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其人和高明进了厂区,先进了厂部,发现抗洪工作在老邱的布置和指挥下,一切进行得井井有条,忙而不乱,该发的发,该领的领,和他想像的不大一样。他一直认为老邱是干啥啥不行,就会耍嘴皮子,只能吃政治饭,这两年又添了无病呻吟,小病大养的毛病,刚才让小刘传达让他负责的时候心里犹豫了半天,但只有一个厂级干部在沟里居住,不让他负责怕别人说三道四,原也没指望他能干出什么来,不过是当个摆设罢了,现在看来,这家伙还行,不只是会耍嘴皮子。
佐其人向他问了一个大致的情况,只说了一句,“你继续负责干吧”,本想还说几旬表扬或表示感激之类的话,但却没说出口。他这入一贯不善于表扬,中层干部没人能听到他把谁表扬一通,去见他都战战兢兢,能听到类似“嗯、可以,就照这样干”的话,仿佛就是最大的表扬了。
“走吧,去医院看看。”
两人从厂部出来,却意外发现童珍还站在外边,看见他俩,赶忙迎了上来,“高书记,迟人禄聚赌的事怎么处理?我昨晚亲手抓到的,我当时报告保卫科,他们说不管,照这样下去,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工作还怎么抓?您是书记,对这项工作不能不重视!”
“你反映的问题很重要,回头我派人查一查,一定严肃处理!”
高明不敢断定她神经有毛病,她说得句句在理,可也不能说她神经就没毛病,你就看不清眼前的形势?干工作总得有个轻重缓急吧?但不敢说出口,怕她纠缠不放,只得摆出一种严肃认真的架势,趁早把她打发走算了。
“嗯,这就对了。”
童珍表扬了高明一句,“高书记,您看我们文明办下一步工作的重点应该是什么?”
高明瞅见佐其人皱了皱眉头,怕他不耐烦,赶忙回答说:“咱们边走边谈好吧?至于你们下一步的工作,重点是宣传抗洪救灾中涌现出来的好人好事、英雄人物,让职工树立牢固的爱厂如家的思想,安心工作,为祖国大西北的四化建设多做贡献!”
“好吧,”童珍似乎已心领神会,又面对佐其人问,“佐厂长,您还有什么指示?”
“没有啦,你去忙吧。”佐其人不耐烦地向她挥了挥手。
“那我就走啦,再见。”童珍转身走了,走出两步,还回过头来妩媚地一笑。
“你可真有耐心。”佐其人对高明说。
“对她嘛,有啥办法?”
“你看见她刚才那一笑没?我看她对你有点意思嘛,啊?哈哈……”佐其人为自己意外的发现得意得大笑起来。
“佐厂长真会开玩笑。”高明闹了个大红脸。
“你呀,一看就没泡过女人,我年轻那会儿呀,后屁股跟着姑娘一群_群的,你说我怎么着?”
“挨个都泡了一遍。”高明趁机也报复一下。
“哪有那么大的精力,一个都没看上。”
“就看上……!”
“啊儿哟,是她足足追了一年,才把我追到手的,哈哈……”佐其人又得意地笑起来。
“我说呢,您那么昕她的。”
“那是,嗯?!”佐其人突然反过劲来,“我们俩到底谁听谁的,你说清楚点。”
“当然是她听您的了,开个玩笑,别介意。”
“你小子不像老徐,还有点幽默感。”
提到徐燮,两人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赶到医院,找到值班大夫。
“都怎么样?”佐其人焦急地问。
“林柱柱头部严重撞伤,大出血,抢救无效,已经……”值班大夫沉重地报告。
“混蛋!我不是让你们全力抢救嘛!怎么把人给我治死了?!”佐其人没等他说完就急了。
“佐厂长……”值班大夫试图解释什么。
高明暗中拉了拉他的手,示意他不要解释了。他知道佐其人这是急的,说完也就完了,并不是当真怪罪医院不尽力。
“徐书记呢?”高明问。
“噢,徐书记没啥大事,断了两根肋骨,胸疼,大概撞了一下,刚才还打听厂里的情况呢。”
“佐厂长,先去看看徐书记?”高明请示佐其人道。
“嗯。”佐其人阴沉着脸,还在为林柱柱难过。
“徐燮看上去果然不像有什么大事的样子,躺在床上,看见他俩进来,还努力欠了欠身子,被佐其人一把按住了。
“厂里的情况怎么样?”徐燮焦急地问。
“没啥大事,您安心养病吧。”高明怕徐燮着急,影响养病,没有如实相告。
“有一半车间已经停了产,后果还是挺严重的。”佐其人不想隐瞒有关生产上的事,至于徐小凤、大猪头及林柱柱的事,高明不说,他也只好隐匿不报了。从徐燮的神态上看,他不像知道林柱柱的事,也许医院也是采取隐瞒的态度。
“职工的情绪怎么样?”
“相当不错,确实是一支过得硬的队伍!”高明说着,又把刚才在洪峰桥职工争着进厂的事说了一遍。
“嗯,这我就放心了。”徐燮显然很高兴,“我最担心的就是职工的精神垮了,信心没了,看来我把群众的觉悟看低了。老佐呀,一定要鼓劲,气可鼓不可泄,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生产。”
“你安心养病吧,我会安排好的。小高,咱们走吧,到车间看看,让老徐早点歇着。”
两人走出医院,看见小刘的车还停在门口,佐其人说:“坐车走,先到水泵房那儿看看。”又去叫醒正在打盹的小刘,两人上了车,小刘正要启动,却见童珍不知从哪儿走过来,隔着玻璃窗对高明做手势,高明只得放下玻璃窗。
“高书记,您这是上哪儿去呀?”
“去各车间看看。”
“高书记,您让我宣传抗洪救灾的好人好事,英雄事迹,我是不了解情况,怎么宣传呀?”
“自己下去调查嘛!”高明也有点不耐烦了,他分明看出佐其人的嘴角有一丝开心的笑意。
“要不这么办算了,我跟你们一块去,抓第一手材料,体验深刻,我们搞宣传才有话说。”童珍说着,也不管对方究竟是啥态度,拉开车门就坐了进来。
“走吧,走吧。”佐其人倒挺痛快。
小车要不了十分钟就开到了厂区顶端,下了车,又走了几分钟,就来到水泵房所在山坡的上头,有一条羊肠小道就是直通水泵房的。如今,羊肠小道依旧,下面却是洪水滔天,水泵房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不时地卷起一个又一个的旋涡。
望着洪水,几个人心情都十分沉重,谁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往回走的时候,童珍突然提出一个问题,“高书记,徐小凤这个人应该怎么宣传?”
高明算是能言善辩的了,一时间竞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宣传她吧,她是个全厂人人皆知的大破鞋,不宣传她吧,她又是死在工作岗位上(他认为她必死无疑了),不可能回避也回避不了的。
“因工殉职。”佐其人简单地做了回答。
“有什么英雄事迹吗?”童珍问。
“因公殉职不一定非有什么英雄事迹,能坚守工作岗位,就是事迹。”高明答道。
“就像一个女人不能生孩子也得叫她女人一样。”佐其人打了个比方。
童珍认真地点点头,表示听明白了。
“小刘,你先开车回去,我们到各车间看看,不用车了。”佐其人把汽车打发走,首先来到了处于全厂顶端的装配车间。
这个车间还好,由于地势高,进水不多,只是在山洪暴发那一刻,由于山坡上淌下来的水太急,涌进来一些,车间的工人及时地把水排除了,看来没造成什么损失。佐其人暗自庆幸当初把装配车间选在这儿算是选对了,不然的话,这一批正装配和装配完的电机一旦泡在水里,没等出厂就全部报废,得造成多大的损失。
走出装配车间,他们一个车间一个车间地走下去,随着地势的降低,一个车间比一个车间的受灾情况严重,走到后来的几个车间,积水都在膝盖以上,完全可以划船了,工人们无计可施,只能不紧不慢地随便用一件什么工具往外排水,谁都明白这等于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做做样子罢了。看见佐其人他们进来,一个个不由得加快了频率,看见他们出去,就又松懈下来。——干不干是立场问题,干好干坏是技术问题,两者性质不同,经过“**********”的人们都懂得这浅显的道理。
佐其人今天态度格外的好,没有在哪个车间也没有对哪个人挑三拣四地发脾气,反而不时地对一些工人说,“干累了就休息休息,别累坏了。”他本来说的是真心话,可一些熟识他的人还以为他在说反话,变相的批评,反而更加卖力气了。佐其人看出了这一点,不禁苦笑着摇摇头,看来当领导真得有个领导样,以后再不敢胡说八道了。
当他们走进车工车问的时候,意外地发现车间里竟空无一人,却闻到一股炖猪肉的香味,顺着香味走去,原来人都集中在电工班的工房里。高明抢先一步走了进去,对大家喊了一声,“佐厂长来看望大家了!”仔细一看工房里的情景也有些吃惊了,工人们有的拿一块排骨,有的拿块肘子肉,一个个狼吞虎咽吃得正香。正中的大电炉上放着一个大水桶,里面热气腾腾,还有不少切成一块块的猪肉正不断地散发出香气。工人们包括车间主任一听说是佐厂长来了,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不知如何是好,有的赶紧把手中的肉扔掉,有的没等嚼烂就硬吞了下去,车间主任只来得及把手中的肉扔掉,迎上前去,语无论次地解释着:“佐厂长,捡了一口死猪,工人们累了一宿了。”
“我什么时候捡了一口死猪?”佐其人抓住他说话中语法的毛病,板着脸,说着坐在水桶旁的一个小板凳上。“你们俩饿不饿?反正我是饿了,筷子呢,给我捞一块。”
有一个工人递给他两根电焊条,他也不嫌,拿过来用衣袖擦了擦,捞起一块猪肉,瞅了瞅,太肥,放进去,又捞出一块,又放进去,最终找到一块肘子肉,心满意足地吃起来。“你们俩要吃,就自己动手,守着这群狼,等一会儿可就没了。”
高明深解其意,立刻也坐下来捞起一块肉吃起来,童珍似乎觉得不妥,碍于一个是厂长一个是书记,也就没说什么,但又确实饿了,终于按捺不住,捞起一块骨头啃了起来。
有的还愣怔着,不知如何是好,佐其人却已吃完一块,也不相让,又捞起一块,念叨着,“要是有酒就好了,哎,你们咋不吃?都吃饱啦?”
车间主任和工人们这才发现佐厂长并没有怪罪的意思,一哄而上,把桶里的肉捞个净光。
佐其人把最后一口肉咽下肚子,拍拍屁股站起来,对高明说:“走吧,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还等啥呢!”
走出车间,童珍问:“高书记,这种事怎么宣传?”
“这叫关心群众饥苦,干群齐心抗洪,是吧,高书记?”佐其人先做了回答。
“佐厂长说得对,越是在这种时候,就越要关心群众爱护群众,才能激发群众更大的热情和积极性。”高明从理论上给予了补充和完善。
童珍严肃地点点头,似乎又明白了一个道理。
最后,他们走到了锻工车间门口,这时,天已微明。
童珍走在最前面,抬脚刚进大门,突然一声大叫,捂着脸转身就跑了回来,嘴里大声喊着:“流氓!流氓!”
“怎么回事?”
佐其人和高明被童珍的喊声吓了一跳,急忙走了几步,迈进锻工车间,也不由得呆住了,车间门前是由裤子、衣服、塑料布、蓬布等装上土垒成的一道堤坝,工人们赤条条的有的只穿短裤有的竟是一丝不挂地横躺在堤坝上,好像当初是为了阻挡水的进入才趴上去的,显然疲乏已极,一个个睡得正香……
一阵酸楚的感觉再次涌上佐其人的心头,泪水止不住地又淌了下来。“****”中受了那么多磨难和委屈,老头儿都没掉过一滴眼泪,今晚上竟连着掉了两次泪。
“佐厂长,呆会儿我去叫食堂做点饭给他们送来吧?”高明悄声问,他也受了感动。
“嗯,告诉他们,有什么好吃的就做什么好吃的,按我们接待客人的标准做。”佐其人天生的大嗓门,说着说着,声音不由得大了起来。
终于有人醒了,睁开眼一看是厂长和书记,便大声嚷着,“嘿,起来吧,厂长和书记在百忙之中来看咱们啦!”言语之中不免有揶揄之意。
“都给我闭上你们的臭嘴!”孙大头吆喝了一句,迎了过来。“佐厂长,真不好意思。”
佐其人这才发现他也是全身一丝不挂的。
“厂长,我们的衣服裤子都捐给抗洪事业了,这个损失厂里管不管?”
“是啊,我那条裤子还是新做的呢,毛涤的。”
“别蒙了,你那条裤子扔大街上都影响市容!想发国难财呀!”
“你们怎么就不看看国家财产的损失,嗯?”
孙大头又吆喝一声。该露脸的时候,都不知道争气,真是狗肉上不了席。
“这一点请大家放心,大家损失的财物,厂里一定负责包赔!”佐其人大声解释道。
“这还差不多。”
“我还有一个问题。”说话的是小猪头。
“说吧。”
“我们已经干了一宿,厂里应该给我们报酬。”
“你还想要报酬?给你个金山得了!”孙大头觉得脸上无光,当着厂长的面要报酬,真******钻进钱眼里去了。
“我不要金山,咱们按劳取酬,本来咱们上的是二班,应该是两毛钱的误餐费,现在已经过一点了,按厂里的规定,应该给三毛钱才对。”小猪头一脸严肃,不像是开玩笑。
“这小子,还挺懂得幽默!”
佐其人无声地笑了,从内心里觉得这帮锻工爷们确实十分可爱。
厂里的大喇叭乍响的那一时刻,迟人禄正准备入睡,听见喇叭响,还侧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听完之后觉得跟自己无关,便心安理得地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