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Demon搬进了酒店套房。之后的十天十夜,在那些漫长、煎熬、令人窒息的一个又一个小时里,他独坐在黑暗里,与烟和酒作伴。只是,在醒着的时候,他还是会聆听着走廊的声音。他在等待什么呢?还在期望着她会来吗?算了吧,祈祷从不会产生奇迹。
他又取出一支烟。手微微颤抖着点上。由于吸得过快,猛地呛了一下。看来他和烟还没成为要好的朋友。
好像想到什么,Demon突然腾地从床上跳到地上。脚步因没站稳而有些踉跄。他一脸惶恐地四处找寻着手机。
找到后,Demon快速拨通了Tony的电话。
“Max,”他猛然停住,支吾起来,“不,我的猫。猫,怎么样了?给她喂食了吗?”
“你别激动,我帮你特别关照过了,你猫好着呢。” Tony笑笑说道:“开门。我就在门外。”
他预料到Demon的状况不会理想,可是等他走进来,环视周围一圈后,还是着实吃了一惊。
房间内一片狼籍:床单凌乱不堪,烟灰缸里的烟蒂满得装不下,烟灰撒落得到处都是,还有数只棕色、黄色、绿色的空酒瓶横七竖八地躺着,像垮掉的城墙。
Demon比他想象得还要糟糕。
他看起来很累,而且明显睡眠不足。布满血丝的眼睛深陷,像雪堆里的两个洞。眼眶下面有一道淡淡的阴影。他已经十多天没刮胡子,脸色苍白。头发乱七八糟。
他从来没见过他如此邋遢。
Tony叹了口气,望着他手上的烟,皱起眉:“你怎么抽起烟来了?你以前不抽烟的。”
“新近的爱好。” Demon特平静地回答。
“不行,不行。” Tony撇了撇嘴,表示再也看不下去了,“你闭门修行时间也够长了,再继续呆在这里,人都要发霉了。你自己闻闻自己身上的味道,照照镜子。你这模样,我看没一个女孩会喜欢。”
这番告诫不仅没有打动他,Demon还下起了逐客令。“出门时,记得把房门带上。”他说。
Tony仿佛气恼似地走了出去。他对着紧闭的门,又重重地叹息了一声。看样子,现在是时候请她老人家出面了。
没错,从来对谁都可以目中无人的Demon,在曹玉珍面前,尽管表面上依然自尊自大,毫不礼貌,但内心却十分敬爱有加。
可是,解铃还需系铃人。曹玉珍深谙此理。她还相当愉快地清楚这一点:那个善良的姑娘不会回绝。
她料想得一点也不错。当她提出请求,陪她一起去看下孙子时,叶波心踌躇片刻,还是答应了。
她们约在公交车站碰头。一见面,曹玉珍女士就双臂张开,激动地把她搂到怀里。慈爱的脸上涌起的笑容,使叶波心也深受感染,报之以灿烂的一笑。她怀着感激的心情想到,原来被人喜欢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两人挽臂同行,走在路上。曹玉珍夫人围在肩头的披巾,在风中轻盈地飘动,带来一缕清雅的香水味。披巾的颜色是淡淡的灰紫色,和她烟紫色衣服很相衬。
叶波心瞥见她的嘴角总是微微翘起,不禁暗忖:他们怎么说她挑剔敏感、好支配人呢?她心想,身边这位可爱的上了年纪的奶奶,分明如此开朗和善。她不仅富有年轻人的热情,同时又具有年轻人没有的从容与优雅。
这么想着的时候,她们已经到达酒店,站在电梯里了。曹玉珍向她转过身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调侃道:
“我太老了吗?人家都不会正眼注视我了。”
“啊,”叶波心微微一惊,思索片刻,说道:“奶奶,人家不正视您,可能是他们自己自卑。”
曹玉珍听了大笑,笑声如银铃般爽朗:
“你这个恭维好像太夸张啦。年纪上去,就像放久了的苹果,干瘪了。”
叶波心同样笑了,眼前的这位像蘑菇般丰满。于是,她用圆润、清朗的声音说:
“奶奶,您不知道自己身上散发的气场多么强大吗?”她并没有要讨好她的意思,只是说出心里的想法,“您看,您那么容光焕发,自信像太阳一样闪耀在脸上。声音又是那么悦耳有穿透力。眼睛那么聚光有神。岁月的沉淀,没有给它带来一丝愁苦,而是安定与祥和。这样的奶奶,旁人自然惭愧地无法看您啦。”
“就你嘴贫。”
叶波心优美地一笑,转而神色暗淡下来。倒是她自己才是最不待见的人吧。
她们走进Demon的套房。叶波心跟在后面。
Demon先是瞧见曹玉珍,立时露出焦躁和严肃的神色,准备打发她回去。可是当叶波心从曹女士身后迟疑地探出身时,他一脸惊讶和窘迫,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转身走了几步,再回过身,刻意地保持一段距离。记得Tony说过,没有哪个女孩会喜欢他现在这副模样的。
叶波心呆呆着注视着他,感到心里一阵发紧。他只穿着一件白色睡袍,睡袍的领口脏乎乎的。腰上疏懒地绑着系带,一头短,一头长得要垂到地上。脸上的胡渣看起来好久没剃,而Demon一向很爱整洁的。
好像要摆脱这难堪的注目似的,他板起了脸,眼眸冷淡而疏远。
“有什么事吗?”他漠然地问。一面从松散的睡袍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上。微仰起头,朝空中喷出一缕淡灰色的烟圈。
“有什么事吗?”他又问了一遍,“如果没有就……”
“你最近怎么样?”叶波心赶紧问道。
他一手抹脸,胡渣刷过掌心发出磨砂纸般的声音。
“再好不过了。昨晚刚狂欢party,所以现在有点乱。”说完,又吐出一圈圈烟雾。
”不要吸了吧。”叶波心劝道。
Demon定定地看了她一眼。
“放心吧,吸烟伤肺不伤心。”他傲慢地回答,没有意识到话里的酸楚意味。
一阵酸涩陡然袭上叶波心的心头。
“奶奶也在,你把烟灭了吧。”
这次Demon没有异议,慢悠悠地拿下嘴边的烟,轻轻敲掉烟灰。接着,右手在空中划了一道圆弧,朝前方的纸屑桶抛去。可是,好像故意要投偏似的,烟蒂落在了叶波心的鞋子旁。简直像个挑衅的警告。
曹玉珍一直冷眼旁观着,这时看到这一幕,再也忍不住了。她对Demon瞪一眼后,就借口离开了。
“那我也先……”
他猛然打断了她的话,强迫自己轻描淡写地说:
“怎么现在愿意不戴假发了?”他凝视她飘垂的橘红色长发,它像一团火焰般闪耀。
“嗯,”叶波心点点头。“脑袋抗议,说要减负,我听从了它的意见。”
“是个又好又坏的建议。” Demon淡淡地说。
是啊,头发能自由呼吸的感觉好极了。但同时她也失去了她的隐身衣。她看着一绺秀发,琢磨着,改天再染黑回去。
叶波心思考完毕,抬起眼。Demon满是血丝的双眼紧紧地盯着她。
她忽然想到他一直饮酒吸烟,不禁关切地询问:
“你有没有好好吃饭?”
Demon咬了下嘴唇,微抬起下颏,似乎很无奈。
“除了饭饭饭,还有别的要说吗?”他低声说。视线没有离开她的脸。
叶波心的脑袋一片空白。但是她努力找寻话题:
“你的猫,猫咪还好吗?”
Demon惊奇地望着她,下巴绷紧。
“还有呢?”他的声音从牙缝中挤出来。
而就在这时候,门口传来高跟鞋声。Demon和叶波心同时看过去,刁诗涵正步履轻盈、春光满面地走进来。在看到叶波心的刹那骤然变了脸色。
她气势汹汹地冲到她面前。
“你这人有没有羞耻心,还杵在这干嘛?”愤怒像狼一样蹿上她的眼睛,刁诗涵不顾形象,声色俱厉地斥责道:
“怎么啊,得到心上人的垂爱,还在这纠缠Demon。抢去了人家的未婚夫,还要向我耀武扬威吗?!”
叶波心平静地不作声。她想说,真爱是不会被轻易抢去的。能被掠夺过去的就不是真爱。爱不会让人这么愤怒,这么害怕。可是这些话只在她心里打转。
还是不要火上浇油了吧。
“为什么不说话?装得可怜让Demon心疼怜悯你吗!”
她仍旧不语。一副受到委屈却不申诉的样子,更加激怒了刁诗涵。一对眼珠立时瞪得滚圆。
“你知不知道,你这种行为,我都可以扇你一巴掌。”
那眼里的一股凶焰,让叶波心觉得那巴掌随时都会落下。可是她依旧笔直地站着。什么话也不想反驳。
“好了,和她没什么好废话的。” Demon突然说。一面伸出一只手搂着刁诗涵。她惊喜地看着Demon。皱眉蹙额的怒容转瞬柔和下来,得意而娇羞。
叶波心嘴唇一抿。“那我先回去了。”临走时,又望了他一眼。
Demon的视线聚焦在刁诗涵身上,假装没有听见。
可在叶波心走远后,他蓦然抽回了手。面容冷峻地凝视窗外。像在思索着什么。
刁诗涵忍住不悦,故作轻松地问道:
“在想什么呢?”
“想你快点从我眼前消失。”
“你——!”刁诗涵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她强迫自己镇静下来,说:
“我知道你是故意破坏了我的婚礼,Demon,可是,你知道吗?我一点也不怪你。这也许就是命运,让我有机会再得到你。你知道我对你哥的感情和我对你的感情是不一样的。”
“你有喜欢我的权利,但我没有一定要喜欢你的义务。”
“所以,前面你是故意做给她看的。”她咬紧牙关,“你只是利用我。”
“而你甘愿做被利用的对象。”
这句话让刁诗涵的情绪彻底爆发了:
“你放开她吧,放手吧,Demon,”她痛苦地低吼着:“她有什么能耐值得你这样付出?放开她,你还有我啊。她根本就是玫瑰,长满了尖刺。”
她的声音都哑了,看上去楚楚可怜。可是Demon看着她,却像她是透明似的。
“总好过没有花瓣,只有刺的你。”他说。
刁诗涵走后,Demon举起电话。
“你本该告诉我她将过来的。”
曹玉珍忍笑,叹息道:“哎,傻小子,就是要这个效果。你现在憔悴的样子,最能激发女人天生的母性。本来说不定有效的,被你自己搞砸了。”
这是第几个夜晚,Demon记不清了。
只不过,今夜他又来了。“初见”酒吧内的音乐,激起喧闹的声浪。他隐藏在人群中,耐心地等待叶波心的出场。
在众人的欢呼中,她头顶闪亮的爵士帽,登上舞台。
Demon远远地凝望,她的双眼明亮、清冷。
今晚的舞曲风格很特别,洒脱又有些狂放。叶波心的舞蹈不带谄媚的感觉,没有故作姿态,自我得意——是一种超然的,沉静的冷酷。她就是这样的,Demon心想,可以如火山般炽热,又如大海般静谧、深邃。
曲调的最后旋律渐渐消失时,Demon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驱车驰骋在隧道里,他把胳膊伸向窗外。夜晚的冷风呼呼地涌入,充塞他的眼睛和耳朵。手里轻薄的照片在风中沙沙作响。他曲起手指,紧紧攥着。
最后,还是没能让它随风飘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