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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老太太满意的揽过小微的肩头,笑道,“这才是我们宋家的好孩子,懂事儿。”她慈爱的替她理了理鬓角,“奶奶不会委屈你,这一次不去也就算了,让新云带你去做几身好衣裳。”

新云也道,“是,大嫂不愿意就不去罢。”

说是带小微做衣裳,因为锦屏脸上不好看,硬是拖过了几天。新云私下里问她,“你怎么好像一下子沉住气似的,我还当你要哭呢。”

“那样子不好看。”小微不好意思的笑,“我是忽然觉得的。像我妈那样,要么呆呆的,要么使起性子来,脸都不好看了。”她双手握住自己的脸,鲜嫩细腻的肌肤,“女人老的真快,我记得小时候我妈,很秀丽的,又静,像卷国画,要说有多夺人眼目,也不觉得,就是能吸引人看下去。”

新云这一回是畅快的笑出来,“看不出你有慧根的,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话。”

“你这样美,自然不明白。”

“我美?”

“是呀,你是生动的美,流动的美,我没见过你生气,不过你生起气来一定也很美的,骂人的时候,哭得时候,一定也很美的。”她没好意思说自己画了许多张的新云,都藏在抽屉里,无人的时候就同她说着话,一句递一句,总也说不完的。

新云伸出一根手指划在脸上羞她,“你妈还怕甜言蜜语的人来骗了你,你看看你的嘴,抹过蜜呢。”

小微抱住新云的胳膊,亲昵的蹭着她,“三婶,我说得都是真心的。我觉得你好美。”

“我真怕你怕了你妈,被她锁在这个大院子里,往后嫁去另一个院子。小微,那日子一眼就望到头了,一潭死水,什么脏的臭的都混在里面。我想叫你走出去。”

“我才不怕她呢,她根本出不了门。我不一样,”想起学堂里年轻人脸上洋溢的希望和兴奋,小微兴奋起来,“我嫁了人就能出去了,可是三婶,我去哪儿?你都嫁进来了。三叔他对你不好?”

提起丈夫,新云骤然回过神来,“我们少年夫妻,怎么会不好。”

“那就好。”不知怎么,小微语气里有了几分失落。

新云瞧出她心里不舒服,想是这些年夹在婆婆和大嫂之间受了好些气,故意逗她,“那怎么办,以后你谁都不怕,不伏管教,真的要出事儿了。”

小微仰起脸来,发誓似的,“三婶,我一生一世听你的话,你信不信?”

“不信。”

小微一愣,“那就算了。”

陈大帅生日当天,到底,新云把小微带了去。新做的衣裳还是青玉色,款式同那一件差不多,就是裙摆略宽些,料子坠些,穿上瓷人儿似的,越发衬得她白,几乎要透明。季辉叫了汽车晚上六点钟来家里接。晚饭小微才吃了两口就被新云拖进房间,烫了个西洋淑女一绺一绺的卷发,没有扑粉,就只点了一点胭脂。

“吃这么一点晚上要饿的,人家听见我肚子咕咕叫,该笑我了。”

新云忙着替她理头发,“有水果香槟呢,还有冰淇淋,外面吃不到那样好的。”

“呀,我没吃过冰淇淋。”

“今晚管够。”

小微笑嘻嘻地,“自从上了学,觉得日子真好过。”

季辉在外面敲门,“好了没呀。”

“就来。”新云自言自语,“戴首饰么?”

“我没有首饰。”

“我也不多,也不好,笨相的,要不戴颗珍珠罢,点缀一下领口,别空落落的。”新云说着快手快脚从首饰匣子里翻出一只珠钗,把钗头一扭,那珠子就单落下来,带着个托子,她又取出细链子穿起,给小微戴,“这也被你看穿了,我的首饰都是一物多用的。”

小微诧异地说,“我以为你同二婶一样,娘家很有钱的。”

新云笑,“我爹是农民,你妈背后没告诉你?”

小微不好意思的承认,“她说过,不过她也说你爹巴结军阀,手里有钱,所以你大方。”

“她说对了一半儿,我爹是巴结军阀,不过没赚到钱就负伤了,我在檀香山不是念大学。”

“啊?那你做什么?”

新云沉吟片刻,“陪着那个军阀的姨太太,她是檀香山的第三代华裔,家里原本有个菠萝种植园,后来败落了,抵债给别人,她只有跑到中国来做交际花,后来跟了军阀手里有钱,回去又把它买回来安顿父母。”

“啊!”小微震撼地说,“真传奇。”

“女人发达起来,吓死人。”

“可是自从你进门,家里好像宽裕多了。”

“我有一点私房钱,以前收着不敢拿出来,怕给我爹拿去赌。嫁给你三叔算是有了靠山,我拿它放高利贷,你知道什么是高利贷么?”

小微摇摇头,完全沉浸在故事里。

“就是借钱给你,但是收很高的利息,借给你十块,一个月,教你还二十块。”

“呀!”小微试探的问,“那谁肯呢?”

“有的是人肯。像我爹那样的赌鬼,只要有人借,哪怕卖了我他也肯的。”

“也有人借了还不起,就耍赖罢?”

新云笑道,“是啊,就要你三叔领着几个兵去吓唬他了。”

“三婶,你真能干。”

“家用倒不是我挣的,你三叔的门路也多,不过你的学费,上学的路子,就从这里来了。”

小微崇拜地说,“原来女人也能挣钱,我真没想到。”

“所以要念书呀,我也就念了几年,要不学算数,我也算不明白账。”

“二婶知不知道这事儿?”

新云得意的说,“她都不认字儿,能想出来么?”

两人哈哈笑成一堆。

季辉在外面着急,“还聊天呢?快点儿!”

陈大帅家住着个簇新的西式花园洋房,一层挑高大客厅里乐队现场演奏,只见衣衫鬓影,人客济济,多的是青年男女挤在一处说笑话。小微两只眼睛看不过来新鲜的西洋镜,没一会儿就热得出了汗。新云带小微向主人家打过招呼,两人绕到花园里吹风透气。

初夏的夜里,草茎上有露珠,小微的裙子长,料子吸水,走几步就觉得沉了,她回头抱歉地对新云说,“做衣裳时没想到,这样长,倒不方便。”

“长的好,显得窈窕。”新云说着笑起来,“做短的,穿玻璃丝袜,你又不肯。”

小微心疼东西,手掌在料子上摩挲,“怪可惜的。”

新云说,“你渴不渴,我去拿杯饮料。你在这儿。”她转身回宅子里去,乐队那样闹,反而显得夜里静。

小微甩甩头发,倚在树干上,吐出一口气。她没觉得有人就在那树后面看着她,自在的很,抬手摆兰花指,又拈起草叶子向空中抛。清凉的空气里有股甜味,远远听着女孩子放肆的笑声。她一个人时才敢哼歌,“那南风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凄怆,月下的花儿都入梦……”,就闻见一股呛人的烟气。

她回头看,吓了一跳,“谁?”

树影里站着个清瘦的男人,窄额头,英挺的鼻子,鼻子以下的部分都看不清楚。他皱着眉,瓮声瓮气地说,“你是谁?”

小微给问住了,难道说是宋季辉的侄女?她镇定一下,慢慢说,“我是客人。”

那人不屑地哼了一声,“我是主人。”

陈大帅的儿子们刚才明明都见过的,一式穿着白色西装皮鞋,站在一块儿好齐整。小微想,这人尽想着捉弄人。她后退一步,“那这是你的地盘。”回身提着裙子就跑了起来。

宅子里热浪滚股,秀云正端着酒杯穿过人群,“我太慢了。”

“没,遇见个人站在树底下吓唬人。”

“吓着你了?”

“没呢。”小微笑吟吟的,“我大概吓着他了。”

新云盯着她,“怎么回事儿,我就走开一会儿。”

“三婶,都没人请我跳舞,你看,我就是来当壁花的。”

新云也笑,“人这么多,谁还认得谁啊,都乱套了。原想好好给你介绍几个人的。”她一双眼睛满场溜,“旁人不要紧,跟陈家的少爷是该跳一个的。我看看,大少给人缠着呢,二少自己带的几个人都够乱了。三少怎么又没影儿了……”

小微笑,“我玩儿的挺高兴的。”

“舞还没跳呢你玩儿什么了?”

“心情放松嘛。”

新云低头想了一会儿,“原也是我多事。”

“三婶,你怎么了?”

“咱们吃冰淇淋去。”

这个晚上到底没人来请小微跳舞。不仅小微,就连新云,也并没有几个人同她招呼。小微远远看着,围着陈大帅的人也多,季辉混在人堆里,不显得。原来他在这里的地位并不是很高,所以他们一家三口都像局外人似的看着热闹。

夜半时分人渐渐散了,季辉叫新云她们先走,小微问,“你呢?”

季辉低着头,“我还不能走呢。”

“为什么?”

新云挽起小微的胳膊,“他是陈大帅的近卫,要等人都走光了才行的。”

小微恍然大悟,原来三叔是个侍卫,好像王朝马汉。她看出三叔为这不够光彩的职务尴尬,扯着新云笑嘻嘻地上了车。

洞悉三婶的秘密令小微十分快乐。老太太问起跳舞会上的热闹繁华,她便讲小报上看来的名媛,连雪青都羡慕。老太太意犹未尽的说,“小微这孩子,在家瞧着不爱出声,原来很能与人交际的。”

有了这一回,小微出门就名正言顺了。新云给她买的原来并不是雪青家进口的高级面料,“一来贵,二来,在二嫂面前,咱们两房还是要服输的。谁知道陈大帅什么时候失势呢,还是买卖长久。”

这番道理小微细想也不大明白,新云笑,“我这人最擅长未雨绸缪的。我爹还在任上的时候,我就想着存私房钱了。”

“为什么?”

“小时候穷怕了。你们总说宋家穷了,我看着,总是有吃有喝的,没挨过饿。”

新云的手指微微颤抖,小微不由伸手去握住,轻声道,“不是都过去了么?”

“我总有些怕。”

“宋家还有我呢。”

“你有什么本事呀。”

轮到小微不好意思了,“我也不知道。”

两人哈哈一笑,新云说,“后天下午还有跳舞会,去么?去了不要怕做壁花。”

“去!我喜欢待在大热闹边上,看着她们。”

新云抚着她的头发,“你呀,你的心气儿真好。不发愁,也不着急。”

小微皱起眉头,“我知道你说什么,我们家这个境况,一般的人,老太太和我妈看不上,门户高的,人家也看不上我。要自由恋爱了,不知道那人能不能养活我。”

新云盯着她年轻鲜艳的面庞,缓缓地说,“原来你明白。”

“可是我能怎么样呢,偷着乐这一时好了。”

新云能去的舞会,也无非就是陈大帅家办的。这一回的名目是大少爷订亲,小微穿着新做的衣裳,仍是绿色调的,颜色浓重一点,像是梧桐树初夏刚发的新芽,妙在那料子也是叶脉的暗纹,浅浅的印着,倒是日头底下才看得出来。

大少爷站在门前礼宾,小微这才把他同他的兄弟区分开。原来大少爷倒是看着年纪小些的那个,一张扁扁的长脸,皮肤黝黑,大鼻子,浓眉,武夫的长相,神色却显得轻薄。见到小微,他夸张的鞠了个躬,“宋小姐,幸会。”

季辉笑道,“大少爷好记性。”

“美女要记得可不难。”

是轻佻,小微还是笑了。新云道,“恭喜大少爷,吴小姐在哪儿呢。”

“她怕晒黑,在屋里躲懒。”

没聊几句旁的客人来,季辉赶紧带着她们让开。小微道,“大少爷真和气。”

新云一愣,“他的花头才多。”

“吴小姐是什么人?”

新云附在她耳边低语,“都当笑话传呢,你别挂在嘴上。原是一家子三个姊妹,最小的那个做了交际花,同大少爷走。后来认识老二,后来嫁了人生过孩子的老大也卷进来。”

“那今天这位?”

“是二小姐。说是订婚,也不知道往后到底能不能嫁过来。”

“她的姐妹呢?”

新云一呶嘴,钢琴边上站着两个姑娘,“穿红的是大姐,边上穿白的是小妹。”

“父母怎么肯呢。”

“父母肯得很,今天一定也来的。季辉见过,说是极糊涂没本事的。”

吴家的大小姐远远看见新云,端着酒走过来,“小林?你也来啦。”

新云扯着小微笑道,“吴小姐好。这是季辉的侄女。”

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十五岁有没有,就带出来见人了。”她向新云笑道,“你也真够心急的,连侄女都不放过。”

新云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喏喏连声。大小姐笑道,“我有事儿呢,不陪你们。”

小微不服气,“三婶,她怎么这样刻薄,倒像是你成心带我来这里做什么似的。她以为人人都像她们一家子呢。”

新云握住她手,“你妈妈不愿意你出来交际是对的。我们回去罢。”

小微脾气上来,“我干什么要怕她,我心里又没鬼。”

季辉走过来,“刚才那吴家的做什么?我见她走开了小微鼻子都皱起来。”

小微道,“管她呢。”

季辉只当是衣裳鞋子的事情,笑着踱开步子。新云陪小微坐在屋角喝饮料,日头斜斜挂在院墙外,草地上照例还是许多贵客。小微看着他们应酬,倚在新云肩头问,“他们每天就这样玩?没正经事做?”

“什么是正经事?”

这倒问住了,小微想了半天,“读书啊,做事啊,开店也是正经事。”

新云轻蔑的一笑,“那算什么。”

小微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探身握住她的腕子,触手一片玉似的冰冷。锦屏房里有一尊小小的玉观音摆件,质地十分细腻,那观音的面目虽是普度众生的慈悲,小微却总觉得她那样的冰冷,沉默而轻蔑的俯视着锦屏,仿佛知道她的所求都是不可能实现的。小微问,“我总觉得你心里好多事儿啊。为什么呢?”

新云勉强笑道,“我跟你说过,我是个最未雨绸缪的人。”

“可是你已经嫁给三叔了啊,宋家不富裕,也能过日子,想那么多做什么呢?”见新云情绪低落,小微岔开话题,“上次我在这里遇见个人,站在阴影里,声音很好听。”

新云说,“你听过其他男孩子的声音么?”

“什么?”

“你念女校,家里又只有季辉,你没接触过男孩子。”

“那我也不至于就觉得他一个人的声音好听。”

新云只管笑,“你不止觉得他声音好听,还觉得他人好看。”

小微跳起来,“至少我听过大少的声音,我觉得,他不好看!”

新云拉住她,“小点儿声,还蹭人家东西吃呢。”

“我真觉得他声音好听,可是,他大概挺不喜欢我。”

“你知道是谁么?”

小微摇摇头,“我刚才仔细看,外面那群人,好像都不是。”

“你不是没看清?”

“可是他——反正他不一样。”

新云抚着额上的汗,“这儿真热。”

聊了一下午,小微到底累了,没等着吃饭就睁不开眼睛。新云无奈,这个侄女说大不大,说小,活脱脱就是个孩子。她去同季辉说了一声,便回来摇小微,“别在这里歇,回家去了。”

小微茫然的四周望望,“陈家还不开饭啊。”

“才两次脸皮就厚了,快回去,让你妈打打你做闺秀的规矩。”

小微笑嘻嘻跳起来,“同你顽的。”

她要解手,新云只好再等一会儿。小微刚走开,三少进了门。

新云只见过三少一回,还是在檀香山。那时候陈大帅的势力已经不小,三少出名不受父亲重视,也在那一班船上玩。回国再见,他样子变了不少。

新云垂头退开一步,不想打这个招呼,三少却仰起脸笑道,“是季辉的太太?”

“三少。”

“好久不见。上回你没来?”

新云含笑道,“来的,三少人忙,没见着。”

“你父亲还好吗?”

新云没提防他提这事,新云的父亲林立从前给另一个军阀王渲做幕僚,王渲如今陈兵江州,正同陈大帅争长短。三少笑道,“你知道我不问他们的事儿。”

“家父自从腿伤了,一直在老家。”

“你老家在哪里?”

“四川万州。”

三少道,“是好地方。”

小微回来,见到三少吃了一惊,站在当地没敢过来。新云拉她,小微手微微有些抖,不由自主的扯着新云的衣裳,“三少。”

他不以为意的点点头,便去了。小微捂住胸膛,新云急忙问,“你怎么了?”

“心口疼。”

“怎么会?”

她蹲下身子去,“老毛病,从小就有的,偶尔一下子疼。”

“那怎么办呀。”

小微低声说,“不妨事,坐一会儿就好。”她回到软椅上坐着,呆呆的想了一阵心事,新云心中也是阴晴不定,竟顾不上问她,只一下下替她捋着背。

三少的影子常常在夜深时闪进小微的脑海,挤走曾经长久逗留的新云。她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晚睡一两个小时,盯着窗外那团墨黑,像电影幕布似的,放着自己编撰的剧本。她反反复复回味他说过的话,那个时刻风的速度,空气的湿度。她的异常很快给锦屏看出来。

礼拜日不用上学,锦屏没由着她睡懒觉,一早八点多钟来敲门。小微迷迷糊糊爬起来,“妈,怎么了?”

“老太太那你都好几周不去了。”

“噢,今天去,我洗个脸。”小微提起暖水瓶摇摇,想起来昨晚没有打水。

锦屏在屋里打了个转,她好多年不曾仔细看过女儿的房间了。老太太的丫头隔三天来收拾一趟,日常的杂务就小微自己做了。也难怪她没点儿矜持,从没享过做小姐的福。锦屏拂着梳妆镜上的灰,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小微诧异的回过头,“彩姐是忘了罢,没擦镜子,我同她说。”

锦屏说,“你过来。”

她个子既高,人又白皙纤瘦,自打生过孩子,脸上慢慢爬起了斑。同旁的女人不一样,寡妇是不能擦脂粉的,黄黄的斑点兀自站稳在这张脸上,迎着窗外透进来的霞光,小微觉得她一张脸给流年洗的简直没一点儿颜色了。锦屏的旗袍不止腰身宽,连袖子都极阔,袖口三四道滚边,一重压过一重,密密的繁复压抑的纹路。小微只到她肩膀高度,乍然间仿佛整间屋子都被遮住了光。

她有些怕,“妈。”

锦屏刷的一巴掌打在她脸上,小微惊得叫了一声。

又一巴掌。

第三巴掌下去小微坐到了地下。

“妈!”

锦屏举起手看了看,巴掌都红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打你?”

小微捂着脸没说话。

“你当我人在这个家里困着,就不知道你在外面那些勾当?”

“我做什么了?”小微委屈的说。

“认识什么人了?”

“没有。”

“没有?她没介绍公子哥给你认识?”

“我没跟人跳过舞,没跟三婶分开过,我们只是坐在那里看人家。”

锦屏呵呵笑,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噢,知道你三婶是多不上台面的人了?”

小微向后缩,“你说什么?”

“我告诉你,一个女人,最可怕的四个字,就是来历不明。林新云这个人,也就只有季辉肯上她的当。”

“三婶不是的。”

“她嫁过来这么大的事,父母在哪里呢?兄弟姊妹在哪里呢?就一个女孩儿家自己冒出来?你当她是读书读坏了脑子的革命党?提个箱子就离家出走?”

锦屏滔滔不绝,小微的眼泪迸出来,“你不喜欢她,我知道你不喜欢她。”

“我挡不住你,不过你记着,你是有身份的,跟着她做了下作事情,就别认自己姓宋了。”

小微哭着说,“你打坏了我,奶奶不会饶你。”

“对,你奶奶还指望你攀上高枝儿呢。”

小微拼着再挨打,喊出来,“你不指望么?你不也天天的等着?”

锦屏瘦骨嶙峋的手握住她的腕子,竟有那么大力气。她扯开嘴角笑,“你的婚事,我不点头,就不是父母之命,没人强的过去。”

“你要怎么样呢?”

“我要怎么样?我自己都没想明白。”说到这句,她的气也消了,“你才十七,再想两三年不急。”

她走到门口,又扭头看缩在地下的小微,不禁皱起眉头,“地下那些灰,你叫彩姐擦擦。”

老太太屋里的牌局,小微终究还是去了。之前拿冷水敷半天脸,把红肿消下去。她忙着做这事儿,又误了早饭。二舅太太没来,新云也不在,锦屏难得上桌,娘们三个玩麻将,规矩同四个人的不一样。老太太从前听人说好玩,还是第一次上手,瘾头大得很,玩到中午算算账,就她一家独赢。老太太高兴,回身对小微说,“看奶奶今天手气旺。”

“才不是,是打的好。”

雪青道,“小微是长大了,眼瞅着就这一二年,也该出阁了。”

老太太接过话茬,“不是我说你们,小门小户的眼界低,成日在新云面前说这事儿干什么呢,明摆着告诉人家咱们阖家都靠着她了。”

雪青撇嘴道,“不靠三房靠谁?我们家虽也有几个子侄,妈看不上的。”

老太太咳了好几声,再说话嗓子都低了,“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新云压了你好几头。可是这孩子你也看见的,处处都知道忍让。”

雪青道,“妈别说这样话,我嫁进来,哪一样不是为家里打算呢,就算得罪人,也不过是嘴里厉害罢了。新云脾气比我好,又比我有本事,虽说她是个新媳妇,年纪小,让她管小微的事,我是服气的。”

她们俩你一言,我一语,好像锦屏与这事无关。小微气定神闲的坐着,也当事不关己。

老太太又道,“他们当兵的花头多,今天你打过来,明天我打过去,没个定数。我是想着,家里有季辉吃这碗饭就罢了。小微还是嫁个妥当人。”

雪青笑,“这兵荒马乱的,哪儿来的妥当人?妈还是想找个念书做官的?我说话难听,妈,咱们宋家是没这个运道了。”

老太太长叹一口气,回身拉住小微的手看了半日,“我们家倒了,委屈了你,我心里也不愿意。仲辉要是还在,也不能同意啊。”

锦屏鼻子一酸,“妈。”

老太太不理她,仍同小微说,“家里帮不到你,你心里就得有个成算。如今十七不算很大,倒也不小了,放你跟新云出去见世面,你别只顾着玩。”

小微低声答应。

雪青又道,“小微一向胆子小,叫她手到擒来,倒是难。”

说得老太太笑起来,“你呀,学会几个词就瞎用。”

锦屏听了半日,终于彩姐来说吃午饭了,老太太撑着桌子站起来,方才问到她,“你怎么说?”

锦屏忙回话,“我在家里坐着,外面的事一概不知,全凭老太太做主。”

饭后小微跟在锦屏身后,一出老太太的门便有意放慢步子,锦屏冷哼一声,并不回头,慢慢走着。小微的屋子近,转过弯就到,平日里锦屏在门口略站一站,小微就进去了。今日太阳格外亮,小微战战兢兢靠近,听见她道,“老太太的声口你听出来了?”

小微点一点头。

“当兵的不行,知道么?”

“嗯。”

“去吧。”

陈大帅的部队进不了市区,指挥部同家眷却是打着常住的架势,置下洋房汽车之外,又积极的同本地商户应酬起来。这一回的户外餐会请的都是大商贾。雪青的娘家做生意,名声在外会‘尝鲜’,凡事都抢在前面。内里的意思却是,生意机会找到,因为靠不上地方或是军队的势力,总也做不大。所以一而再再而三,还是靠着脑子灵活动手快,路子一走通,稳妥赚钱了,便被别人抢了去。餐会没有下帖子请姜家,雪青并不恼,知道父兄‘品级’不够,只是竟有帖子专请新云,雪青百般的想不通。饭桌上她旁敲侧击地问,“季辉升的好快。”

新云笑道,“哪有升,好久不打仗了,也没机会立功,还是营长呢。”

雪青说,“陈大帅手下多少个营长呢,怎么专门请你?”

新云低头道,“我父亲从前认识陈大帅。”

老太太的筷子停了片刻。新云这门亲事做了近两年,宋家却还没见过亲家。当初新云自家提着皮箱跟季辉来,头回见面,老太太只当是外面的野女人,十分不屑,只是顾忌季辉不好得罪。母子间数年未见,当妈的心里一向看低他。两人对面站着竟有几分尴尬,倒是锦屏真真有一腔关怀,迎上去一手搭在季辉肩上,“小叔这么高了。”。新云抬起头,一张雪白的脸竟没化妆。锦屏愣了下,老太太不开口,她若是贸然问了,倒像是允她进门一般。只是新云满面堆着极和气的笑,一点儿狐媚子气都没有。那一刻锦屏哑了口,新云一句“大嫂”叫出口,老太太哼了一声,竟也没反驳。

老太太道,“哦?你父亲什么时候有空来,我们也见见。”

新云道,“妈,当初是我同季辉没办好,白让您操心。我父亲头几年打仗弄伤了腿,现在还不能下地。他人在四川,中间隔着好几个战场。他倒是惦记我,只是总来不了。”

“这么说起来,当初季辉去投陈大帅,还是走的你们家的门路了?”

“我怎么敢掺合打仗的事。再说人家也不认得我。还是上两回陈家办舞会,陈大帅待下属极好,同我闲谈,问起来方才知道的。”

老太太嗔怪的看一眼小微,“这事儿倒不听你提起。”

小微睁大眼睛,“这算大事啊?”

雪青酸溜溜地说,“比你嫁了还大呢。”

老太太嫌这话太露骨,落下脸子,雪青便识相地转开话题。

晚上新云来找她说话,小微还怔怔的坐在烛光里。她连问几声,“你怎么说?去不去?”

“三婶,你是想叫我认识三少么?”

新云一愣,有些忸怩的低下头,“叫你看出来了。”

小微回身握住她手,“你对我好,我知道的。”

新云勉强笑道,“三少——究竟也算不得多好的对象。”

小微道,“当兵的不好,可是我也遇不到更好的。”

新云心中念头转了几转,仍然笑道,“也不要这样丧气,谁知道以后遇见什么样的呢,要紧的是先走出去。”

小微尽力振奋起来,“上次那件藕荷色的衬衣,你看着我穿,像样么?”

“看你想配裙子还是裤子。”

“我腰太细了,裤子穿不住罢。”

“那穿条米色的半身长裙,很好的,清淡,又文静。”

“鞋子呢?”

“也要米色的罢。”

小微垂头丧气地说,“那又要买。三婶,我像个无底洞,一直要你照应。”

新云揽着她窄窄的肩,“一家子不说这种话。”

小微从窗口望出去影沉沉的院子,再向远望便是她母亲那座西向的厢房。那屋子的灯永远是亮着的,就算半夜她做噩梦醒过来,也是亮的。母亲到底什么时候在睡觉呢,还是睡了也点着灯。小微拿不准告不告诉新云,母亲那叫人毛骨悚然的语调。再等个两三年,自己颜色也褪了罢。

新云道,“你这个样子,真叫我想起我坐船去檀香山那时候。”

她打开这个话匣子,小微想,三婶竟是肯同我讲心事的样子呢,可是我问了,会不会又叫她为难。她满心里爱惜这个三婶,犹豫好一会儿方才道,“你喜欢他?”

这个他是谁,在两个女孩子之间是不需要问的,他的样子、发式、身份,对少女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她描述她心里的那个他,听在她耳朵里,就是她心里的那个他。

新云有点羞涩,“嗯。”

“他呢?”

“不是特别喜欢,他身边女人多,比我美的,比我妩媚的,像丝一样缠住他。但是只有我能干,能帮上他。”

小微小心翼翼地说,“你一定难过死了,幸好后来认识三叔。”

新云说,“我倒没怎么难过。”这是真的,意识到王渲对自己连对美貌少女的冲动都没有时,她反而平静下来。

新云失落的爱情故事在小微听来,却迷蒙的像是个梦。从蔷薇色浓云中走出的那个男人,轻轻的转身,就让她奋不顾身的追了去。多好啊。哪怕并不被他爱也是好的。

小微问,“三少什么样?”,见新云意外的神色,她扬起脸,“我好奇。”

“他啊。”新云斟酌着用词,“从前我也只见过他一回。”

陈大帅是个萎靡的中年人,精瘦,军装一世不肯剥下来似的,这样热的天,领口都不松一点儿。小微听新云同他应酬,走了神,胆子放得大起来,顺着靴子、裤子直看到肩章帽子上。季辉站在他身后,极仰慕的瞅着他后脑勺,手搭在枪盒子上,像是随时预备拔出来。

三少道,“爸,你再想不到,季辉娶了林立的女儿吧。”

陈大帅呵呵笑,“他能有这么漂亮的孩子?过来我看看。”他倚老卖老,拉着新云的手,“我跟王渲隔江分治的时候,你在哪儿呢?”

新云笑笑,“我父亲在他府上管着后院的钱粮,我帮手。”

“哦——”陈大帅皱着眉头,不易察觉的瞟了一眼季辉,许是都没瞟到,就往身后略侧了侧脑袋,“王渲几个小妾,听说美得很的。”

新云低下头,“我也见过,倒不好说美不美的话。”这番忸怩便将尴尬掩饰了过去。王渲的部队论人数论装备,差陈大帅两三个台阶,并非强敌,只是他狂妄惯了,卡着陈大帅的补给线,三番两次出小股部队滋扰,颇有挑衅之意。不过军阀们提起王渲,说得多的并不是他胆子大、擅偷袭,而是对女人的品味,临近几省有名的美女,不管是学生、私娼、戏子,都被他一一搜罗,耐心蓄养,调理的桃红柳绿,颇有春时景致。

三少道,“王渲那人对手下倒不错,花钱送出去念书。爸,好几年以前我在船上就见过新云一回。”

陈大帅的眼珠子溜一轮,像是蓦然间想起来,“檀香山那回?”

“诶。”

他斜眼瞅着新云,“你在船上?”

“是啊——三少记性真好。回来先我都没认出来。”

陈大帅古怪的笑了,“季辉不早领你来见我。”

新云道,“有我爹,我怕挡了他的前途。”

陈大帅放声大笑,回身拍季辉的胳膊,“看你老婆多懂事儿。”他连哆嗦嘴带捋眉毛,整个人多了许多小动作。小微发现刚才他是绷着劲儿在跟新云——或是跟三少说话。

“现在这个世道,你投奔我,我投奔你,也多得是。再说林立不是早负伤回乡了么?你太小心了,我不跟季辉计较这个。”

新云喜的向前一步,若不是三跪九叩的大礼废除了,她必然要跪下去表示兴奋和感激,“您真是搬走我心上一块大石头。”

陈大帅点点头,意味深长的说,“你也帮了我一个大忙。这孩子是你妹妹?”

三少笑道,“她啊,她很会说话呢。”他玩笑似的目光扫到小微脸上。这不过是他们第三次见面,可是在小微心里,却好像已经对他熟悉依赖起来。她抓住机会想要看清他。三少的五官同两个哥哥挺像的,只是肤色白净些,神态斯文,柔软的头发轻轻垂在额前,一双长眼睛,同陈大帅一样嬉笑里透着防备。小微突兀的想,他竟比两个哥哥更像军人。

新云扯她,小微咬着嘴唇,“我姓宋。”

陈大帅笑道,“这一屋子的枪吓着你了?”

新云道,“他们两个一见面就是这样。”

“哦?”陈大帅饶有兴趣的看看小微,“你多大了?”

“十七。”

“是季辉的妹妹?”

新云道,“是季辉大哥的女儿,我们宋家从前出过举人呢,都是宣统年的事儿了。”

陈大帅点点头继续问,“上学吧?”

情势急转直下,小微骤然间意识到这番探问里藏着的内容,她惊愕的看了一眼新云,她正说,“念初二呢,我听大嫂说,小微五岁就会写字了。”

她没撒谎,可是巧妙的避开了一切不光彩的部分。

小微命令自己低下头,她怕搅乱了新云精心布的局,便听见陈大帅说,“以后多来玩儿,外面乱,两个年轻人不安全。我也不好叫警卫员跟着去。是吧?”他自顾自说着,哈哈的笑。

小微等三少解释,他却毫不反抗的听着这戏谑,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很快新云拉着小微退出房间,三少跟出来,笑嘻嘻的扯了扯小微的头发,“宋小姐,往后常来。”他真切的快乐让她更加不知所措。

小微下意识抓住新云的裙摆,听见她说,“天热,怕是中暑了,我带她回去。”

三少点点头,“我叫汽车送你们。”

回到家小微还觉得耳朵里嗡嗡的,她失魂落魄的倚在床沿上。新云绞了一把毛巾递过来,“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你为什么那样说?”

“什么?”新云扭开脸,又端着水杯凑到她嘴边,“我说的哪句话?”

小微红着脸,“什么叫——他们一见面,我同他没见过几次啊。”

“我猜的,你第一回去,在花园子里遇见的,是不是他?”

小微臊的伏在枕头上,连眼睛都闭上了,“你胡说。”

新云不肯放过她,“我也是想探探他的口风。这人脾气古怪着呢。男人开玩笑都荤,他从来不笑,也不议论女人。要说清高又不是,他们喝醉了摔在泥塘里,就有他的份儿。”

小微好奇得要死,两只手把面孔遮起来,“他万一,万一当面就说,从没注意我——那我不是窘死了。”

新云笑,“哦,你窘什么,你又不喜欢他。”

小微翻身朝里面躺,细白的小脚丫子踢在新云腿上,“换你试试,三婶,这么捉弄我。”

新云按住她,“我看他对你——”

她话没说完,小微已经翻身坐起来要捂她的嘴,起的急了些,几乎撞到新云脸上。一刹那而已,新云一垂头就躲开了,但她还是感到她皮肤细腻香软如同春季细细碎碎飘落的樱花,那粉色仿若白色,可是衬着真正的白色就会显出一抹害羞的潮红,且带一丝似有若无的暖香,撩得她有点儿发愣。新云说,“我转弯夸你呢,大少二少找的女人可都不上台面。我看陈大帅也不满意。”

小微好半天没说话,新云问,“想什么呢?”

她幽幽迸出一句,“我都没看清他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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