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寒夜邮车
眼看是12月了,建荣几番打来电话,叶妮未接。再发来短信:大姐,暖气费都推迟半个月没交了,物业催得紧,房子里冷,两个孩子都感冒了,先借大姐5000块救救急。
叶妮立刻回了一句短信:明天转你3000元,下不为例。建荣屡次借钱救急,没有一次归还,这几年里交暖气费几乎成了叶妮的份内。而且建荣对于金钱有一种十分有理的索取,摆明了是要亲友养着他。
有心让建荣、田芹两口子自去想法子,但念及侄女才幼儿园,孩子怎么受得了冷冻。
冷冻,于叶妮有着渗透至灵魂的震颤。
那年,大哥陈建业结婚是在腊月十八,父母早三天前就去了鱼儿峁镇,带去这一个贫困家庭所能有的物产:一斗软黄米,两块牡丹印花贡呢新棉被,几双福字勾连的鞋垫。这是继母首次上叶妮外婆家的门,穷家薄业,继母不但之前作足了针线活儿,走的时候还带了围裙,套袖,预备着去帮助家务,以她一贯的实诚勤快去作一个好劳力。婚礼前一天下午,叶妮和姊妹们搭乘父亲之前说好的邮车去鱼儿峁镇。自从外祖母去世,叶妮也几乎记不清外婆家在鱼儿峁镇哪一个巷子了。
直到夕阳枕山,邮电所的郝叔叔终于来到门前喊:快走,邮车来了。早就在等待的姐妹们各自行动起来,叶妮犹豫着,夹抱起小弟弟的被子,就去锁门。小妮吃惊叫道:“姐姐你抱着被子做什么?”
不要抱?叶妮自问着,又将被子扔回炕上,赶紧锁门,把钥匙交给邻居,叮嘱他们猪食在哪里,转身和妹妹们一路小跑到了邮车前。亚妮先上去,依次拉上去三个小的,叶妮最后上去。
邮车向着夕阳开去,故乡在一片金壁辉煌里渐渐远去。姊妹五人第一次一起出门去那么远的地方,而且是靠近姐姐大学的鱼儿峁镇,觉得那里有无限的华丽和温暖在等着他们。况且,就快新年了,每个人心里都点起了一个小愿望。小弟建勋两手一围比着说:“姐姐,北山真有比咱家老黄馍还大的面包吗?我要吃两个!”建荣说:“姐姐,我只吃一个,我要一双袜子,我的袜子没后跟了。”小妮说:“姐姐,我只买一件粉花花的连衣裙。”亚妮悄悄地说:“我什么都不要。姐姐,大哥家会高兴咱们去吗?”叶妮低声说道:“当然,是他们请咱们去的。”
这一年叶妮刚刚考上了北山大学中文系,寒假回家时,她用助学金带回来了一连排的小面包,还有一袋白面粉。白面粉是她用省下的饭票从学生灶上兑换来的。在弟弟妹妹们看来,姐姐像个大人一样有办法给他们买好吃的了。这一年叶妮18岁,亚妮15岁,小妮12岁,建荣10岁,而建勋才6岁,正像一只毛绒绒的小狗那样可爱,东嗅西嗅只想着找吃的。
谈笑间,夕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收了笑脸,暮色立刻笼盖下来。最初对于北山市的兴奋,对于大哥家的新奇猜想过去后,才发现寒意已经袭上来。他们和一个个包裹、邮件一起坐在只是棚了半圆形帆布的邮车里,前面半圆形的口子是完全敞开的。坐邮车去,他们五个人最少可以省下四个人十四元的车费。邮车三个小时以后就可以到达鱼儿峁村,那时也不过是晚上八点光景。
路边异样的风景淹没在了一片黑暗中,连最小的建勋都默默忍耐着寒冷,因为姐姐说,再过两个小时就到了,就能见到爸爸妈妈,扑进温暖的窑洞里,吃一碗热乎乎的肉臊子饸饹。走之前,姐姐早早给他们做了玉米面抿节,可小建勋对于参加婚礼是有经验的,知道去了会有好吃的,所以只吃了小半碗。
邮车行至这一段线路最高的鲍家河山坡上,突然停了。孩子们从半迷糊中一下清醒了,只听见司机跳下车去查看,骂着车,踢着车。车又坏了,司机和另一个中年人反复的上车、下车,摔打着车门骂着,可是车只是哼哼两声,就是不走。
寒气,冰肌浸骨。孩子们的手脚牙齿抖动,对冷愈发不可忍耐,在他们那样的年龄里,能想到的危险只是寒冷,幸而危险也只止于寒冷。司机终于想起了什么,从驾驶室里朝后面喊道:“娃娃们冻坏了吧,车看来今天晚上是动不了了,你们或者另想办法,或者几个小的过来挤挤吧。真是他妈的倒霉,不敢把你们几个娃娃冻坏了!”
“我不去!姐姐。”建勋突然向叶妮这边爬过来,他哭了,他冷,更害怕别人把他抱走,邻居开玩笑说建勋是抱养的,不然为何哥哥姐姐大他那么多,家里人也说你再不听话把你送回去。这个玩笑在建勋小小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恐慌。叶妮手脚木僵地将小勋抱起,搂在她和亚妮之间,“不去,姐姐搂着你。”
“我去,我冷得实在不行了!”小妮连哭带哆嗦。“不-许-去!”叶妮冷得牙缝里颤动出几个字,一脸严厉看着小妮。“建荣,你想去你去吧,那边暖些。”建荣一下站起来,愣了愣,又缓缓坐下:“我也不去,我是咱家大男,我要保护你们。”叶妮笑了,心想着明天要结婚的这个大哥才是大男呢,可是建荣年幼,又说得那么认真。叶妮冻得哆哆索着:“好,你搂着三姐。”叶妮此时十分艰难地想,到鱼儿峁镇还有近一个小时的车程,他们现在下车走,只会更加寒冷,走不到就会给冻死,但她没有说这些,她说:“我们忍耐一会儿,后面来了客车,我们就挡!”事实上这基本是不可能的,那个年代路上车辆稀少,更不用说是在夜间。
寒气密密紧裹,丝丝如针尖,穿过肉皮扎到骨头上,叶妮此时十分痛悔地想,当初她要是带上那块小被子就好了,只顾了担心去舅舅家亲戚们看了笑话。此时姐妹们能度过这个寒夜吗?
建勋哭起来:“我脚疼,我的脚要掉下来了。”三妹小妮也哭起来:“冷死我了,我快要死了。”小姊妹们个个身上衣着单薄,棉袄棉裤都是穿了好几年的。大哥结婚用光了家里所有的布票和棉花证,几个孩子勉强一人一件新棉布花罩衫。两个女儿是新蓝色卡叽布裤子,两个儿子都是家织老粗布黑裤,膝盖上已磨白了。小建勋的罩衫前片是哥哥的兰卡叽上衣余料,后片和袖子是姐姐们粉红色碎花布的余料。建勋早已经进行了反复斗争,他不穿这又女子又小子的衣服,但是架不住姐姐们和母亲的哄劝,还是勉强穿上了。只有叶妮穿着一件玫红色丝棉长衣,黑色的卡裤子,一双单皮靯,这是叶妮秋天上大学时才添置的。看着哭嚎的弟弟,叶妮哆嗦着脱下丝棉袄裹在小弟身上:“不哭噢!”亚妮一声惊叫:“你会给冻死的,姐姐!”小妮闻声一把夺过棉袄盖在自己身上,建荣又哇一声哭起来。亚妮叫着,扯着:“给姐穿上,姐会冻死的。我们都忍一忍就过去了。”丝棉袄重新回到建勋身上。小妮连哭带骂:“为什么要坐邮车!我再也不坐邮车了,咱家为什么这么穷?风为什么这么冷,我操他冷风妈妈的!冻死老子了!”
叶妮哆嗦如同祈祷:“别哭,别骂,越哭越冷,姐搂着小勋。小妮,二姐和建荣搂着你!”
“姐姐,天为什么这么冷?我们为什么这么穷?我要杀了这贫穷。啊。”小妮放声大哭,但后半声被冷风扑灭了。
终于安静下来了,只听得见姊妹们牙齿磕碰发出的声响。如同雪野里的麻雀,他们尽可能地缩着身子,已经没有力气叽叽喳喳了。
叶妮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浅黄色晴纶毛衣,钻骨透心闭气的寒冷使叶妮感受到了死神的逼近。在近乎麻木中,叶妮放开小弟弟,将前面的邮包尽可能的垒起来,一堵矮墙使得撕扯的风扑到脸上时少了些劲道。建勋睁大睛睛静静地看着、等着姐姐回来,建荣闭上了眼睛低着头,亚妮叫着“姐快回来,快回来!”叶妮下意识地捏着那一个个邮包,如果再冷下去,她决定拆开其中那些棉软的包裹。
叶妮回去搂紧建勋,屏住呼吸忍耐着寒冷,麻木中感觉车子好像动了一下。
车子真的开动起来了。只要邮车正常行驶,他们就得救了,他们就不会困在寒夜里。舅舅家窑洞的位置此时突然在脑子里清晰起来,叶妮好像已经在带着姊妹们飞扑进那个院子,那个窑洞。
邮车开动,寒气也扭动起来,冷气从四面八方打着旋儿钻入肺腑,屏人呼吸,叶妮心弦一松,渐渐的失去了知觉。恍惚中她看见姐姝们个个穿着厚厚的银灰色羽绒肥,长至脚踝,帽子上有密密的狐皮风毛,虚软暖和,姐妹们都笑哈哈的,手拉着手一步一步往前走,像是踩在云端上。
车子突然停下了,叶妮一睁眼,看见了鱼儿峁镇山巅上灯火勾勒出的旧寺屋檐翘角。果然,司机出声了:“娃娃们冷坏了吧,是在这儿下车,还是坐车到北山,在北山暖和暖和等天亮了大人来寻你们。”
叶妮果断地回说就在这里下车。叶妮忙着叫醒姊妹们,人人都说脚麻,动不了了,叶妮也是,摇晃建勋,他吧哒着嘴说:“我还要吃一个。”亚妮笑得像哭:“估计都吃了一个了。”
下车是一个艰难如梦的过程,最深的冷是没有知觉的。先吊下去亚妮,然后由亚妮在下面接着,姊妹们在麻木中跳下去,滚下去,掉下去。像一个个邮包一样把自己丢下去,幸而这皮肉组成的包裹没怎么被磕着碰着。
四野中的冷比车上更严酷。小镇上没有一个人影,感谢鱼儿峁小镇,这里尚且有一盏孤零零的路灯,那么高,那么远地照着马路,寒冷于是有了方向。叶妮说:“我们只要半个小时就可以走到,你能行吗?”建勋立刻做出一个两手伸展扑抱的动作,然后放下双臂说:“能!”他也知道,姐姐们个个弓着身子打着颤,没有人能抱得动他了。
先是沿着公路走,姊妹们手拉着手,密密挨着,接着躲藏在了叶妮身后,队伍在无形中立刻改换成了竖排式,叶妮着一件薄毛衣最深大程度地弓着腰前进,只不时抬起头来仰望方向。这正如群鸟迁移时越过山顶,穿过寒流时所选择的队形,这是形势所迫的不得已选择,而不再是他们平时玩老鹰抓小鸡时的游戏。
这个弓着腰身一字竖排的队伍悉索前行,像是一群旷野里的逃难者,他们互相借力,以身体取暖,屏住呼息寻找生路。队伍急促却缓慢地行进着,半个小时便穿过整个小镇,再转入一个长长的巷道,上了一段坡,叶妮停下来,敲响了院门。孩子们着哆嗦焦急地等待着。
一间窑洞里灯光闻声而亮,随之有人破门而出,哗啦一声打开了院门,那是孩子们的父亲。
一见到父亲,哇的一声就哭,亚妮立刻伸手唔住了他的嘴巴。孩子们回到屋里,母亲在炕上跪着,将孩子们一个个拉上来,扯起被子捂手捂脚的给盖住,从头至尾没有一句话。母亲跳下炕,倒出几碗开水来,一一递到孩子们手里,这才说:“可把人心焦死了!”
“亚妮,小妮,你们俩不要你姐姐了,你姐姐冻坏了怎么办!”
叶妮用力一闭眼,躺下,只觉得是一颗紧锁的心打开了,她把姐妹们安全带到了窑洞里,只听见小勋哭着喊饿,母亲哄着他说:“你再喝一碗水,天就快亮了。”
父亲说:“鸡叫头遍了,天亮了就给你吃。”叶妮瞅了一眼腕上的电子手表,是凌晨三点一刻。
往后多少年里,叶妮都在惊心动魄地回想:幸而那晚的邮车最终是移动了,要是车子不动,后果会是什么,他们能挨得过那最冷的黎明时分吗!
次晨面见众亲戚,姊妹们个个衣衫皱巴寒酸,神情瑟缩,仿佛还没有从冷冻中醒转过来。叶妮发起了高烧,脸上的皮屑纷纷下落,眼睛也睁不开。
当天下午,新嫂子进门后不久,叶妮一家就匆忙吃过饭坐客运车返回了长平川。眼看着,孩子们一个个的要病倒了。
直到快过年,孩子们才醒转过来,开始谈论起首次的出门远行。小勋没有见到比老黄馍还大的面包,不过他梦见吃了一个,又甜又软。建荣没有得到新袜子,脚后跟上的冻疮发了,又痒又痛。小妮说连衣裙没用,冻的时候屁也不顶,给她买她也不要。亚妮、叶妮各自无语。
叶妮大学毕业这一年冬天,父亲和母亲各有了一件羊毛棉袄,姊妹们人人都有了一件羽绒服。三姐妹的都是银灰色,两兄弟是黑色的,建勋的黑色羽绒衣和哥哥的一模一样,可惜也一模一样大,建勋穿着,像是掉进了衣服里。不过建勋很高兴,他终于有了和哥哥姐姐们一样的、平等的衣服。这件羽绒服穿了好几年,原是叶妮刻意买大了,以备他们可以穿好长时间。举家换新衣,尽管三个小的都觉得衣服过大了,但还是很满足。小弟建勋说:“咱们再去坐一回邮车,试试看冷不?”
小妮说:“贱皮,看不冻死你!”
举家都笑,那彻骨的冷,此时成为美好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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