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外公回家，跟外婆说，他看到一个女鬼。青竹布衫白镶边，溜光的髻上插朵白花，是个细腰长颈的小寡妇。外公隔着竹林，眼见她从河边跚跚走过，待他走近，却人影全无。
外婆横了他一眼：“哪有这么多鬼啊！是小白菜回来了。”
小白菜，是村后张家四姑娘，生得极白，故名。小白菜，死了丈夫，被人拐了儿子麒麟，在婆家无立足地，才回了娘家。
在娘家，小白菜一样过不好。人长得太好看，就是招事。过了一年，又嫁了，就嫁在本村冷家。冷家独子根生死了两房太太，全是在门前河里淹死的。都说小白菜命硬，或许克得住。
小白菜三朝回过门，便洗手下厨。冷家有四五个长工，小白菜计算着饭量做好饭，盛在木饭桶里端上桌。长工们有心要捉弄她。一个个拚命猛吃，吃得肚饱气胀，还用筷子敲着饭碗说未饱。领头的四福，更是唱起了山歌：“新娘娘么真呀么真小气，吃顿夜饭勿管饱。”气得婆婆在后屋骂：“新娘娘，聪明面孔笨肚肠，绣花枕头一包草。”小白菜谁的话头都不接，自顾哼着小调刷锅洗碗。
第二日午饭，长工们见小白菜发狠拎出两只热气腾腾的饭桶，便私下互递眼色，两桶饭只吃了半桶。吃得半饱的长工，故意打着饱嗝逗小白菜：“新娘娘无算计呀，婆阿妈又要骂侬哉。”小白菜笑吟吟地问四福：“大阿哥，吃饱了哇？”“吃饱哉，吃得跑也跑勿动哉”。她这才施施然走过去，收拾好碗筷，把那未开盖的饭桶打开，从桶里拎出一钵热水，“哗啦”一声泼在了门前，板起脸对长工们说：“吃饱了么，好开工去了！”扭身往里走，围裙的带穗一路跳荡着，把长工的眼都看直了。
与冷少爷结婚数年，小白菜未生育，人再强也出不了头。前头两位太太留了二子一女，年纪大了，跟小白菜不亲。小白菜心心热热要领养一个自己的孩子，而且定归要个漂亮的男孩。觅了数年，未有中意的。每见人家牵着刚会走路的孩子，便去搭讪：“我家麒麟拐走的那年，也是这么大呢。长得是顶标致，我是当伊女小人养的呀……”见人家爱听不听，又自顾拍拍胸口：“还好伊有麒麟角，命大福大，总归回得转咯。”
村里风传，小白菜不生的原由在冷少爷。冷少爷由寡母带大，是有名的败家子，长年呆在松江的堂子里鬼混、抽鸦片。老太太没了之后，更甚了。到了小白菜三十多岁，家业凋落，二子一女都成了家，分去大半财产。没钱的冷少爷却有没钱的风流法，村西赌鬼阿龙的媳妇为人轻浮，两人一度明来暗往。
一天，阿龙赌到下半夜，输得脱光了衣衫，穿了个裤头摸回家。阿龙媳妇听到声响，情知不妙，便堵在门口先发制人骂阿龙败家，冷少爷伺机从阿龙的咯吱窝底下钻了出去，终是被阿龙抓去了件绸布衫。
冷少爷满怀鬼胎地逃回家，却见小白菜衣衫舒齐地站在大门口等他：“侬下半夜还勿回来，就晓得侬闯了大祸。”随手扔了件蓑衣给他，“侬只管牵好牛，一直往后门走出去。”当地有条暗规矩，自己女人被欺负了，丈夫有权跑到奸夫家牵牛砸锅。冷少爷后门刚出，阿龙就从前门怒冲冲奔进来。小白菜早已烧好茶水，一脸巧笑地端了茶迎上去：“阿龙兄弟，贵人无事不出门，今朝吹的是哪阵风啊？”说完，一双桃花眼盯着阿龙看。被小白菜这一看，阿龙涨红了脸，仿佛是自己做了错事，低声说：“阿嫂，今朝要借侬屋里牛！”“哎呀，真正勿巧哉，我男人连夜牵了牛犁田去哉。”小白菜仍然笑意盈盈，仿佛冷少爷压根没出过门。此时，天光渐亮，各家都开始早起开门。小白菜悄声说：“兄弟啊，侬早点回去罢，大清老早，侬坐在我房里算啥名堂，乡亲看到要难为情的呀！”阿龙这才发现，自己还穿着裤头呢，转身从后门钻进了竹林。自此，冷少爷算是收了心，两人方才有了夫妻样。
解放前，村边有一大片水荡，几十里地，全是芦苇，是出土匪的地方。
有年闹土匪，小白菜忙着换破衣，用煤灰抹脸，再跑出去就迟了，和进村的土匪碰了个正着。土匪们让她带路，找有钱人家。押送她的小土匪不过十五六岁，小白菜见他面善，绕到一户前后开门的人家时，便求小土匪让她进去小解，乘机从后门溜出，躲进河边密密的芦苇荡里。小土匪转着圈地找她，一路带着哭腔叫：“大娘娘，侬出来呀，侬勿出来，我要没得命的呀！”听得小白菜心里一阵一阵刺痛，差点要起身跑出来。小土匪转到河上的独木桥，几个老土匪气汹汹地赶上来，领头的大胡子朝着小土匪一阵叫骂：“侬只小浮尸，今朝老子要收拾了侬”，一枪就把小土匪打倒在河里。一河的水，全红了。小白菜躲在苇荡里双腿直打颤，牙齿碰得咯咯乱响。
事后，小白菜内心很是不安，便出钱请人从河里捞起小土匪，准备将他入殓。殓尸的大伯小声嘀咕了一句：“男小人穿什么耳洞啊。”小白菜听了一激灵，返身扑上前去，抓起男孩的左手就看，左手的大拇指边，明明白白多长了一根小指……一根麒麟角。小白菜直觉气血翻涌，喉口腥热难耐，半天才哇一声抱着男孩大哭：“我的麒麟儿……我的儿啊……。”那便是她从小被拐走的儿子麒麟。
小白菜发誓要将儿子好好安葬在祖坟里，但夫家不允，娘家嫂嫂也放出冷话：“谁知道那是哪家的小囡啊！”一气之下，她把儿子送到了隔河的澄照禅寺，请寺里的和尚火化了，拿了一坛骨灰回来。第二年，观音娘娘生日，她去求子。回来时，在渡口拣到一男孩，挺丑，但她不嫌，说那是她已死的儿子化身来的。仍取名叫麒麟。
我懂事时，小白菜，已经是白头阿婆了，一个人住在三间小瓦房里。她仍然喜欢小孩子，我常摸到她床头玩，她的枕头，是绣花的方枕，枕边有个小白瓷坛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