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平安的时候,我以为我永远都不会喜欢她。
不要说喜欢,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想。
其实小公主并不难看,素颜锦衣,因为小,坐在高高的椅子上都让人觉得险。
但我听到她说的第一句话是。
“那就治她死!”
那高高在上的,单凭喜好便定人生死的暴戾之气,令人厌恶。
我自小在战场上长大,那是一个只有男人的世界,策马驰骋,血染黄沙,非生即死,对女人的印象仅止于家中女眷,尤其是小妹成玉。
我随父兄常年戍边,上一次见成玉还是将近年节的时候,她听到我们回来了,散着头发赤着脚就从房里奔出来,身后追着气喘吁吁一手提鞋一手拿梳子的老嬷嬷。
是我一把接住她,成玉尚未及笄,仍是个小女孩儿,小身子软绵绵的,抱住我咯咯地笑。
只是不知成玉现在天牢里,吃了怎样的苦。
我想到这里,便对面前这与成玉差不多大的公主更加地痛恨起来。
我知道这是迁怒,公主平安久居深宫,不过是占着个皇女的名头而已,但我控制不住。
可公主却像是看不出我的厌恶那样,远远地张开双手,要我去抱。
这么大的一个女孩,居然还要人抱着才肯走动,如此娇蛮任性,简直匪夷所思。
但我又不得不走过去抱起她,那小小的身子一入手,我便吃了一惊。
她确是与成玉差不多大,但身子单薄得可怕,小小的一张脸从层层锦衣里露出来,白得像一张雪片,乌黑的一双眼睛瞪着我,半点不像真人。
我都怕……用一点力气,就会弄碎了她。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不知为何脸上全是欢喜,还对我笑了一下。
我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脑中全是我的家人被押入天牢的情景,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冷得发硬。
她慢慢立起眉眼,喝了一句。
“谁让你这样看本宫,想本宫治你死吗?”
我厌恶之情再次大起,立时转开脸去,再也没看她一眼。
再过几日,我便发现小公主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暴戾。虽然嘴里常说着“治他死”,但身边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一句口头禅而已,听多了,更像是任性的孩子在撒娇。
也确实是个孩子,不知为什么极喜欢看我,傍晚的时候偷偷跑到我房外,正看到我沐浴。
要说我不生气,那是不可能的。
更何况推门出去的时候,居然见她对着我流出两管鼻血来。
她一定是被我的怒气吓到了,还要摆出公主的架子来,指着我说了几句,说到后来自己跑了,因为微瘸着一条腿,怎么跑也跑不快。
我追上去,就看到她哭了。
一脸委屈的,像个很小很小的孩子,让我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抹了一下她的脸。
眼泪里还混着鼻涕和鼻血,一塌糊涂。
想起来,她也就是成玉那样大,从小养在深宫里,什么都不知道,就要替父兄背起许多的罪孽来了。
待我再想到“那是不公平的”之前,已经对她开口了,问她:“抱?”
这是我第一次对她开口,小公主像是惊了一下,然后便飞快地把手放到我脖子上,圈得紧紧的,像是怕我会反悔,大概还是有些不甘心的,又把脸贴过来,把鼻涕眼泪都蹭在我的脖子里。
又热又痒,小猫小狗那样的动作。
只是平安公主的身子实在太差,到了暑日里更甚平常,御医们常来常往,后来都不许她踏出卧室一步。
她是那样好动的性子,被迫躺在床上,层层锦缎中露出巴掌大的脸来,整日渴望地望着窗外。
我都要可怜起她来了。
想想日间中暑容易,夜里清凉,该是没有大碍了,不妨带她出来走走,但话到嘴边,又觉得这与我何干。
没想到我真会在夜里将她带出来。
这举动让我自己都不认得自己了。
但她真是很高兴的,我不与她说话,她就坐在树上一个人说个不停,说到一斤牛肉的时候,脸上全是神往。
再后来,她的身子就越来越不行了,好好地走着,突然就会昏过去,就连她父亲都亲自到院里来看她。
好像她随时都会消失。
皇帝离开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硬成了一座石像。
平安独自来找我,爬在我身上与我说话,对我说不要多看她的父皇,又说她是活不过十六去的。
我听到这句话,不知为什么,心就是一沉,且沉得无休无止那样,整个人都空了一瞬。
她这样说着自己的命数,居然还是平常语气,一点都不怕那样,抱着我的脖子,声音又轻又小。
她说:“季风,也不会很久的,你只当陪陪我。”
我一直想着这句话,一夜未眠。
第二天走出去,就看到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开满了白花的树下面,身边没有一个侍女,她孤零零地抱着腿坐在椅子上,锦衣繁琐,她就更显得小,露出来的一点点脖子白得透明,像是个雪堆出来的小人儿,转眼便会化了。
我竟然怕得,要奔过去确认她仍是真实存在的,这才安下心来。
平安说有个道士断言她活不过十六去,这等怪力乱神的话我自是不信的,但她确实是不健康的,就算我并非精通医理之人,也能看得明白。
谁都看得出来,小公主的生命在一点一滴的流逝当中。
文德着人传信入宫,我想了很久,给他回了一封信。
或许谁都不能理解我,包括我自己,但我仍是请求他,将平安带出宫去延续她的生命,江湖上能人异士众多,文德乃三帮九派的盟主,若他出手,平安未必无救。
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她能够健康地,自由地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无论我能否看得到。
但平安真的出了宫,我几乎是立刻便后悔了。
我在暗处看到她在前所未有的惊惶中还想努力维持一点尊严的样子,难过得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
我还是忍不住将她带了出来,尽我所能地满足她的愿望。
不过是一斤牛肉而已。
仔细想想,平安的愿望真是小得可怜,她从没有要求过比这更大更多的东西,平安生在皇家,再好的东西自小看惯,至于其他,无论是健康的身体,彼此亲爱的家庭,还是被爱的人所爱着,都是求不得的。
一切的发生全不在计划之中,宫中异变突生,平安的皇兄弑父篡位,一夜之间整个京城便陷入血与火的海里,待我再寻到她,她已被她的皇兄一个人锁在角楼里了。
角楼阴暗,只有石砌的射箭孔里透进一点光来,平安蜷缩地上,头发披散开来,没有一点声息。
我以为她死了。
直到她反手将我抱住,在我耳边反复重复“我没事”这几个字的时候,我才能够呼吸。
我在这千年那样长的一瞬间突然意识到,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是平安离不开我。
——原来是我不能没有她。
京中动乱,文德的人趁隙将我的家人系数救出,我觉得轻松,因为从此以后,我便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情了。
我想与平安在一起,我要在平安远嫁的路上将她带走,尽我所能的保护她,让她能够健康,自由地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问她:“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她点头,然后流泪了,平安一向倔强,极少哭的,我知道她是高兴。
我也很高兴,觉得所有求不得的都已经有了,再没有比这更圆满的时刻。
紧接着,那些要取平安性命的人又追了上来。
我带她在夜的山林里奔跑,一直跑到天色初明,跑到我再也迈不出下一步为止。
侵入血液的毒素像是张开口的毒蛇,无孔不入地在我的身体里蔓延开来,平安终于察觉到异样。
她惊恐的样子,令我不忍卒睹。
我推她,要她离开。
她脸上的绝望令我瞬间下定决心。
如果我真的无救,我绝不能死在她面前。
我以为我们会一起走很长的路,会非常长久的在一起,会有幸运最终过上平常普通的日子,但如果这一切都无法实现,我也绝不能死在她面前。
她是那样绝望,绝望到令我害怕,怕她一个人会走不下去。
追兵就在头顶,我对平安说,只要她能够将其他人带来,一切都会好的。
其实我还有许多的话想对她说,我怕这是我最后能够看到她,听到她的时光,我想她知道她是这世上我最珍惜最疼爱的,与她能够平安相比,其他的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包括我自己。
我看着她跌跌撞撞地消失在黑暗的山洞缝隙中,一直到视线模糊。
身上的感觉一点一滴地消失,我已听不见,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仿佛有天翻地覆的迸裂,但我所能觉得的也只有些微的震动而已。
或许这就是死亡。
但我一直都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怦怦的,渐渐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声音。
我在这声响中又看到平安。
仍旧是那棵开满了白花的大树下,她孤零零地抱着腿坐在椅子上,锦衣繁琐,她就更显得小,露出来的一点点脖子白得透明,像是个雪堆出来的小人儿,转眼便会化了。
即使她背对着我,我都知道,她怕得一直都在哭。
我如何都走不过去,又心疼得,一步都不能离开。
平安一直是很胆小的,故意张牙舞爪,想其他人看不到她的恐惧。
其实她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害怕,无论在哪里都会很紧张地用眼睛找我,拉不到我的手就会露出寂寞的表情。
若我不在了,我怕她一个人孤单,寂寞,怕没有人在她身边,怕她终于知道,她是再也找不到我了。
怕她不知道,无论她能否找到我,我都在看顾着她。
天地间只有那唯一的声音继续,怦怦的,仿佛永无止尽的心跳声。
我远远地看着她,明知她看不到我,也不愿走开。
我想她不要哭,想她回过头来看我,想对她说,一生那么短,不要不开心。
或许直到她不再孤单的那一刻我才能解脱,或许到那时,我便能走到她身边去,将我想说的话说与她听。
我在心跳声中起誓,无论多久,我都会在这里等下去,一直等到那一刻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