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世间如身在火宅，这些天全国酷热，虽在北方亦不能免，虽然阴雨连绵，也还是热得难耐，白日里回想前夜牛头人带我去历过的阴司景象，方得几分清凉。晚上临睡默念，愿这牛头使者再来，毕竟我还有好些地方没去过呢。
怎料牛头使者却迟迟不至，迷迷糊糊也不知谁了多久，才觉得身体一轻，定睛看时，早被牛头人带去飘行在半空中，只是他脸色铁青，嘟嘟囔囔地埋怨：
就是你们这些死心眼的凡人难伺候，让你看你就看，不让你看你就别看，又是叫骂又是咬人的闹些什么？这样胡闹，早晚就关门不给看了，倒也轻省。
我本来还想说些话，道个辛苦，一听这些唠叨，心里不快，说：那干脆就不去喽，您不是图轻省么？
什么我图轻省？你来都来了，总得把事办完，只是这一回先说不许胡闹，戴上此物，保你我平安。说着牛头人递我一物，似金非金似铁非铁，若不是入手轻软，似乎是小时候在农村见过牛马戴的嚼子。
我接过来拿在手上，牛头人以为是必戴的，也没有看我，两人一路沉默，又去到那扇大门，走了白玉桥，前三层匆匆掠过，第四层却景象又不同了，像办公室又像教室，里面关押的人，一排排都被罩在玻璃罩中，有年轻女子，也有中老年男性，性别年龄，不一而足，看不出有何共性。
然而他们受的是蛇蚁之灾，自足底爬上黑压压的蚂蚁，啃噬肌体，很快见骨，又有诸蛇缠身，钻入孔窍，耳入口出，惨不忍睹。若说前几层颇令人恐怖，这一层是恐怖之外又多了恶心，我背后起栗，无法细看，见每个罩子前似有些文字说明，就去看那说明，一看之下，又被气得发抖。
有的是幼儿园老师，恐吓打骂孩子，随意殴辱甚至把幼儿摔在地上，推进开水桶，针扎，喂药，灌芥末，不给上厕所，罚站，不许吃饭，很多因为手段隐蔽，家长始终不能发现，还当这些人是好人，孩子留下毕生阴影，身心创痛，无人知晓。有些被查了监控发现问题，幼儿园却百般狡辩，最后全然无事，这些毒老师还混在行业内继续祸害孩子。
有的是黑心保姆，人前温良恭顺，人后对孩子无恶不作，可怜许多幼儿还不会说话，被欺负得哇哇哭嚎，无人救助，有些是伺候失能老人的，非打即骂，甚至性侵，亲人出了钱，给了信任，指望自己的孩子和父母得到周到照顾，结果换来的是虐待欺辱。
而那些中老年男性里，颇有一部分是因为性侵，骚扰自己的下属，同事，学生，戴着尊长面具，借着对方不知也不敢反抗的机会，满足自己的**，事后不是若无其事，就是反咬一口，指责对方自己行为不检点，狡辩说两人是恋爱关系你情我愿，甚至搬出法律当幌子，说如果我犯法你当时怎么不抓我，现在你说出来败坏我的名声，那我就可以告你。
看之前只觉得蛇蚁可怕可憎，看之后只恨这些蛇蚁太少，这些人皮之下的怪兽，不可揣测的人心，实在是世间最狠毒之物，远胜蛇蝎。
牛头人见我掩口不语，满意地点点头，说：话少是对的，病从口入，祸从口出。
我长叹一声，只是摇头。牛头人便带我又望下走。
这一层还未到，便弥漫着皮肉焦臭，牛头人解释说：
这些都是些受贿者，比如造假药假食品的，豆腐渣建筑的，总得有人批准吧，为什么能在市场流通，还不是这些人收了大钱，比如教育口有些人，学位就是他们的买卖，重点中学，知名大学里，总能混进去一些不学无术的富家子，横行无忌，靠的不是成绩而是关系，是家长掏给背后大手的钞票。再比如官场上，谁升谁降，谁谋到一个肥缺，这里面的好处可多了，公检法蛀虫不少，官法是铁，人情是火，火大了铁便化了，火小了铁就还是硬的，摸了烫手。
场地上的人都被架着插了漏斗，收受钱财，都折算金银融化成汁，直接灌下去，烫得皮开肉绽，断续哀号，金属汁烫穿了身体，与血肉同融，对这些贪爱财货之人来说，也算是求仁得仁。
我心说再受贿还能有多少，纸币换成金银，那上千万也就到头了吧，买成金银估计一时三刻也就灌完了，比起在社会上造成的危害来说，不可同日而语。谁知我还是低估了这些人，只见有些人那里，金银汁宛如灿灿河水，流淌起来，竟似无穷无尽。只是收刮起来一定嫌太少太少，此时却一定会嫌太多太多。这些人的皮肉在金银汁的作用下恶臭弥漫，闻多了几乎站不稳。
再往下一层，却格局古怪，牛头人笑道：你平素也好写些东西，这些可都算是同行吧，这机器能认出来吗？专为那些写文章，演讲，什么做课的人准备的。
我因从上一层嗅了难闻的气味，着实恶心，捂了口鼻，小声说：这是碎纸机啊。
这一层的人好些还穿得宽袍大袖有所谓的民国风，一个个神情木然，碎纸机把他们统统收进去，细细切成条，有些声音却切不碎，还断续着飘出来
“女子该回归家庭，做贤妻良母，辅佐男人”“孩子孝顺为天，父母说的都是对的，反抗即忤逆不孝”“上网成瘾，需用电击”“女性穿着暴露，是上克父母、中克丈夫、下克子孙的破败相”“三精成一毒，多与不同男性发生关系，那会得绝症”……
“上网成瘾，需用电击”“教育就得皮肉吃苦，触及灵魂”“传统道德要讲究守护贞洁，婚前要保证处女身”“男主外女主内，男人做家务是阴阳颠倒，不吉祥”“棍棒出孝子，不打不成才”“女孩安分守己，少生是非，读书多不如嫁到好人家”……
还有些念叨什么“pu”“好嫁”“生男孩”的，我也听不懂，只觉得心中厌恶，还胜过适才那阵子恶臭。
牛头人见我面有鄙夷不屑之色，不由得嗤地笑了一声：你还看不起人家，告诉你，这些人财源滚滚，信徒众多，写文出书，四处演讲，卖得是成功学，自己是成功人士，动不动就登堂入室，出入一些大场合，好吃好喝好招待，可不是你能比的。
我断然回答：就是穷死饿死，也绝对不写这些，说这些，这些人羞辱了文字，以妄言诳骗无知者，贻害无穷，思想若无进步，社会也就随之陷入泥潭，他们正好浑水摸鱼，捞个盆满钵满，碎纸机切之不尽，还该放把火，彻底烧了才对。
一时不忿，我便在碎纸机上伸手拍了一掌，牛头人遽然变色，连呼不可，却是晚了，那碎纸机随手而化，眼前空空如也，一地脏乱纸片而已。
我大惊，问牛头人这是怎么了？牛头人不语，拉着我脚步匆忙，一层层跑着走了上去，而背后随着我们的脚步，竟然一层层坍塌下去，粉尘飞扬，化作废墟。
等到了上面，那白玉桥都已不见，漆黑的河水也荡然无存，回首一片空茫。我似有所悟，质问这牛头人：
你给我看得，都是假的对吗？为了应付世人，你们就给个幻象，敷衍了事！
牛头人心神不属，口气也软了，近似哀求：
低声，低声！这幻象是随着你们的怒气来的，是你们的怨念所化，心里想什么，看到的才是什么了，也并不是我们随意捏造出来的。被你这下戳穿了，捅破窗户纸，我可不知道怎么办了。
我冷笑一声，把手里的嚼子掷还给他：拿去，封住是非口，便是清白人，你不说我不说，都装没事人不就完了，横竖装糊涂这门课，只要做人，就得修得炉火纯青。
唉，做人固然难，须知我们做鬼也不易，这番我犯了过错，多半要投胎去了。牛头人一时愁眉苦脸。一时又面带喜色：好在毕竟我当差久了，总归能挑个高端人家落脚，荣华富贵尽我受用。
我故意问：那你就不怕毒奶粉假疫苗？黑心幼儿园？只怕你在婴幼儿期就吃了苦，还有苦说不出。
牛头人放声大笑，一对铜铃般的眼睛笑出了眼泪，边擦边说：
要说你这种人就是见识短浅，不通世故，那高端人家岂能受着这些？吃的肉喝的水都属特供，孩子多半生在外国，再不就是香港，毒奶假药能坑害着么？一路上的都是最好的学校，不管什么水平，混个文凭在手，一回国又是青年才俊，想做事，创业发家不在话下，不想做事，逍遥玩乐一辈子花销不完。你们这些蝼蚁小民，也只好白看着流口水吧。
我原本心灰意冷，听了这番话，不知怎么怒火又起，上去揪住牛头人痛斥：
所以我们百姓家的孩子，就天生比你们低等，活该吃毒奶粉，打假疫苗？父母在外面勤力工作，当牛做马，孩子就活该受黑保姆，垃圾老师折磨？大人辛苦纳税，供楼供车，不敢呻吟抱怨，还不能指望孩子过上安生日子，有个起码的平安了？
你们早就从头烂透到了脚底，人间四处搪塞，弄虚作假，地狱也有样学样，看小民们气不过了，就平白造个地狱做给人看，糊弄了鬼，还要糊弄人，难怪阳间已是很难找到公理和正义，现在亲眼看着阴司空荡荡，恶鬼都去了人间了！
也难怪这世界被搞得千疮百孔，整日里让人悲愤莫名，普通蚁民吃苦受罪，挣点血汗钱养家糊口，一些想尽了办法捞钱的黑心人却富得流油，穷奢极欲，那钱从大人身上刮去也就算了，最多勒紧裤带，自己省吃俭用，可恶鬼们连孩子也不放过，丧尽了天良！
我们为什么要对不相干的人流口水？你也太小看人了，若有本事，清白挣钱，积攒身家，过什么日子是人家该得的，不值得羡慕嫉妒，我们气得是这赤裸裸的不公平，盘剥搜刮，贪得无厌，各种暗箱操作，把手伸进不该伸得地方，赚的断子绝孙昧心钱！确实不必有地狱，这地狱就在人间，只不过受苦是我们平民而已。
告诉你，我不服，我不服！世界不该如此，做人总有底线。你们欺人太甚，再弱小卑微，也不能就这么受你们作践。我有无名业火，今天把你烧死在这，给恶鬼们做个榜样，什么转世投生去享受荣华富贵，你休想！
说着真有熊熊烈火燃起，那牛头人与我争执不下，火光明亮刺眼，周身灼热，张眼看看，还是在自己的家里。回想梦境，连叹息都叹息不出，只觉胸口淤塞越发沉重，却似有物在下面颤动，不知是一把剑还是一把火。
窗外雨声依旧，我坐了许久，愤怒让人长在地狱，不得超生的，是我，不是别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