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时而感慨、时而叹息、时而兴奋、时而自责、时而闭目思过、时而仰天长叹,他总算把自己看明白了,特别是看完那十二个自杀事件之后,更是感慨万千:都不该死呀!都不是为了什么非死不可的大事嘛,这些人怎么就那么想不开呢?当然了,当时的政治环境、生活环境很容易让人产生以死来得到解脱的想法,可为什么就不能咬咬牙挺过来呢?自己也蹲过牛棚,但从来就没有过想死的念头。世界观!关键还是世界观的问题呀!
他这么想着,内心自责的成分顿时减轻了许多,尽管不能说自己没有一点责任,但起码可以说责任不大,要不然十几个冤魂也不会在阴问跑到老妈面前告自己的黑状。
“嘿,”他又一次把老婆叫醒。“今天想着买点纸,到路口烧烧去。”
“给妈烧纸呀?”
“嗯,顺便给他们也烧点。”他把顺手写在一张纸上的十二个人的名单递给她。
“哎呀妈呀,这不都是那些屈死鬼嘛,他们是你什么人哪,你给他们烧纸?”
“叫你烧你就烧,哕嗦啥!”徐燮低声吼道。他只想让母亲得到安宁。当然他并不迷信。
“烧!我看你是叫钱烧的!啊,我明白了,你是怕那十二个屈死鬼阴魂不散,前来抓你是不是?!”
“你再胡说?!老娘们家家的,没有你明白的事!”徐燮扬起手,做出一个要打的姿势,手虽然没下去,老婆却再没敢吱声,在被窝里吓得缩成一团,真把他惹火了,这个家里的人他谁都敢打,别看他在人面前人五人六像个人似的。
“鬼鬼鬼鬼鬼鬼魂魂魂魂魂魂……”徐燮信马由缰地在一张纸上写了满纸的鬼魂二字,他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从来不信什么鬼呀魂呀的,他知道这玩艺是信则有不信则无,但老百姓都是宁愿信其有而不信其无,千百年来就认这么个理,“**********”把文化的命革得那么彻底,也没能把它纠正过来。有些东西,真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李宝会不会成为第十三个屈死鬼呢!徐燮掐指一算,李宝的绝食已经到第四天头上了,他看过一本书,书中说一个人只要有水喝,即便是一点食都不进,挺个十天八天是不成问题的,看来暂时还不会有生命危险。但这件事必须尽快解决,不能再拖下去了,影响太大,涣散人心。再说,万一李宝要真是因绝食而死亡的话,自己的责任可就大了,如果说以前的十二个屈死鬼还可以把账算到“******”头上的话,现在则找不到任何为自己摘脱的理由。唉,答应就答应吧,不就是要调走吗?走吧,大浪淘沙,剩下的全是金子!以前都是舍小家为大家,这回倒好,要舍大家为小家,多大的让步啊!如果仅仅是让步也就罢了,可以后党委的威信何在?职工一碰到点事再采取要挟的手段,我们再让步?!这样轻率的表态是不是显得我们太懦弱了?
徐燮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到了也未能将矛盾留在家里,而是心事重重地走出家门。
“嘿,烧纸时别忘了磕两个头。’j临出门,他嘱托老伴一句。
“是给妈磕,还是都磕?”傻娘们这次没敢强嘴,只是想问个明白。
徐燮忍不住想笑,但又怕在老婆面前失去威严,绷着脸走了。
厂子已经近乎于全部停产的状态了。除去几处不得不工作的重要设备之外(如热处理设备,一旦停炉,就是几十万乃至上百万的损失。这点利害关系,工人还是看得清的),几乎全部停止了运转。
职工们都集中在厂部四周及马路上,一堆一堆地聚在一起,有的慷慨激昂,有的义愤填膺,有的虽然沉默不语,但愤慨之情溢于言表。王国中不时地走出党委办公室向大家公布李宝的现状,顺带着发表一通慷慨激昂的演说。“全厂的职工同志们,李宝同志现在已经不想说话了,他不是不想说话,他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呀,但是由于身体极度虚弱,他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同志们,我们常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到今天为止,李宝已经是四天没吃饭了!但现在仍然不能吃饭,也不是他不想吃,谁愿意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呀。这个饭他实在是不能吃呀,因为厂子里到现在还置之不理,是可忍,孰不可忍?!”
“职工同志们,刚才李宝出现了短暂的休克现象,经过医生的抢救,暂时没什么危险,但大夫说,如果再出现几次休克现象,就有生命危险了。同志们,已经出现生命危险的征兆了,可是我们的领导在干什么?我们的书记在干什么?他们仍旧是无动于衷,稳坐钓鱼台,我们臭知识分子的生命难道还不如他们的一条狗?一只猫?他们家的猫狗死了还难过好几天哪!同志们,用你们的呐喊用你们的眼泪,去唤醒他们的良心,去唤醒他们的情感吧!”
“职工同志们: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大家,现在的情况不太好,刚才李宝同志从昏睡中突然坐了起来,他说他看见鬼了,看见十二个屈死鬼的阴魂不散,在向他招手!我们不是宣扬迷信,但十二个自杀身亡的人是确实存在的吧?他们死得冤不冤哪?冤!简直是冤死了!!难道我们能眼睁睁地看着李宝成为第十三个冤死鬼嘛?!”
王国中的演说无疑具有极大的蛊惑力,人们的情绪越来越亢奋了,亢奋之余,他们关心的更多的还是李宝的生命问题。
他们毕竟不是政治家,不像政治家那么高瞻远瞩、目光远大。
政治家只管结果。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或者说只要达到目的用什么手段都可以。不用追究不用大惊小怪。在这一点上,艺术家恰恰与政治家相反,比如小说家、戏剧家就更加注重手段,不同的手段可以反映不同的人物性格,至于结果反而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他们显然不是政治家。李宝他们的目的是要求厂方同意放人,最终奔出山沟,绝食仅仅是手段罢了。而他们现在恰恰对李宝他们的目的不甚关心,人都饿死了,厂里即便同意放人不也还是死了,可千万别饿死呀!他们更多的关心是过程——绝食。
他们显然也不是艺术家。李宝是什么性格他们没必要探讨,他们只知道要不了几天,李宝就可能被活活地饿死了。想到一个人被活活地饿死,他们就不寒而栗。这种死法还不同于那十二个喝敌敌畏自杀身亡的人,那十二个人虽然也经过了痛苦的折磨过程,但毕竟时间短暂,一个小时或几个小时,况且是在没人目睹或在抢救的情况下死亡的,但这种死法就不同了,他是在人们众目睽睽之下,本来是一个活蹦乱跳的人不因疾病也不因中毒而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这就不能不让人感到痛苦了。看来还是有些文艺作品中说得对,有多少不怕死的临死前还高喊“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好汉们,临刑前还要求刽子手“只求速死,来个痛快的”,看来他们也怕受尽折磨而死,尽管他们并不怕死。
“全厂的职工同志们。”王国中又一次走出来发布信息。“根据目前李宝同志的状况,我不能不郑重地告诉大家,我们的第二梯队该做准备了。小猪头、金柱,来了没有?”
“来了!”两人应着,从人群中挤出来站到王国中面前。
“去回去准备准备。”王国中说。
“没啥可准备的,走吧。”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说罢,甩开膀子,雄赳赳气昂昂地向党委办公室走去,多少有一点大义凛然奔赴刑场的架式,倒也悲壮。
“唉,看来李宝真要不行了。”人群中,不知谁发出一声叹息。
“这老天也不知是咋想的,他们不就是要求调走吗?答应了就行了呗,不管昨说,救人要紧嘛,哪怕以后再找个借口不放呢!”又有人说道。
这就是普通的善良的中国人可爱之处,他们见不得人去死,却也不乏狡黠、蔫坏之法,变着法地去骗人。在这一点上他们就远不如政治家了,因为人家信奉的是言必信、行必果。
“老徐,还等啥嘛?”
佐其人在徐燮的办公室里急躁地走来走去。从早晨一上班开始,他就催促徐燮召开党委会,研究解决李宝绝食的问题,昨天晚上已经向李宝他们做了承诺,不能不兑现。一个上午过去了,徐燮既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就是一句话,再等等,也不知道他在等啥,现在已经下午三点多钟了,眼瞅着一天又要过去,他还是再等等,难道真要等到李宝饿死不成?!
“好我的大师兄,我的徐书记,你到底等什么嘛,人命关天哪!”佐其人天生的急性子,最见不得这些火上房也不知道着急的人。
“我说你别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好不好,该干啥干啥去!我还不知道人命关天?李宝今天绝食是第四天,死不了人的!”徐燮被催急了,戗着回了一句。关键是徐燮看过那本书,知道绝食四天死不了人,顶多受点罪罢了,而佐其人没看过那本书,只知其危,不知其详,等于瞎着急。
其实徐燮何尝不急?他何尝不知道人命关天?他更知道这件事所带来的恶劣影响,一时不解决,全厂就一时不得安宁。但办这种事既拖不得也急不得,拖久了后患无穷,太急了又容易让闹事人产生错觉,原来领导也是纸老虎,你一硬他就软了,也是后患无穷。两种方法同样结果,所以要讲求一种策略,要等到一定的火候,再宣布厂里的决定,这样就让人觉得领导既通情达理,又坚持原则,再想折腾点事首先要想想受这些罪值不值得了。何况他还要等待一个更重要的消息,那就是两个去北京李宝家搞外调的人韵窀话。如果电话中说李宝之母根本没病,是一封假电报,那事情就好办多了,那就是无理取闹,无理取闹和有理取闹能是同一性质吗?当然,如果确实病危,再处理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那样的话,不单单让李宝他们满意,还可以把对孙卫东、迟人禄的处理决定一并公布于众,让他们再解解气,——只能对不起他们俩了,谁让你们不把群众的冷暖疾苦放在心上呢?
他不时地看看手表。火车是下午两点到达北京,给他们一个小时的时间赶到李宝家,再给一个小时的时间让他们赶到邮局往回打长途电话,这一点高明已经向他们交代清楚了,谅他们也不敢误事,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电话就该到了。
“你到底等什么嘛,啊?!要不,我陪你去李宝那儿去看看!”佐其人到底捺不住了,上前拉着徐燮的胳膊就要往外走。
“老佐,你这是干啥嘛?我这还有事哪!”
“还有什么事能比这重要,你快跟我走吧!”佐其人拉扯着就是不放。从昨天晚上他就下了决心,今天非逼着他表态不可。
“老佐,你看,我真是有重要的事!”
两人正拉扯之间,电话铃响了。
“你让我把这电话接完行不行?”
原来是为了接一个电话?佐其人放了手。
徐燮急不可耐地抓起电话,果然是那俩人打过来的。真相终于大白于面前,李宝的母亲确实病危,正在医院抢救,他们俩下一步则根据高明的指示,暂时留下来照顾病人。
“老佐,马上通知召开党委会!”徐燮放下电话立刻通知佐其人。
“原来是等这个电话,早说不就结了嘛。”佐其人也听清了电话的内容,嘟嘟嚷嚷地抱怨着出去了。
人,很快地就聚齐了。
“咱们长话短说,就是李宝绝食这件事,大家看怎么办吧?”徐燮这次是前所未有的干脆利落。
“事态十分严峻,李宝危在旦夕!”佐其人第一个抢先发言。“我的意见是马上答应他们提出的条件,人家提得不过分嘛,大家想一想,咱们厂建厂十多年了,愣是没放走一个人,这正常吗?他们又不是坐监狱,就是坐监狱也有期限吧?家里确实有困难的该放还得放,你硬是不放,留住人留不住心,都来个徐庶进曹营,出工不出力,只能起消极作用,至于提出的厂子搬迁问题,那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解决的问题,我相信他们会理解的。长话短说,我就说到这吧。”
“老佐谈了自己的意见,看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徐燮的脸上毫无表情。
其他的党委委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有发言,因为他们一时还判断不出徐燮究竟是什么态度。多年的经验告诉他们,需要表态的事情,还是先要探明书记的态度才是,现在有些人的观点不对,认为这是看风使舵,实际上看风使舵不应该是贬义词,你连风向都没搞清就使舵,不是白费力气嘛!
“既然大家都没有什么意见,我看就按老佐的意见办吧。不过,咱们还要请示一下省委。老佐,散会之后,咱们马上就走,再不敢耽搁了。”徐燮没像以往那样,要求每个委员表态,而是把沉默视为认可,没人反对就是全体通过。
会议就算结束了吗?这让那些还没来得及使舵的党委委员们大为吃惊,以至于在徐燮已经走出会议室之后还端坐在原位,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