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的事完全是由崔亮一手策划的。
昨天的批斗会对于他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特别是后来,当他大摇大摆地往外走的时候,就已经想好:只要他们一拦,自己就可以凭着口才,又是真理在胸,几句话就可以把他们驳得哑口无言,让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他想得很好,可结果却与他想得大不一样。人家压根就不和他搞什么辩论,甚至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几个民兵就连拉带拽地把他带到保卫科,扔在一间小黑屋里,你想说就说吧,让你说个够。这就叫秀才遇见兵。
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愤怒把他的思想推到了近乎疯狂的地步。这叫什么事?想抓人就抓人,想关人就关人,还有没有法律了?还有没有人身自由了?!简直连封建社会都不如嘛!秦桧想置岳飞于死地,还得定个莫须有的罪名,还得走一走三堂会审的形式呢,难道我们堂堂的社会主义国家就任凭他们这样胡作非为?再说现在都什么时候了,“******”都打倒了,却还在搞法西斯****,是不是觉得我们太好欺负了?仔细一想,“我们”也就是太好欺负了,说我们是臭知识分子,我们就说简直是臭不可闻,说我们要接受改造,我们就说是一辈子的大事,说我们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挑担,我们就说是彻底修了……这也就罢了,因为全国都是这个形势,但在打倒“******”之后的今天,竟然还发生这样的事情,就叫人忍无可忍了。他决定把这事闹下去,非闹出个结果不行,至少也得让他们向自己公开赔礼道歉,他甚至想好了几套斗争方案,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晚上九点多钟的时候,有人打开房门,他以为现在就要对他审问,结果那人淡淡地说:“走吧,明天写一份检查送到保卫科。”根本没作任何解释也没容他作什么抗议,又莫名其妙地把他放了。
奇耻大辱!没什么证据就被定个罪名,没什么罪名就被批斗了一番,没批斗出什么结果就被关起来,没作什么解释又放了出来,放出来还要写检查,写什么检查?检查我自己为什么不去黑房里坐一宿?!简直是岂有此理嘛!
他愤愤地回到家里。
家里的人早已知道他被抓被关一事,老母亲哭天抹泪的正为儿子着急。宣传队的一帮子人倒还仗义,齐齐地聚在他家正与妻子郝英商量如何解救他的办法,见他回来,一齐拥上前去,把他团团围住。
“怎么回事?”王国中急不可耐地问。
“没什么事。”正在气头上的崔亮简单地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
“操,臭丫挺的,孙大头,欺负到咱们哥们头上了!大哥,你说咋办吧?就这么忍了?”王国中素来不甘寂寞。
“不忍咋着,你还敢起兵造反不成?!”“瞎老头子”反唇相讥。
“那不成,噢,说关就关说放就放,凭什么呀?”
“就凭你是臭老九,这一条就足够了!”
“臭老九怎么着?臭老九就不是人啦?再说了,我们当臭老九也是国家培养出来的,又不是国民党培养出来的,就算有罪,也是国家先有罪呀,他把所有的学校都关了不就不存在臭老九了嘛!何况,跟你说,今年国家就要恢复高考了。”
“你他妈净抬杠,人家国家培养的是又红又专的知识分子,教育大纲上哪条写着培养臭老九了?”
“你才抬杠呢,实际上不全叫臭老九嘛!”
“算了,算了,咱俩在这争论解决个啥问题,崔大哥这一天也够累的了,咱们走吧,让他好好休息休息。”
众人这才一一告辞。
“没事啦?”直到现在郝英才有了讲话的机会。
“还让我写一份检查。”
“检查啥?”
“检查我不该上大学,检查我不该会说话,检查我不该有思想,检查我不该与人有交往……”崔亮一肚子的气还没有消散,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
“那还是没有改造好。”郝英淡淡地一笑。
“此话怎讲?”
“要是改造好了,就不会有这些怨气了。”郝英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不能火上浇油,开个小玩笑来缓冲一下丈夫的情绪。“哎,咱爸今天来信了。”
“谁爸?”
“你爸,还真是好事。”郝英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崔亮。
崔亮匆匆地将信看了一遍。
“这么说,我爸马上就要平反了?”崔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爸在信上不是说了吗,******马上就要出来主持中央工作了,这恐怕假不了。”
“这下好啦!”崔亮兴奋得一下子蹦了起来,“我相信,中国再不会是现在这样的中国,社会主义也不会再是这样的社会主义,只要******上台!”说着,他突然想起什么,拔腿就要往外走。
“你上哪去?”
“去车间,看看李宝,他们不是说我是幕后策划嘛,我这回就真策划策划,不获全胜绝不收兵!”
“你可要考虑好啦。”郝英叮嘱道。她并不怀疑丈夫的智慧和勇气。
“没问题。”说着,崔亮已经消逝在黑暗之中。
“可别惹事呀。”母亲也跟着出来嘱托一句。
“我怕他们什么?”崔亮完全是带着无所畏惧的心理走出家门的。事情就是这么的复杂而又简单。******下台,爸爸就不能出来工作,爸爸不出来工作,崔亮就得三孙子似的做人。现在,******要重新上台,就预示着爸爸就要出来工作,爸爸一出来工作,崔亮就敢理直气壮地挺起腰板做人,尽管他与******素无往来,******也不知他崔亮何许人也。倒好像******真是他的后台老板似的。
崔亮来到车间,正在上二班的工人见他突然回来,关心地围上来问这问那,他简单地做了回答,问了问李宝的情况,知道他还躺在孙大头的办公室里,便径直走了进去。
李宝还躺在办公桌上。大猪头还挺够朋友,一直相随左右,两人正在商量如何把绝食斗争进行下去的事,都没什么好招,也都有些灰心丧气。今天的批斗大会表明,厂里决心要采取强硬的态度了,孙大头和黄书记也未再来低三下四地做思想工作,大有饿死活该的意思。看见崔亮进来,立刻觉得有了主心骨。“你说该怎么办哪?”二人几乎同时发问。崔亮在车间乃至全厂的威望还是蛮高的。
“先别问我怎么办,我先问你,你母亲病危的电报究竟是真还是假?”
“肯定是真的,我们商量好了,如果是假就不署名,如果署居委会主任的名就是真的。”李宝肯定地说。
“这就好!首先,他们没理由让一个儿子不去探望病危的寡母的道理,毛主席还说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嘛!他们不答应就失去了人心。第二,即便这次让你回去了,以后老太太再病了怎么办?还能再绝食?再说全厂类似你这样情况的绝不在少数,没有一个根本的解决办法根本不行,因此,我们还得要求厂里要允许有困难的职工调动工作,我想这一条一定能得到全厂大多数人的支持!”崔亮把问题分析得头头是道。
“大哥说得对!”大猪头打断崔亮的话,“我他妈就第一个站出来支持!”
“第三,”崔亮继续说下去,“我们看问题要从国家的利益出发,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西电厂的职工的婚姻问题就没法得到根本的解决,这样势必人心不稳,更不要说其他什么水的问题、生活问题、运输问题、子女就业问题等等,这样,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占,将来西电厂怎么生存下去?更不要提发展了,因此,你们的这次斗争实际上是为国家利益着想,而不仅仅限于个人的利益上。”
“还是大哥有眼光,我咋就没想到这些呢?:,大猪头发自内心的赞叹。
“这样,我们就需要考虑用什么方式来让全厂职工都了解我们的动机,让上级有关领导来正确认识西电厂的严峻形势,从而取得他们的理解和支持。”
“发动群众!”在游泳中学会游泳,大猪头经过数次运动的磨炼,也初步掌握了斗争的策略。
“对,还有呢?”
“大造舆论!前天我就想好了,躺在这儿绝食不行,影响太小,引不起领导的重视,要想让全厂的人都知道,非得躺到厂党委的办公室不可!”大猪头亮出自己的观点。
“这一点可以再考虑,总之,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们再也不能让法西斯统治的现象继续下去了!再也不能眼看着一个大中型企业逐步走向死亡而坐视不管了!”此时的崔亮,热血沸腾,完全回到了“****”初期那种出自于内心的忧国忧民的狂热和虔诚之中,经过十年的沉默,曾一度消沉下去的激情和热情再次爆发出来。
说干就干,他和大猪头立即跑到车间,在工人面前做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说得那些工人个个激动得热泪盈眶,也确实打动了他们的心,表示坚决支持他们的革命行动,做他们的坚强后盾。又连夜书写了一批标语及告全厂同胞书什么的,这些在“****”初期就已经驾轻就熟的了,写起来得心应手,又连夜贴在厂部门口,第二天一早,上班之后,当真和工人们把李宝抬到了党委办公室的屋里……
九点整,小车准时开到徐燮家门口,徐燮坐上车,突然把手里的东西扔给站在车门外的老伴,对司机说:“掉头,进厂。”经过十分钟的思想斗争,最终还是决定不走了,别说是老妈死了,今天就是自己死了,也得死在厂里。
司机只用了十分钟就把车子开进沟里,停在厂部面前。
徐燮一下车就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厂部办公室那一排临街的后墙上,贴满了标语和白纸黑字的大字报,不少人正围着观看,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大概已经看过,三个一群五个一堆地聚在一起,有的神情严峻冷漠,有的嘻嘻哈哈谈笑风生,还有的窃窃私语,好像在研究什么国家大事一样。不用说,车间里肯定没人干活,都跑出来看热闹了。看来,不迅速摆脱这种局面,这个月乃至第一季度的生产肯定泡汤了。
他没有进办公室,索性先看看再说,回到办公室只能听听汇报,看一看瞧一瞧才能掌握第一手材料。他先往人聚得最多的地方走去,那里的人见是书记过来,倒也自觉,自动给他闪出一条路来,“告全厂同胞书”几个大字立刻展现在眼前。
告全厂同胞书
亲爱的全厂职工同志们:
我叫李宝,一九六八年毕业于北京机械制造学校分配至我厂,在二车间当工人至今。
我今年二十九岁了,还没有结婚,也没谈上对象,这我不能怪厂里,怪只怪自己没本事,我也能接受这一事实,权当响应国家号召,晚婚晚育、不婚不育,给国家减轻一点负担。叫我不能接受的是厂里对待老人的态度。
我是独子,在北京仅有一个老母,已经七十有五(她怎么不早死?!),身体多病,身边一直无人照顾。三月三日,我接到街道居委会主任拍来的一封电报,称母病危速回。(厂里可以派人去调查,如有假,我愿意接受任何处分。)我当即拿着这封电报去找我们的车间主任孙卫东请假,孙卫东在未作任何调查的情况下,就武断地说这封电报是假的,不予准假。我又去找厂领导,也没有结果。同志们,谁不是父母所生所养?!谁家没有父母?谁能眼瞅着父母病危而不闻不问?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我只好采取了绝食的手段来争取达到回家探母的目的。可是,他们不仅不同情、不安慰,反而在三月四日下午五时三十分召开了全车间的批斗大会,对我进行了批斗,这我就更不能理解了。亲爱的同志们,想当年我们满腔热情地前来西北参加三线建设,力,我们出了,汗,我们淌了,血,我们也曾流过,连青春都留在这山沟里了,厂子建成了,投产了,我们从心眼里高兴,我们何罪之有?!难道想对父母尽一点孝心都是罪过吗?在此,我强烈要求厂里,彻底解决我的实际困难,允许我调动工作!
亲爱的同志们,我已经绝食到第三天了,再有几天就将不久于人世,在此,我向全厂职工及厂领导说几句憋在肚子里的心里话,请全厂职工和领导三思:咱们厂建的不是地方啊!水的问题,交通运输问题,子女就业问题,大龄青年的婚姻问题等等都将成为日益突出和很难解决的问题,这些问题的存在,必然会导致人心涣散,从而成为制约我们厂发展的障碍,从长远的观点来看,连它最终的生存都成问题,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也不占哪!因此我这将死之人给大家一个忠告:猛醒吧,不要等到最后!但我还是衷心祝愿你们安心工作,抓革命、促生产,把厂子搞得红红火火。
永别了,亲爱的同志们!
二车间工人:李宝
一九七七年三月六日绝笔
徐燮虽说从心里觉得这篇文章写得还是不错的,能抓住要害来打动人心,确实能起到煽动、蛊惑的作用,但就是有点太自不量力,有问题、有困难可以向组织上提嘛,想通过绝食的手段来威胁组织,你把自己摆到什么位置上去了?同时心里也暗骂孙大头和迟人禄这两个小子太不会办事,把一个简单的问题复杂化,竟然闹到厂里来了,我看你俩怎么给我解决?他气虽则是气,但还是捺着性子接着往下看去。
声援信
致全厂职工:
我车间工人李宝在家母病危领导不予准假的情况下,做出了绝食的革命行动之后,又遭批判,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只得进驻厂党委,以引起厂党委的重视,尽快解决此事,在此,我们表示坚决的支持!
全厂职工同志们,我们都有父母,又都是从五湖四海来到这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都将面临同样的问题,可是厂里长期以来坚持一个不放的政策,难道以后我们也得像李宝一样面对病危的父母而不能在床前尽孝吗?!
人命关天。我们再一次表明我们对李宝坚决支持的态度和立场,并呼吁厂领导尽快给予解决!
一九七七年三月六日
以下是签名,崔亮的大名首当其冲,还有数十个名字,并且仍不时地有人往上签自己的大名。
徐燮暗自冷笑:崔亮,你终于跳出来了,也好,充分地暴露一下自己的嘴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