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声慢,萧卿倚在车内看风景。窗外还是淅淅沥沥的小雨,雾丝从车窗里溜进来,带着寒意。萧卿瑟缩一下,放在膝盖上的手往袖子里收了收。一旁的上官放下手中的书本,将小几上的手炉塞到她手里。突然前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斑竹勒住马匹,稳妥的将马车停在了路边。
“公子?”斑竹在马车外请示到。
萧卿疑惑的掀开车帘,便看见站在帘前一脸肃穆的黑衣男子。这个人她熟悉,是安阳王府世子李洛的亲卫于肃。李洛与上官素来亲厚,私下与亲卫们也是熟悉的。
见萧卿出来,于肃颔首礼:“见过公子,见过二小姐。”
萧卿点头,一旁的上官看着于肃微微一笑道:“不必担忧,事情我知道了,你且在前方带路便是。”
于肃再无多话,翻身上马走在前面。马车的速度渐渐快起来,远处天色沉沉,风雨欲来。
“很严重?”萧卿拿过一件披风披在上官身上,他的手指一片青白,看起来就很冷。
“嗯。”上官将书放在一旁,脸色还是一片冷清。
萧卿叹一口气,不知不觉的握紧了手里的手炉。
蒲月落,日华升,他们昼夜不停的赶到了帝都京华。
一行人等候了半柱香后看到了城门大开的京华城。远处似有寺庙钟声隐隐约约传来,萧卿侧耳倾听,那钟声仿佛穿过薄雾直达城墙上的每一块砖瓦,让人心绪无端的起了一声回响。
萧卿端坐在马车上,一袭白缎兰花绣衣,长发被珠钗流苏束起,沉静清越。清晨的京华城大街繁华热闹,萧卿却没有半分赏景的心情。纵然深居雪蛮,李洛的处境她也多少明白些。
安阳王素来温厚,为人宽宏。祖上荫德世袭爵位,手中那十万铁骑与直通京华的富庶属地也是旁的世爵无法比肩的,自来都是恩宠无比。此次赐婚左丞嫡长女更是君恩浩荡。
但是赐居京城到底是恩宠还是要挟,怕是只有当事人心中最清楚。
萧卿扶着斑竹的手走下马车,眼前的王府素致大气,倒是很符合安阳王的性情。
先前接到过李洛的信,定于十月初八与左丞嫡女谢意蕴完婚。萧卿原本也是有来贺喜的打算的。
萧卿站在门口,看着前面与王府老管家相谈甚欢的上官。时隔多年,故人再见却已物是人非。
斑竹看着感慨道:“公子与李管事初识时还是束发之龄的少年呢。”
“哦。”萧卿看一眼发丝银白的老管事,心中顿时了然,难怪老管家看见上官时说自己甚是糊涂没有认出他来。想那时上官还是个十五六的少年,如今十年过去,上官冠礼都行过好几年了。况且,萧卿看一眼坐在木椅上的上官,那时的上官还是来去如风的少年郎。
管家与上官叙完话,回头高声道:“赶紧去通传,上官公子到了。”说着将上官一行人迎了进去。
刚刚跨进内院,便闻到淡淡的药香。
老管事将上官带至李洛的院落停住步伐,恭敬的说到:“上官公子,老朽先去为各位备上酒宴洗尘,世子爷就交给公子了。”
上官颔首,回:“辛苦管事,还劳烦管事替晚辈向王爷告罪。待看过世子,晚辈定当拜见王爷。”
管事抱了抱拳,带着一众下人离开。
进了李洛的院子,萧卿才知晓他满身的木香花香是从哪里来的了。院子的一隅种满了木香花,枝头上还伶仃的散着几朵熬到此时的花朵。书房的窗户大开着,萧卿稍一偏头便看见正在案前作画的人的侧影。萧卿仔细看了看,积攒了几日的担心这时候迅速爬上心来又迅速消散下去。
虽然知道李洛是只狡猾的狐狸,可还是担心,这世上好猎手多的是啊。
萧卿提着裙裾走过去,扶着门框叫到:“李洛。”
李洛抬头,看着站在门口笑的和煦的萧卿。
阳光从她身后洒进来生机勃勃,比起她平日里的沉静,李洛最喜欢看这样的萧卿。李洛赶紧放下画笔,惊讶道:“上官居然把你带出来了!”
不待萧卿走近,李洛快步过来,握住萧卿的肩左左右右的将她看了个仔细。
萧卿由着他看。李洛又瞧一眼萧卿,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来,来,给你看个稀奇东西。”说罢,李洛将左手的袖子挽起,一根细长的红线在手臂上蜿蜒,看起来分外诡异。萧卿握住他的手臂,细细看了之后说到:“李洛,你运气真好,这是奇毒挽相思啊。”
挽相思,源于西域。毒性在身体里丝丝入扣,极难根除,宛如相思不可自拔。
李洛面对萧卿的揶揄倒是坦然:“我确实运气不错,刚好上官送的药带在身上。”
萧卿回头看刚刚到来的上官,上官脸上还是那温温润润的笑意。明明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走的虚无缥缈的人,萧卿却毫无保留的相信他就是有办法解决一切。
“那就不要再浪费时间了,”上官收起折扇说道:“我那药怕是也撑不了多久。”
仿佛是为了证实上官的话,萧卿还没坐下便看见李洛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于肃说世子爷最近一直撑着,几乎没有人察觉。
莫名其妙的毒解起来一定是莫名其妙的多花时间。萧卿看着窗外暗黑的天和上官愈加苍白的脸加紧了手上配药的速度。
这两个人,一个经不起配药的折腾,一个等不起配药的折腾。
案头的香烛换了一根又一根,在天蒙蒙亮起的时候,萧卿终于打开了房门。守在外面的于肃与斑竹看着她,两人脸上身上具是一层白霜。
“已经解了,”萧卿张了张嘴,熬夜过后的嗓音粗噶嘶哑,像是九旬老妇的声音,“都别担心。”萧卿抬手抚了抚喉咙,干干的带着刺痛的感觉。
斑竹忙上前来安慰道:“回头斑竹给二小姐熬一盅梨汤,润润就好。”萧卿点头,说:“行了,你们都进去看看他们,顺便也在屋里暖暖。”扫一扫斑竹的肩膀上的白霜,萧卿向侧厢走去。
“二小姐。”于肃看着萧卿通红的眼睛有些担心。
“我没事,快去照顾你家世子爷。斑竹一个人顾不过来。”萧卿微微一笑转身往侧厢走去。
挽相思是奇毒,熬药的份量火候一分都不能差,她怎能不亲自看着。
日头渐渐的升起来,明媚的阳光倾泻了萧卿一身。萧卿一手端着药,一手挡住遮住阳光,仰头看着万里无云的晴空心里一片澄明。这样的好天气真适合骑马纵横。萧卿放下手,看一眼碗里的药心想李洛好起来一定要借一匹他的好马骑骑。
来到厢房,李洛已经醒来了,上官坐在床前与他说着话。
一宿未眠,萧卿眼睛下面一抹黛青,在她白皙的脸上愈发明显。
“辛苦卿卿了,卿卿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就是。”李洛接过萧卿手上的药,笑道。
萧卿顺手将斑竹装好盘的梅子接过来,笑着摇摇头。
李洛放下手中的药,说:“真不知你是在雪蛮呆久了还是和上官呆久了,这呆木头的性子真是学了个十足十。”
萧卿抬起眼皮望了望李洛,慢悠悠的开口:“既然世子爷开口了,我也不好拂了爷的面子。素来听闻安阳王府的世子爷在府中可是珍藏了好些美少年,只是不知世子爷能否割爱一二。”
李洛行冠礼许多年了,府中一直没有妻妾。外间传闻世子爷连个侍女都没有,是因喜好男色,府中还收藏了不少美男子。如今刚刚与右丞嫡女定亲便卧病在床,坊间更是相传世子爷是为了府中挚爱借病拖延婚期。
归之山脚下的集镇上多的是南来北往的生意人,镇上徐镖师的那个爱打听奇闻的女儿因萧卿治好了她一只猫便经常到霜林晚找她说话,这许多倒还是听那徐宛讲来的。
萧卿见李洛喝了药进嘴里,又慢悠悠的补了一句:“早知世子爷不忍割爱,民女也不好夺人所爱。听说世子爷最近得了一匹好马,不如世子爷便将这小马赏了民女,也好保住那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
萧卿话音刚落,李洛便将入喉的药噎了出来,洒了一锦被。
上官用扇子挡住了脸,李洛素来爱马,那白马是他花了重金寻来的。萧卿又倾了倾身子,掏出帕子帮李洛细细的擦拭嘴角的药渍继续说道:“世子爷掂量掂量,是要宝马呢还是保美人儿。”
李洛看着眼前这双透着狡黠的眼睛摇摇头:“也罢,再也不说你的不是了。”
上官收了扇子笑道:“吃了亏便忍着吧。”
此时于肃来禀报道:“爷,谢小姐来了。”
话音刚落,便看见门口站着的一袭嫩绿留仙裙的谢意蕴。好一个云鬓低垂眉眼温柔的大家闺秀,萧卿看一眼顿时觉得李洛真是好福气。
可李洛刚刚还笑着的眉眼却瞬间淡了下来。
谢意蕴上前来欠身一礼说道:“见过世子爷,奴家听闻世子爷这几日身体不适,故此特来探望。”
李洛颔首,示意于肃看座,“劳谢小姐挂心,某已经好了许多。还要多谢贵府送来的人参。”
听闻此言,谢意蕴的面颊飘上两朵红晕。眼垂下去一分,过了一会儿才呐呐的开口道:“世子爷见外了。”
抬起眼来,便看见坐在床边的上官与萧卿。谢意蕴略一颔首。李洛见状道:“倒是某疏忽了。谢小姐,这位是上官公子。”谢意蕴向前盈盈一礼道:“上官公子。”
上官收起折扇回礼:“谢小姐有礼。”
谢意蕴低眉一笑,复看向萧卿,以及,李洛握住的萧卿的手。笑意惊在眉梢兀自掉落在地。萧卿的手略一挣扎,李洛便抢先说到:“卿卿,见过谢小姐。”
萧卿站起来道:“见过谢小姐。”
谢意蕴看着萧卿精致的眉眼,回想起李洛与她交握的手心里一阵酸涩。回过礼,眼睛便有了酸胀的感觉。谢意蕴起身,看向李洛,心里静一静向众人辞别:“既然世子爷已经好了许多,奴家便不多打扰,告辞了。”
李洛点一点头,未加挽留说道:“谢小姐慢走,于肃,送谢小姐出去。”
谢意蕴再看一眼李洛,心里的酸涩更甚。他对外虽是称病,但是她明白要不是在宴席上帮自己挡下那杯酒他也不会这样。她以为自己在他心中是有一些不同的,或者他对这门亲事是满意的,如今、、、谢意蕴不愿再想,提了裙摆,随于肃出去。自己央求了父亲来看他,已是有违闺训,如今还看见、、、谢意蕴眼前又出现萧卿的笑脸,眼睛里一阵发热,脚下的步伐又快了几分。
见谢意蕴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萧卿看向李洛道:“她肯定中意你。”
李洛好整以暇的理一理衣袖,挑眉看向萧卿反问道:“何以见得?”
萧卿瞥一眼李洛,低头一笑,像是风吹动了一树的海棠。“我也是女子啊,我看的出。”说完起身离开。李洛冲于肃扬一扬下巴,于肃赶紧跟了出去。
“还是这般性子。”李洛看着消失在窗口的身影,对着上官说到。
上官收了扇子,笑而不语,唤了一旁的斑竹去沏新茶来。“她向来随性,再说,”上官接过斑竹递来的新茶接着说到:“你我何时有过这般的自在,这样就好。”杯子里茶水泛着清香,入口先涩而后甘,甚是讨喜,上好的颠山雾毫。上官抬眼看一看斑竹,斑竹忙回道:“世子爷吩咐婢子沏了茶,小的去时婢子正在外间候着呢。”
病了还这般周到。上官放下茶杯,低下头低声咳嗽了几声,苍白的脸愈加青白了。
“你这身子当真是要上心了。趁着现在左右没有外人,有几句话我就一起说了,”李洛看着上官道:“先前就姑且不论,而如今有了卿卿。你又将她带了出来,你这身子便不只是你自己的事情了。”许是毒伤刚愈,李洛还有些虚弱,说了几句就有些疲累,调息一下接着说到:“就算是撇开卿卿不论,这是非狡诈也得提醒着你注意。”
上官看着李洛说一句喘一句的样子觉得好笑,“你如今这样子还比不得我三分,好生养着吧。”上官打开扇子目光深远:“既然回来了便是回来了。”
上官脸上还是那幅风轻云淡的样子,李洛却似乎看到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上官公子。
“不过此次你中毒的事情,宫里是否彻查了?”上官问到。
李洛点头,道:“陛下震怒,下了密令彻查。在这档口下手,很聪明。”
上官闻言沉思,陛下的削藩政策首个响应赞同的便是安阳王府,在这个档口给李洛下毒,是削藩的愤恨还是更深的阴谋?
到底是什么,让安阳王府都成了眼中钉肉中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