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什么都不能重来,青春,爱情,生命,我们只好靠着记忆固执地挽留一些东西,知道是留不住的,但是也忘不掉。
陆蝶仍然会梦到自己又回到了状元街,回到了那段辛酸夹杂快乐的岁月,她甚至清晰地嗅到租书摊上旧书的怪味儿,穿着三中校服的江远,就站在她的旁边,马上就要对她说话,她仍然记得那时的心跳有多快,脸红得不能再红,她一定是疯了,这么近的距离,脸红是个太明显的表白。
那些人来了又去,留在她记忆中的,只有一个人,那是一个永远的穿校服的男孩,他不会长大也不会变老,死亡是初恋最好的保鲜剂。
她在时间里漫无边际地走着,等着,想着,她想等到一个眼睛明亮的男人,低下头,看到她的鞋子,轻轻地赞叹一声:你真好看。
她就马上嫁给他。
2、
月亮很瘦,铁灰色的天空上还有几点黯淡的星星,树枝的影子张牙舞爪地一次次从头上划过去,地上移动的这一堆庞杂的影子就显得更笨重,越来越慢,几乎是在蠕动。
陆蝶正走在成为状元街非正式居民的路上,她和她妈妈张亚琴推着一辆笨重的手推车,上面胡乱堆着家具,厨具和大大小小的行李包,陆蝶小时跟父母去公园,看到有人搬家,张亚琴说:远看像逃难的,近看像讨饭的。这句话又压韵又俏皮,惹得陆蝶学了很久,到了这一天,她才回味出这句话有多刻薄。
她们不是逃难的,也不是讨饭的,她们跟别人一样只是在搬家,没有乔迁之喜,从挂着牌子,有人站岗的省文联大院,搬到遍地小摊,专门卖便宜货,小吃,杂牌衣服,二手家电的状元街。
没有人帮忙,张亚琴根本也没找人帮忙,从拿到离婚证书那天起,她就告诉了陆蝶:以后,什么都要靠自己,别让人看不起!陆蝶配合地点头,满脸郑重,以后她是妈妈唯一的观众,她愿意拿出全部的诚意地顺从她,对她好,虽然即使是十四岁的她也明白,什么都安慰不了一个三十九岁离婚女人的心。
手开始很冷,但是推了一阵子车,手心和后背都开始冒出细汗,来回三趟,陆蝶的内衣都湿得透出来,凉风一吹,倒觉得很痛快。她开始是两只手使劲,后来干脆把头也加上,最靠近把手的是张桌子,她的头就顶在那上面。她是头倔强的小牛,一蹿一蹿地卖着本来就不多的力气。她觉得自己是个英雄,在这个初冬的清晨英勇地保护着妈妈,而保护妈妈的本身就是对抗了爸爸,那个男人,陆蝶学着妈妈望地上呸了一口,这时才发现自己连口水都没了,只有一个轻而无力的动作。
妈妈喘着粗气,甩给她一句:不愿意推就到边上走去,没人请你推。
她的声音永远像把锯,锯着身边人敏感的神经。
这样南辕北辙的误会带来的委屈,远远胜过劳累。两点就起床,糊里糊涂地吃了一碗半热半凉的剩饭,然后一点一点把那些杂物都挪下四楼,其中还包括一张死沉死沉的四屉桌,费了吃奶的劲儿搬上车,堆起来,捆好,拉过去,幸好那边是一楼。饶是如此,来回两趟,就是一个壮劳力也顶不住,何况她只是个高一女生。
陆蝶已经不会哭了,只是鼻子酸凉了一下。不管她怎么对妈妈好,心疼妈妈,都改变不了她是爸爸的女儿这个事实,而爸爸不正是一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陈世美吗?
好容易把那些车上的东西卸下来,堆进屋里,陆蝶一头倒在那张积着灰尘的老床上,死一样地睡了过去。
窗外薄薄的天光透进来,状元街醒了。跟它的小商贩居民一样,状元街早起晚睡,日夜为钱奔忙。张亚琴看着窗外的晨曦,看着屋子里破旧的老家具和自己那一大堆东西,还有床上睡着的女儿,恍然如梦。二十年就像一阵风吹过去,她在这屋子里出生,在街边玩耍,满头乱乱的黄头发,转眼就长得水灵红润,状元街的女儿出嫁了,那时她多么硬气,即使反革命的儿子陆清正一无所有,街坊亲戚个个反对,她也是认定了这个人,怀里揣着妈妈给的二十块钱就跟他走了,再一转眼,陆清正考上省城大学,父母被平反,一家人登天似地进了文联家属大院。
谁不羡慕她的好命,好眼力,坐月子生女儿,来看她,来随礼的人也挤满屋,谁都要来见证一下状元街状元女婿的辉煌。她白胖胖地窝在被子里,高声招呼大家,虽然她心里很清楚这些人一转身就嫉恨得牙都酸了,这叫她分外得意。
那些风光的场景在张亚琴的脑子里一遍遍重播,她支撑着身体把屋子收拾出了个模样,也睡倒在了女儿身边。
多年以前,梳着辫子的她偷偷地打开他的饭盒,把少见的两块猪油渣拨进去。他那时连个零件都车不好,她就自己加班,把他要做的零件提前给做出来。张亚琴在状元街长大,不懂什么叫爱情,只知道拼了命地对男人好,到头来他感动了,娶了她,只说一句:你不要后悔。她怎么会后悔,后悔的是他,可是那时,她怎么会知道。
可惜了她那些混凝土一样夯实了的爱,破碎了也没那么容易消散,断壁残垣地立在那里,无穷的羞辱和尴尬。陆清正找的当然是跟他一样的女人,清瘦白皙,戴着眼镜会说外语有文化,把她比得粗手粗脚一钱不值。
张亚琴含糊地呜咽了起来,只有在梦里她才会这样软弱。
3、
第一个来探望她们母女的是赵春梅,她端着一碗油炸豆腐干,特地把戴了两个金戒指的左手亮出来,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她们家——连门都不敲,这也是状元街特色,找谁扯闲话,总要有个由头,最常见的就是送点吃的。如果你房间门是虚掩的,那就默认了欢迎别人来家拜访,像赵春梅这样的女人,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她一进门先是夸张地哎哟了两声,要挤眼泪又没挤出来,说:四儿你哟……一看张亚琴的脸色不善,她装没看见,继续叫她的小名:四儿你回来怎不说一声,我给你帮个手,家里两个儿子给你扛东西,女儿也大了,比你这个大两岁吧,跟你收拾收拾家,看这乖乖,她小小的能做什么呀,累坏了吧。
陆蝶听不出这话的刀光剑影,她满以为对方真的是一片好意,但是张亚琴听得可明白:她赵春梅,有两个大儿子,一个女儿,日子过得不知道有多好,你再跳高枝,回来不过还是一条街上打滚的张四儿,只有个小丫头片子还比人家的女儿小,连收拾家务都不会!
张亚琴手下没停,淡淡地说:不劳你费心,你家儿女个个都出息,我家这个不懂事,当初考三中我就说没用,不如读职校,偏偏死小孩就考上了,除了能读书,就是个废物。
三中是省重点,全市的中学生打破头也要上三中,这件得意事被张亚琴这么一说,等于拐着弯贬了赵春梅的孩子。赵春梅听出了话外音,哼了一声,想转身就走还不甘心,看着张亚琴忙碌的样子,倒替她有些难过,这女人落魄了还这么好强。
她把那碗豆腐干放在门口一张桌子上,伸手摸了摸陆蝶的脸,那女孩一双眼睛里全是歉意,她比女儿丁月矮一个头,瘦得豆芽菜似的,一张脸除了那双眼睛秀气惊人,别的都是平平的,小小的,那双眼睛,想必是她爸爸的遗传。张亚琴家的人一概长得的是浓厚的双眼皮,三白眼。
阿姨,我妈心情不好……陆蝶悄没声地送赵春梅出了门,哀求似地补了这么一句。赵春梅警觉这小丫头倒有心计,拍拍她,没做声就走了。
张亚琴当然把陆蝶一顿臭骂,没事去跟那女人套什么近乎。各种各样责备的话从她嘴里不断涌出来,陆蝶想自己总有一天会变成一个幸福的聋子,可是,没聋之前,还是要听她的这些抱怨和指责,她是她的妈,她逃不掉。
窗外有个少女的脸晃了一下,陆蝶去看时,险些被她耀花了眼,粉红色小上衣搭一条鲜蓝的紧身牛仔裤,腰上挂一大串黄灿灿的链子,她一脚踩地另一脚跨住自行车,那车上花花绿绿全是贴纸,旁边是两个高个子男生围着她,仿佛她骂人也是好听的,陆蝶不知道这是谁,那张扬的做派,粗黑的眉毛火红的嘴唇,就是校庆的晚会也没见过这么浓妆重彩。
张亚琴的话冷冷地从耳边传过来:学她那好样的吧,刚才来的赵春梅家的丁月儿,职高出土匪,技校出流氓,看看她,就是个女流氓。
窗外,丁月把手一挥,啪地给了旁边那男生的头一记,没等他发火,她先前仰后合地笑了起来,那男生看了她的笑容,只好也跟着笑了。
陆蝶没来由地涨红了脸,心里认同了妈妈的说法:真是个女流氓。
豆腐干没人吃,直到晚上,张亚琴收拾完晚饭桌子,顺手带出去倒在垃圾堆上。到处都是垃圾堆,这也是状元街的特色之一。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心里的丧气就别提了,怎么又回到这个地方来了,这么些年,怎么就一点都没变呢?
4、
早自习陆蝶迟到了,第一节课都上了一半她才到,走回自己的座位,连语文老师都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她是语文老师最喜欢的学生。陆蝶下垂着眼皮,不想给老师看见里面的眼泪。很简单,搬了家,她一时坐错了车,跑了好多冤枉路。
这样的事情如果告诉张亚琴,她只会骂女儿是笨蛋,连公车都不会坐。陆蝶很长时间为了自己的路痴自卑,直到长大还是如此。
下了课董凡玉跑过来,歪起头看她,光洁乌黑的马尾巴伏在肩头,像只温柔的猫。陆蝶平时喜欢用手抓她头发,那一把光滑的发丝在指缝里穿来穿去,小鱼似的。但是今天,她没心情。
董凡玉看陆蝶没精打采,就拿起头发刷了两下她的脸,还是没反应。董凡玉知道事情严重了,就是告诉她父母离婚的那一次也不过如此,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安慰她,只好做一个好朋友应该做的事,那就是默默地坐在陆蝶的身边,陪着她。
课间操班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陆蝶才抬起头来,跟董凡玉说了搬家的事。
状元街很好呀,离我家近,以后周末就到你家玩。董凡玉又补一句:再叫上薛雪。
薛雪也是她们初中同学,分到了隔壁班,高高瘦瘦的,有个聪明的大脑门和坚强的下巴。她听说了陆蝶的事之后问了个很现实的问题:等你考上大学,学费谁付?
她的话总是简明扼要,直指问题核心。
陆蝶一下就被问倒了,毫无疑问每个三中的学生都是能考上大学的,她们三个人都瞄准了北京的大学,上什么学校是她们经常讨论的话题。可是,学费?
是的,每个孩子都需要父母给付学费,大学不会因为你父母离婚了就免除学费。
顿时,搬家的劳累,破房子的困顿,迷路迟到的委屈,统统成为次要。
董凡玉看她脸都白了,赶紧安慰:肯定会给你付的,你爸妈一人一半啊,不对,你爸工资高,多出,你妈少出,哎呀,反正肯定有学费啦。
薛雪吐吐舌头:对不起,我说错话了,道歉。
陆蝶并没有因为这句道歉而好过一点,她跟薛雪再亲近也总是有距离,就是因为她太聪明也太尖锐,当然她总是对的,可是很多时候,正确的东西,对我们是比错误还要大的伤害。
她硬起头皮,晚饭时问了妈妈。
张亚琴对这件事的答复跟陆蝶想象中的一模一样:你死鬼爸爸不给你出还要我出?你姓陆还是姓张?我倒霉死了要养你伺候你,你爸和那贱女人不要你了还不给你出学费,那还是人不是?没有良心的东西!她越骂越兴奋,随手砸了一个碗。
眼前的这个人是她的血肉,她给的生命,所以,由她控制,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她从来不知道那些话喷着毒汁,母女关系一点点地腐坏。
陆蝶闷头吃完那碗米饭,一口菜也没吃。她走出家门,到院子的角落里站一会儿。
突然耳朵里多了一只耳机,里面大声地唱:啊哈/去吧/没什么了不起/什么都依你却看轻我自己……
陆蝶吓了一大跳,却马上被这首歌抓住了。丁月眯起眼睛,也不看她,带着另一只耳机,跟着摇晃着身体,一起唱:虽然我爱你/不许你再孩子气/寂寞的鸭子/也可以不要你。
此后很多年,陆蝶都很喜欢这首歌,每次听到,她都会想起丁月那张明亮的,满不在乎的脸,想起她那个粗鲁的动作,把耳机望她耳朵里一塞,拿稳了她不会拒绝,她会被吸引。接着她的举动更慷慨,把随身听解下来扔到陆蝶的怀里:拿去,等你听完了再还我。
陆蝶稍微迟疑了一下,她马上问:你瞧不起我?这是个陆蝶从来没想过的问题,她从来没觉得自己有什么资格去瞧不起某个人。
丁月儿冲她一笑:好啦,人家还要约会去呢。她亲昵地推她一巴掌,自顾自地走了,一条水磨白的牛仔裤紧紧裹住她细长的腿,这是典型的状元街风格,廉价,时髦,好看,迅速流行迅速过气。
5、
董凡玉新洗了头,还没干的头发散在肩膀上,黑油油的,她小心翼翼地走过状元街。
这是条著名的街,大家说买点什么便宜的东西,就会有人说还不如状元街上的好,要想添置点家电又舍不得花钱,也会有人说那你就去状元街吧,还有人丢了东西,肯定会听人说别找了,早就从状元街上卖出去了。
这是条行迹可疑的街,虽然里面的小商贩跟别的地方一样辛苦,一样挥汗如雨。这是条粗暴的街,每个人跟每个人随时都可能吵起来。
董凡玉听着周围那些赤裸裸的脏话,简直头都晕了。她穿着一条雪白的裙子,看起来这条街是彻底地格格不入。所以有人故意地挤她,撞她,用胳膊把她推到街边上去。
陆蝶尖起嗓子喊她:凡玉,凡——玉!跟着跑过来,一把拽住她的手。董凡玉提到嗓子的心这才落下来。
你不用害怕,他们都是好人……好啦好啦,就算不全是好人,他们也不会欺负我们这种学生的,这边就是这样,天天都有人吵架,打架,喏你看那边。
一个赤膊的大汉被两个男孩子抱住,一个矮小些的狠命楼住他的腰,另一个从背后勒他的脖子,那个大汉被勒得脸红脖子粗,一边用手肘撞后面的,一边又使劲踢抱他的这个,那两个却是拼了命,不管他多用力,就是不撒手。
状元街每天都有这样的殴斗,争地盘,争到了每天能收到一些钱,争不到就看着别人收钱。这样的道理就连刚来的陆蝶都明白了。
那是兄弟两个人,姓肖,没有父母,原来是九中的学生,现在成小混混了,哎。陆蝶介绍的口吻,活脱一个老江湖。
你还真厉害。董凡玉很惊讶,她没想到陆蝶这么快就融入了这里的环境,靠近了打量,陆蝶的拖鞋和大短裤,跟状元街出奇地和谐。
陆蝶被她夸着,笑起来:是啊,丁月告诉我的,她可是状元街之花,什么都知道。
董凡玉看着那揪斗成一团的三个人,不知怎么心里难过起来。她推推陆蝶:我们走吧,我害怕。
她们走过电器摊,震天响着刘德华的歌声:哦不管爱是多情爱是无情人生还是要走/别说爱情苦别说爱情苦爱过就该清楚。陆蝶领着董凡玉兜兜转转,走到一家录象厅的门口,门前是是张纸箱壳做的招牌,上面写着巨大的字:古惑仔。
陆蝶冲董凡玉挤挤眼睛:我有时候来这里偷听,都听好几遍了。
果然,里面的对白很清晰地传到外面,一阵噼里啪啦的打斗。
董凡玉说那你看外面的人打不就完了,还听录象干吗?
好玩啊,你说我们也不能去看,在外面听听还不行?
董凡玉了解地点头,是的,这一批以上大学为唯一目标的女中学生,从来没想到自己也能去录象厅或者台球室,她们觉得那是社会上的人才去的地方。
陆蝶很享受在旁边偷听的乐趣,很多年后有人约她写一些老电影的影评,她都写的是电影中的声音,声音给她的感受。这个角度很奇怪,没有人知道这些遥远的,偷听来的声音,一直留在她的心里,牢牢地记着。
她们离开那里时,董凡玉看到有个人蹲在录象厅的招牌旁边,是那两个男孩中的一个,他鼻子破了,低着头,血大滴大滴地流着。她扭头走过去,掏出一包纸巾放在他的手边,然后飞快地跑回到陆蝶身边,听她继续讲古惑仔的情节:铜锣湾只能有一个浩南。
这句台词就是她们那个年纪所能理解的全部江湖。
那个男孩低头看着那包纸巾,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6、
那真是一个古惑仔的时代,随便去任何一个中学,总能找到十个八个正在耍帅的浩南,二十几个跟在他背后的山鸡,漂亮女生一律都被叫成小结巴,谁管她们是不是真的结巴,一样爱耍帅的女生当然就是十三妹,她们短头发,长腿,平胸,一言不合就跳起来叫板。
三中最酷的老师,本来是喜欢戴墨镜的矮胖徐老师,但是古惑仔的风潮一起,刘老师意外成了红人,不为别的,他长得有点像黑社会老大蒋先生。迎接着同学们仰慕的目光,刘老师连走路的姿势都变得拉风许多。
薛雪特地跑过来把这个笑话告诉给她们:
刚才我们班男生走路遇到刘老师打招呼,笑死人了。
打招呼有什么可笑的?
他毕恭毕敬地喊:蒋老师好。
哎呀,他是不是想说蒋先生,然后又想叫老师,所以就?
这还不是最好笑的,最好笑的是刘老师脸都不变,冲他一点头就过去了。
……
远远地看过去,三中教学楼里尽是这样三个一群五个一堆的女生们,唧唧喳喳地交换着秘密,虽然那些秘密多年后根本不会记得,但是在那时,却是她们课间为数不多的消遣。
操场上走过一个衣着鲜艳的女人,她们不约而同地望过去,那女人走到操场边上,扬手喊了一声,打篮球的男生们都停了手,其中的一个跑过去,她递给他一件衣服,外加一瓶饮料,笑着不知道说些什么。那个男生很乖地点头,她跟他交代完了,很自然搂住他的头,在他头顶亲了一下。
那么喧哗的操场,都为这个吻静止了。
陆蝶的眼睛鼻子,都猛地酸热起来,她不记得上一次妈妈的亲吻是什么时候,也许最近的身体接触是搬家时,最重的书箱子她抬着一头,妈妈抬着另一头,张亚琴粗大的手指头不断地碰着她的手指尖,那是妈妈给她唯一的温存。
此外,再没有抱过她,更别说亲吻。离婚那天倒是爸爸轻轻抚摸了她的头,她很倔强地一甩,去拉妈妈的手,想表示一点支持,但是,妈妈也是很倔强地一甩,带着那种夸张了的厌恶。
陆蝶没有想到过,居然有妈妈可以当众亲自己的孩子,原来那是一个太简单的动作,就像我爱你,是三个最简单的字一样。为什么自己从来就没得到过,为什么要得到这样简单的东西,却如此艰难?
那男生是刘晓闽吧,就是他啦,真看不出,他都那么大了,还像个小孩子。
听说他会弹钢琴,是吗?啊他妈妈就是文工团的呀,难怪人家是这样的。他妈妈好漂亮哟……
董凡玉爸爸也很帅,不像我爸,早早就谢顶了。薛雪的语气透着懊恼。
董凡玉很高兴地谦虚:我爸爸……还好还好。
陆蝶记得董凡玉的爸爸,上次去她家,董凡玉爸爸特地从书房出来迎接她们,他个子不高,很瘦,五官都很突出,一笑仿佛是个电影明星。董凡玉的脸跟他很像很像,只是浅了一些,很柔和,董凡玉拿小时侯的照片给陆蝶看,那根本就是洋娃娃。
永远记得这个下午,陆蝶平生第一次羡慕一个人,刘晓闽,那个总是穿着球鞋,笑起来牙齿雪白的男生。她的目光甚至变得有点贪婪,恨不得马上变成这个人,只为了那个吻。
薛雪看着陆蝶的表情,轻轻用手肘撞了一下董凡玉,那个意思很明白:你看你看,她喜欢这个男生。
她们误会了,陆蝶确实是喜欢着某个男生,但并不是刘晓闽,关于这一点,她始终没有机会澄清。
放学后陆蝶去等九路车,旁边的女生都是隔壁班的,她们打了个招呼,继续说着小圈子里的闲话。
陆蝶知道自己也是那些闲话的一部分,她的假清高,不爱与人来往,她总是穿着旧衣服,一副家里很穷的样子,包括她爸爸上次来家长会,那身高级西装的扮相也是同学们的谈资,因为陆蝶的爸爸,离婚后被新太太打扮得风流潇洒,恢复了阔公子的气派。而他的女儿,却是那么一个丑小鸭。
陆蝶在状元街的前一站下了车,那里有个小书店是她经常去的,旁边有个煎饼摊,有时候她会在那里吃个煎饼。
店老板很熟悉她,虽然不买书,大部分时间只是白看看,但是他很喜欢这些年轻的女孩子光顾,何况她还穿着三中校服,那是他的活招牌。
陆蝶拿了一块钱给老板,就接着翻那本笑傲江湖,她从来不敢把租的书拿回家,就在书店里看看算数。老板给她搬了个椅子,她坐在书架的一边,看得天昏地暗。
如果她知道,这一天她会遇到江远,她会怎么做呢?陆蝶问过自己很多次,也许要好好打扮打扮?不,她没有什么好看的衣服,也不会化妆,也许只是把头发梳理得整齐一点?可是这样又会显得太刻意。
她是一定会遇见他的,因为他一直都想遇见她,她也很想遇见他,只是他们都不知道。
所以,在完全没有防备的时候,反而遇见了。
江远其实一进店就看到了她,只是他不确定她在看什么书,于是慢慢地转,慢慢地转到她的旁边,才看到书上什么恒山嵩山剑派的刀光剑影,武侠书被她看得那么认真入神,物我两忘,他觉得好笑,又觉得这个女生实在古怪得可爱。
陆蝶看书,他看陆蝶,很长时间过去,陆蝶才抬起头,她看完了第三本,正要换第四本,令狐冲要上黑木崖,大战东方不败。
她跟他的视线对撞了一下,她才发现江远离她那么近,让她不由自主地哎呀了一声。她懊恼自己脚上那双不够好看的黑皮鞋,鞋尖上还沾着泥土。
她听见江远说:我喜欢天龙八部。
陆蝶的心一瞬间跳得那么快,她知道自己的脸同时有多么红,而她也很知道这样的脸红完全被他看见,看明白了。这样的恐慌和震惊,之后才慢慢地回味出快乐。
高二男生江远和高一女生陆蝶,他们本来上的是一个初中,而且当时他们都参加过读书小组,那时他们只是知道彼此的名字而已,他们不知道,会在某个特定时间有这样一场际遇,忽然之间就让他们明白,原来他一直都很喜欢她而她也很喜欢他,这样的喜欢,居然是此前谁也没有料到的。
江远租下那套天龙八部,递给陆蝶:给你看。
我不要。陆蝶脱口而出,她觉得自己莽撞,马上又补一句:我还没看完笑傲。
他说:你看书这么快,肯定很快就看完了。
江远说完就走了,他的自行车在门口,骑起来一阵风似地。陆蝶把那套天龙八部装进书包,沉甸甸地像一笔天上掉下来的财宝。
外面是夕阳黄昏,夏天的热浪扑面袭来,热辣辣的尘土飞扬起来,如同少年飞扬的心。
7、
院子里正有热闹可看,不少人家还特地端着碗出来,边吃边围观。赵春梅人越多越长精神,手里挥舞着一条毛巾,一边数落着,一边有节奏地抽打,丁月不躲也不辩解,冷笑着,她看都不看周围这些人,她摆明了就是瞧不起这些人,这些人也都看出了她的轻蔑,于是越发撺掇起她妈发狠揍她。
状元街的女孩谁不是被打大的,赵春梅抑扬顿挫地骂着女儿,用的都是她妈妈曾经骂她的那一套,什么不听话啦,讨吃要饭啦,下贱货色啦。
她也配教训丁月儿,自己还不是不干净,结婚三个月就生大儿子,没叫人笑话死算她脸皮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还说自己女儿,啧啧……张亚琴一关上门,就是一串兴奋的唠叨。她满意地看着陆蝶,不声不响,三中的高才生女儿,按时回家,一到家就收拾屋子,洗锅做饭,还问她:妈妈你吃什么?
妈要去你李姨家打麻将,你自己吃吧,冰箱里我给你留菜了。她赶紧回了一句。
张亚琴跟很多中年人一样,迷恋上了麻将,并作为自己后半生的消遣。她穿好外套,还喷了点花露水,走了。
陆蝶如释重负,赶紧把门反锁好,掏出那套《天龙八部》来,心里说不出地兴奋,这样叛逆的行为是瞒住她妈妈进行的,所以更觉刺激。
敲门声很轻,陆蝶手脚很快地把书藏进抽屉,跑到门边问:谁啊?是我。丁月在外面答应着,她声音很低沉。
进了门丁月把外衣脱下,问:你家有红药水吗?
那两道胳膊上全是青紫,破了皮的地方在流血。陆蝶颤抖着拿棉签给她涂伤口,丁月眉头也不皱:我妈掐的,我怕她那指甲,真是,太不卫生了!她调侃着,冲陆蝶一笑。
她为什么打你?
切,还能是什么,谈恋爱。闷了,男生无聊女生寂寞。我妈也是闷的,没事干,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那男生是你同学吗?
丁月奇怪地看了陆蝶一眼:你问这干吗,同学,谁找同学,他呀……他做生意,街口那家修车厂你知道吧。陆蝶毫无印象。她叹口气:唉,说了你也不知道。
忽然丁月冲她挤眼睛:你呢,你有没有?
陆蝶脱口而出:有。说完了脸才涨红起来,惭愧自己认可得如此干脆。
哎呀,还真看不出来!丁月大感兴趣,他是什么样的人?带来给我瞧瞧?
他……陆蝶想了又想,想不出一句准确的话去概括江远这个人。他是什么人呢,他成绩很好,数学尤其好,得过奥赛的一等奖,他会吹小号,总是站在学校军乐队的最前面,他个子很高,高得让她以为他从来都看不见她这样矮个子的女生。他从来没说过喜欢她,可是他在读书小组的时候,总是选择坐在她的背后,他们一起读了雨果的《九三年》,她偶尔回头,差点碰到了他的脸,一瞬间的暧昧,让她记了很久很久。
你说呀,他什么样子,为什么喜欢他?丁月追问。
他就像我爸爸。陆蝶低下头,终于承认了这件心事。是的,江远很像陆清正,眉宇中的那点孤傲尤其像。
丁月对这个理由很不甘心:不过,传说女人寻找爱人,总是按照爸爸的样子去找,这没有错,因为爱情是有投射的。
可是,我不爱我爸。陆蝶恨恨地说:我恨他。
说完这个恨字,她就哭了,哭得那么委屈,那么伤心,倒是丁月用青伤红伤的手臂拥住她,轻轻抚慰。
那套《天龙八部》还回去时,陆蝶没看见江远。书店老板说他付过钱了,陆蝶松了一口气,难为她一路上都在想,见了他要说什么,这下省掉了,心里又有点空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