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那时候戴眼镜的孩子还没那么多，所以眼镜儿才能成为一个外号。
眼镜儿，让人觉得书呆子，成绩好，不爱活动，还有点距离感，因为你看他的时候，四目交投，中间隔了东西，即使是玻璃，隔了也是隔了。
确实他成绩很好，小学到大学毕业，当过很多次“学习委员”。确实他很书呆子，不大爱活动，偶尔出去打篮球，投篮倒是很准，同学说因为他戴眼镜，看得比我们清楚。
别人笑，他也跟住笑，平时他很少笑，脸上带点苦相，在女生眼里，那叫“忧郁”。忧郁男一直挺吃香的——敌不动，我不动，喜欢我，那你就自己过来，别指望我过去。
所以也就有人过来了，小个子，活泼可爱，比他小一岁的女同学，主动照顾他的一切，从饭票到脏衣服，一个大学男生，能让人管的也就是这些了。在别人眼里，恋爱开始了。在他和她那里，一直都是“相持”，没有太近，也没有太远，她愿意照顾他，他给她照顾他的权利，此外无他。
毕业后就分手，各回老家。很多年后，女生想起来，只觉得恋爱固然不像恋爱，分手也算不得分手。
他回到家乡省城，一个大单位，组织给他分配宿舍，发饭票，还安排了几次相亲，其中一个姑娘比较主动，多打了几次电话，看看电影，溜溜公园，结婚了。
是婚礼的时候发现了不对劲，为什么眼镜儿跟个孤儿一样，没有家人呢？他不说话。女方家里是本地人，本来有点私心，外地女婿，没有家累更好，省得女儿伺候公婆，也算是皆大欢喜。
他第一次发脾气是她对他说：我怀孕了。眼镜儿露出前所未有的暴怒的面容，吓得她本来很泼辣的性格，只剩下哭。
他们第一次争执就是：是否要打掉自己的头生子。为此眼镜儿甚至说了要离婚。
在离婚的威胁下，他们去了医院，在长椅上，一格格地望前挪，一个个的女人进去了，又带着苍白的脸出来。她在就快轮到自己时，忽地站起：不做了不做了不做了，一路又哭又喊地大步走出去。他也跟了出去，不再坚持。
生的是女孩，跟眼镜很像很像，眼镜儿每天晚上不睡觉，负责抱着哄，女儿爱哭，他倒从来没有嫌过。
孩子三岁大，他抱着，五岁大，还抱着。人家就说眼镜儿把孩子养娇了，他还是抱着。
从来不打，要什么吃就去买，有次随手指了街上的汽车，眼镜儿就连着给她买了好几辆汽车玩具，包括那时候很贵很贵的遥控小汽车。
七岁，夫妻离了一次婚，他沉默着，坐在那里听妻子滔滔不绝的哭诉，说他如何如何不顾家，从来不管她冷热好歹，从结婚开始一句好话都没听过，也从来不跟她说心里话，有了女儿就把女儿当宝贝，老婆看都不看一眼……他不辩解，他承认一切罪行。
经人劝来劝去，再说那个年纪了，离婚女人也不好再嫁，于是复婚。更加没什么话好说，一家三口，成了敌国，父女是一方，母亲是一方，女儿是在母亲的憎恨和父亲的宠爱中长大的，这两者她分不出谁轻谁重。
那个爷爷的葬礼是忽然之间出现的，她还记得就快期末考试了，爸爸带着她回老家。她从来没听说过的，爸爸的家人，是满满一屋子，两屋子，三屋子，很多很多人。乱七八糟的话里她就记住了一句：你爷爷不会管孩子，就是个打，哪个不是打大的，只有你爸爸记仇，走了再不回来。
眼镜儿在父亲的坟前磕了头，磕完了也没吃那顿乱糟糟的丧事饭，带着她去赶晚上去火车站的客车。
火车上，爸爸哭过没有，她真的不记得了。
高三，眼镜儿查出了癌症，晚期，他从来没对女儿有什么要求，惟独这一次，他说：你要考个好大学。停停，又说：其实好坏也没什么，能考上就行了。
父女都很幸运，她考上了北京一所好大学，他等到了她的录取通知书，那一天，全家三个人头一次很和睦，都为一件事高兴。
一转身，她听到母亲哽咽着说：你爸，可能不行了。
她才不信，这女人恨了他们父女这么多年，嫉妒和仇恨已经毁了她，还想诅咒她爸爸？
但是这是真的，眼镜儿死于46岁的壮年。终他一生，是个沉默又沉默的男人。
她后来看了很多年的心理医生，其中有一个说：你爸爸是把你当成了小时候的自己，想把爱补给自己的不愉快的童年。
她跟憎恨妈妈一样，憎恨这样的说法，却跟可怜妈妈一样，可怜起了自己。越是长大，她越是明白这才是真相，可是，毕竟，那么多说不出的爱，他还是给了她，只给了她，遗传了他的眼睛鼻子嘴巴的她，一点都没剩，也没有给别人。
他一生没什么亲人，也没有朋友，爱人……他似乎没爱过人，除了女儿。周围的人都说他是个好人，但是没有一个人曾经走进过他的心，也许他的心早在某一天紧紧地关闭，不允许别人肆意窥探，毁伤。
他的眼睛，总是躲在那副眼镜儿的后面，冷漠地打量这世界，活过，病了，死了，一点都不遗憾，更不留恋。
她遗憾了很多年，留恋了很多年，总是跟人说：我爸爸从来都没要求过我什么，他对我那么好，我却没为他做过什么，我是不知道，不知道我爸爸会那么早离开我。
她找过几次男朋友，每个都戴着眼镜，她喜欢忧郁男，她对男人比对自己好，却不能走进男人的心，这一点，完全像她妈妈。
她33岁回母校读研，当年的同学已经做硕导，她做学生，也不尴尬，每天睡硬板床，吃食堂，有时路过操场，看看男生打篮球。她投篮也很准，跟学习一样，带着点神秘的小天分。
提交论文那天，同学跟她吃了个庆祝饭，然后，对她说：我们结婚吧。
她看着他的眼镜儿，说：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