，是无糖无奶的黑咖啡。
“买黑咖啡了？例会都结束了，今天就好好休息呗。”许眉没有获得她想听到的八卦，失望地推着椅子回到自己的工位上。她知道何芷君喜欢喝拿铁，平日里偶尔也会帮她带一杯。
“这不是你买的？”许眉转头，何芷君一脸惊讶地举着那杯咖啡问道。许眉摇摇头：“我回来的时候就放在你桌上了啊。”
“那是不是给别人的啊？”
“是不是别人的你都最好别喝了，万一下毒了呢？”许眉嘲笑何芷君的小心翼翼。
何芷君谨慎地将热饮放回桌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都太过于莫名其妙，她觉得自己该去庙里拜拜。
桌上的手机突然发出两声巨大的振动——颜玉的这部老式备用手机扩音器坏了，但振动起来像个马力十足的电动小马达，虽然不影响满足通知的需求，但在安静的场合总是会制造一些不大不小的尴尬。何芷君飞快拿起手机，让它在空中完成了剩下两声振动。
“你好，我是李镜言。”
一条好友申请正躺在她的添加列表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