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一更人、二更锣、三更鬼、四更贼、五更鸡。
陈至清自拜师求学以来,就在师父的提点下养成了鸡鸣前起、鸡鸣中漱、鸡鸣后出的习惯。
卯时三刻,天边已见鱼肚白。小院东侧旮旯处的草窝上,那只红冠黑羽的大公鸡还在咯咯咯地叫着,不过此时它并非冲天而叫。
已然出屋的陈至清,眼下正随师父一起,在小院东侧那颗丑巴巴的榆树下,席地打坐,凝神静气,为接下来的早课做准备。
然而,吵人的鸡鸣声,令定力不足的陈至清难以静下心来。他悄悄睁开左眼,向后仰了仰身子,不转脑袋只转眼珠的偷偷瞄了瞄。
只见,那大公鸡早已从草窝上飞了下来,不过它仍旧不知疲倦的叫着,甚至还有节奏的甩动着它那把文人大扇。
细看之下,原来它是在以此挑逗这小院里仅有的那几只母鸡。可惜,那几只母鸡显然瞧不上它,对这高亢的鸣叫更是充耳不闻。
此时此刻,那大公鸡就像是个附庸风雅的乡下土财主,靠着家财娶了几个漂亮的城里女子,过门后却个个瞧不起他。
这画面在陈至清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却激起了他的少年兴致,越想越觉得有趣,当下不由得笑出了声。
“心不静,气不定,何以作画?”
师父的声音低沉而略带温怒,陈至清吓得赶忙挺直身子,闭目进入了冥想状态。
少顷,西客房的门开了,走出一人,那人粗布蓝衣,短打扮,头戴一硕大斗笠,看不清面貌,只能从身形判断是一魁梧男子。
那男子身负一长匣,通体漆黑,表无花纹,形似一口为婴孩准备的翘头棺材。
他左右瞧了瞧,目光略微在师父身上停留片刻,这才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奇怪的是,他步伐重且快,却无一丝声响,活像是踩在空气上。
辰时初刻,打坐完毕,陈至清起身舒展了一下腰腿,现在的他已经不像最初那样起身酸麻而无法立足了。
师徒二人回到客房内,陈至清挽起袖子将方桌推到了阳面见光处,又搬了两把椅子分别墩放在两侧。此时,师父也从书箱里取出了笔墨纸砚,以及一块寻常的青石镇纸。
二人共同将这些东西铺陈好之后,早课正式开始了。
陈至清跟随师父已有三载,他知道师父懂诗文,通乐理,晓丹青。不过师父素来只授丹青,虽然平日里偶尔也会传授几句诗文或是乐理,但也只是蜻蜓点水,点到为止。
“今日为师有些倦怠,你自拟题自作画吧。”
陈至清没想到,历来都是师父出题自己作画的早课,今日却突然变了卦,一时间还有些不适应。
吩咐完,师父弯腰坐下,从袖中取出一本已经泛黄、卷页的旧书,单手持卷,品读了起来。
陈至清见状,不敢叨扰,埋头陷入了沉思。
以何为题呢?
师父教他最多的就是画龙。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每种龙都有不同的画法,不同的墨风。这些年来,陈至清记不得自己画过多少龙,想来也有百八十条了,不过能入师父法眼的却寥寥无几。
只有半年前的那幅《困龙图》深得师父赏识,可那幅图的意境却并非陈至清独立塑造,他参考了偶然所见的一幅壁画拓片,甚至可以说他就是按照记忆临摹了那幅画,这件事他一直没有敢告诉师父。
他不希望师父认为自己是一个难塑之才。
今日要以龙为题吗?
不,既然自己拟题,就应当尝试一下新事物。
不知怎的,早上那只‘土财主’大公鸡,猛然跃入了陈至清的脑海中。它憨态可掬而又附庸风雅的样子是个好题材,就它了!
当机立断,陈至清开始动笔。
画鸡,先画鸡冠,一只鸡的精气神全在这鸡冠上,年轻气盛的鸡冠与老气横秋的鸡冠自不可同日而语。
其次,重点是画鸡颈,尤其是鸡颈处的羽毛,一只鸡是凶猛还是懦弱全看这鸡颈处的羽毛是硬是软。
最后,鸡尾是点睛之笔,画的好,这只鸡就是鲜活欲出的,画不好,这只鸡就如同大火炖熟的。
一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当陈至清放下手中笔时,透亮的宣纸上一只土里土气却偏偏又故作雅士的大公鸡已然横陈其上。
看着这幅画作,陈至清怡然自得,很是满意。
他抬手将画纸前后一对调,再轻轻一推,画卷就自然地呈给了师父。
“师父,请看。”
师父放下手中书卷,探身伏案,仔细观瞧,半晌才微微点头,吐出了一个‘好’字。
陈至清了解师父,他说‘好’那就是‘上乘’的意思。师父历来吝惜赞誉之词,能让他说出一个‘好’字,已当属不易。
这些年来,他所作之画能让师父叹言‘妙’字的,也就只有那幅意境假借他人的《困龙图》了。
审阅完毕,师父又抬眼望了望窗外的日头,已然日上三竿。
“已至食时,随为师前去用餐。”
说着,师父起身开始收拾。陈至清一听已到食时,顿觉腹中空空如也,当下也抓紧收拾起来。
不一会儿,师徒二人就出屋锁门,来到了客栈前堂。
然而,眼前的景象着实令陈至清大吃一惊,昨日晚间还松松垮垮的桌椅板凳,今日却焕然一新,青砖地面更是一尘不染。
一群吃酒的三五知己,划拳斗闷。两个白眉长须的老者,嘬茶聊天,看上去好不热闹。
根本瞧不出哪里有什么不对,可就是这种明知不对劲儿却说不出来的感觉,最令人感到如黑夜般深邃的恐惧。
这是怎么回事?
陈至清瞪大双眼,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尚在梦中,可深深掐了一下脸颊,除了很疼之外,便再无感官上的变化。
“师父,这家客栈……”
师父无言,径直找了一张小桌坐了下来,陈至清只得紧随其后。
“二位客官,在小店住得可舒适?”
阎如玉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今日他仍旧是那身跑堂的打扮。
“你这家店是不是……是不是有问题?”
陈至清本想说是不是有妖魔乱象,可话到嘴边却又改了口。
“嘿嘿~我这家店啊是祖上传下来的,据说早年间有得道仙师施以妙法,故此,内有乾坤。”
阎如玉还是那一幅得意地口吻。不过,陈至清却不明白这‘内有乾坤’是个什么意思,但也不好多问。
“一壶菊花茶,两碗素面。”
“好嘞,客官您稍等。”
师父神色如常的点了餐,阎如玉又扮演上了跑堂的角色,将手巾把往肩头一搭,快步向后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