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又一次出现了，这次出现在第一舰队的指挥官舱里。
关于童话是否真实存在，虽然仍有人怀疑，但这次，在第一舰队上有大量人亲眼目睹，有如此多的证词，很难认为所有这些人都在说谎。
与地下城文明发现的那个童话一样，是一个球，至少看上去是高度相同的。
这个球质量完美的为零。本身不发光，但闪耀着光芒。绝对光滑，触上去没有感觉。
最神奇的是，从一头看，可以看到历史，从另一个角度看，可以看到未来。
但你不能掌握你看到什么，观看角度稍微一变，可能里面显示的东西就差了几千年。
如果童话中的水晶球存在，可能就是这个样子了。
这个水晶球折射着整个宇宙的秘密。有时候通过球可以看到亿万年前宇宙另一头发生的事情，有时候，你能够看到近在咫尺昨天和明天发生的事情。
这还不是童话的全部。真正不可理喻的是，根据海音1558声明，它突然就这么出现在了她的指挥舱里，有一天她进入指挥舱，它已经在那儿了。
此时，第一舰队已经在太空中飞了250年以上，舰队没有与任何外来事物接触过。
在三体母星上，大约在第一舰队出发200年后，一次地震才露出了神庙，神球才被发现。发现后，这个球被保密法遮蔽，只有极有限的人才能看到。直到三体最后毁灭，这个球都没有离开过保密室。无法解释它为什么突然出现在了2.5光年之外的飞船上。
有人说可能夜歌登上第二舰队的时候，偷偷把这个球带走了。但第一舰队和第二舰队没有交集过，第二舰队直接飞往了太阳系。
有人认为这两个球不是同一个，因为大小不一样。
在地下城的壁画上，史前人崇拜的那个巨球，直径有二三十米。但是在危机时代，夜歌和算星在神庙底座上找到它的时候，球的大小是双手能捧起的程度。而当它出现在第一舰队的指挥舱里的时候，大小仅相当于一个拳头。
根据船上的记载，它越来越小，一年多后从舰上消失了，从此没有再出现过。
每个人从球体上看到的信息是不一样的。人们无法很好的描述那些球体上的信息究竟是什么呈现方式，信息的呈现不是文字也不是图案，但当人们看到那些信息的时候，大脑天然的能够解读，似乎那是信息呈现的一种新的未知的形式。
人们无法控制在球体上显示哪类信息，信息的呈现是随机的，也没有任何开关。根据后期的研究认为，它被设计出来不是为了任何实用性，仅仅是个装饰品，它随意的折射出宇宙不同时空的各种景像。它的存在，只是为了展现它曾经的主人那超出一切想象的能力。它只不过是主人的一颗小玻璃球，没有更多含义。
但对于三体人来讲，这颗球折射出来的信息，具有巨大的价值。古人看到这个球，画下了惊人的壁画。三体科学家通过球里偶尔看到的一个公式，发展出了光速科技。而海音1558在这个球上，清晰的读到了夜歌和删星者的对话。
海音还试图在球体中观察更多的关于第二舰队的信息，后来专门建立了一个实验室来研究这个球体。这个球体后来帮助三体舰队文明获得了一次重大科技飞跃。
***
此时的第二舰队，正在太阳系的门口。
三体母星灭亡了，太阳系也到了，但这里已经不再是目的地了。
二个多世纪以来，两个文明的缠斗、算计、反抗，突然间毫无意义了。三体人失去了一切，家园，文明，目标。
舰队的全体成员无声汇集在甲板上。所有人站着，一眼望去，像密密麻麻的树林，没有人说话，所有人一动不动。这沉重的默哀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在巨大噩耗打击下，每个三体人的行动都变得很迟缓。这与他们天生的身体机能有关。
夜歌自从看到母星毁灭的消息后，瘫倒在了地上，再也站不起来。出于某种不明的原因，从那一天起他突然瘫痪了。
几天后，夜歌坐着轮椅来自指挥官面前，要求军法处置自己。
根据夜歌陈述，母星的失去是谋略的终极失败。地球人不仅仅把发射器藏在地球，在最远的太空也藏一个发射器，这是很合理的。作为战略官他没有想到这一点，是失职的。此外，对情报没有足够的重视，在地球逃舰的方向有智子失联，这也是高度危险的警告，但当时舰队事实也做不了什么，所以这个信息也没有被重视。三体世界是一个严刑峻法的社会，夜歌认为自己理应处死。
指挥官缓慢的回答：“但那又有什么意义？母星已经失去了。”
但此刻全军需要领袖。指挥官控制着自己尽快的恢复思考，片刻后他问道：“现在该做什么？我对你的自责没有兴趣，我们还有一支舰队存在，现在我们是最后的文明幸存者，我们需要解答迫在眉睫的问题。”
夜歌进行了一段时间思考。“我们应该寻找一个目标恒星，成为补给或栖息的航行目标，天文小组应该马上行动起来寻找一个合适的目标。此外，我们应该意识到我们将变成一个流浪的舰队，这是一种没有家园的存在形式，和有行星家园的舰队是完全不同的。我们应当马上开始研究新形态下，文明应当怎样存续。”
“根据我得到的知识，我们可能需要进入第三次进化。现在，我们前方只有黑暗的宇宙了，没有什么可以保护我们，我们将静默、观察、求生存，在宇宙中我们会无比脆弱，我们要学会遮蔽，学会欺骗，和一切对求生有帮助的技能。”
“很好。”指挥官说，“现在撤销你战略官的职务，但你仍然必须继续工作，立刻开始负责未来的舰队策略拟定。”
“在我们开始飞行之前，我们还有一件事要完成。”夜歌说：“我们需要一个东西，一个能在不透明时代，在谋略上极大帮助我们的工具：一个人类的大脑。”
***
第一舰队第111号星舰在太空中游荡。
从第一舰队刚刚出发时起，111号星舰就脱离大部队，以更高速度飞行。它的任务是迎接云天明的大脑。
此后绝大多数的故事都发生在后面的999艘舰上，111号星舰一直处于孤独游弋的状态中。这造成了两个结果：第一，111号星舰没有经过隐身改装，直到现在在太空中是可见的。第二，当第一舰队开始逃亡的时候，111号舰被抛下了。
根据第二舰队观察，111号舰已经改变了方向，朝另一头飞去，很可能在未来某个时候会与第一舰队会合。但现在，第一舰队不会专门等它，因为等待会带来全舰队暴露的风险。
现在第二舰队需要111号舰上那个高价值的东西：云天明。很有可能在过去的这些年里，第一舰队在不透明思维上获得如此长足的进展，云天明也起了很大的作用。抢到云天明还有别的用处，也许用111号舰的设备能追踪到第一舰队的位置在哪里。
指挥官下令：舰队离开太阳系，全速追击111号舰。
从现在的标准来看，111号舰慢如蜗牛。用不了太长时间，第二舰队就离它已经很近了，为了不过于惊动对方，也没有必要全体出动，第二舰队派出20艘舰团团包围了它。
“我们将与你们进行对接，要求你们立刻投降。”指挥官向111号舰发出广播。
111号舰应该很明白自己没有任何选择。它接受了对接，缴械武器，指挥官下令把云天明带上指挥舰。
云天明站在了指挥官和夜歌的面前。两个三体人惊奇的看着这个穿着遮蔽衣、思维不透明的生物。
“我们为此奋斗了二个世纪，这竟然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地球人。”指挥官说。
夜歌点点头。一个世界已经毁灭，另一个也危在旦夕，这场斗争在遥距形态中创造了波澜壮阔的故事，但彼此双方都没有真正踏上过对方的土地。
指挥官对云天明说：“我们曾经轻视过不透明思维，但我们付出了极为沉重的代价。现在，云天明，我邀请你成为我的首席谋略官，第二舰队将来非常需要你的特殊贡献。但你也应当明白，你没有选择，事实上，你是我的俘虏。”
云天明微笑着说：“指挥官阁下，直到现在，你还是轻视了不透明思维。”
星舰上突然警报声大作。
天花板上突然降下一道道隔离门，星舰上的士兵还来不及反应，这些隔离门就把整个甲板分隔成了一个个小方格，所有官兵都被关在了不同的小方格里面。士兵们举起武器，却发现所有武器都锁死了，不能使用。
指挥官想发出指令，但是被军舰操作界面拒绝。操作界面弹出警示：“现任指挥官已被解除职权，全舰进入被限制状态，所有权限冻结。”
“这是怎么回事！”指挥官喊道。
整个星舰失去了控制。但不仅仅如此，所有第2舰队的500艘星舰，全部弹出警示，499位舰长职权被暂停，所有控制权冻结。接着士兵的武器失灵，天花板降下隔离门，甲板分隔成极小的方格。星舰变成了牢房，把自己的官兵全部关押了起来。
“这是叛变模式！”夜歌惊道：“我们的星舰认为我们叛变了，自动解除了指挥官和舰长的职权，星舰本身变成了牢房！”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触发这种模式？我已经无法操作系统了，”指挥官喊道。
夜歌看着云天明：“难道是你干的吗？怎么可能……”
只听远处传来一个声音说：“你最终还是没有学会黑暗森林L2。”
夜歌转过头，一个人正在走进船舱，那个人是海音1558。
夜歌不明白。海音说道：“在黑暗中看见太好的东西，要当心自己才是猎物。”
顿时，夜歌明白了。他们以为云天明是猎物，实际上那是一个陷阱。
看见太好的东西，都不要轻易相信。
当第一舰队开始逃亡的时候，他们知道，逃到哪里都不是最好的方向。但是他们意识到，第二舰队迟早会来抢云天明。这可以变成一个机会，将可以获得先进的战舰，如果能够缴获一些光速战舰，也许可以逆向工程，研究出光速飞行的秘密。
于是，第一舰队没有真正逃跑，而是与111号舰会合了。当时，111号舰与舰队距离仍然过远，双方都用了高速飞行，这种速度会大幅消耗燃料，以至于经过这种高速飞行后，所有星舰都不够燃料飞到地球了。
这是一个很大的赌注，如果第二舰队不来，他们将最终耗尽燃料，在太空中慢慢死去。
但是他们也没有预计到三体母星突然灭亡，然后整支第二舰队都会到来。
“你们是怎么做到让整个第二舰队都失去控制的？”指挥官心有不甘的问。
“这是第二舰队自身的机制。为了防止军队叛变，母星可以回收控制权，一但触发叛变模式，指挥官和舰长都会失去权力，第二舰队从一开始就被设计成如此的。”
“但是触发这种模式，只有母星执政官有这个权限，你是怎么会拥有这种权限的？”
“这就有点童话了。”海音举起一只手，所有人看见了她手掌上那只神奇的球。“我能看到执政官的密码和所有第二舰队的操作方法。”
第二星舰属于全新一代技术，光速飞行系统从最底层开始就与第一代星舰是完全不同的，按道理说，第一舰队的军官看到第二舰队的系统，应该跟瞎子一样，根本不知道怎么下手。但是，通过童话球，海音完整的学到了光速舰队的所有原理和操作，而且看到了最高执政官的密码和触发叛变模式的机制。
整个宇宙在这个珠子前没有秘密。
第一舰队没有动用一枪一弹，俘虏了第二舰队。在星空背景上，第一舰队的九百艘船从埋伏的地方显形，两个舰队的船开始进行一对一的对接，第一舰队对所有500艘船取得了控制权。
然后，海音进行了全舰队广播。
“250年前，自从日箭与拉斯提格的第一次对话开始，历史被永久的改变了。三体人受到了启蒙，也开始了分裂。一部分人，包括我的父母，相信遮蔽主义，甚至我们相信遮蔽主义也不是尽头，未来不仅仅我们要遮蔽思维，而且我们要学会欺骗，学会更黑暗的东西。”
“但是，传统的透明主义如此的仇视我们，从我们诞生的第一天就如此，可能永远都将如此。未来将会怎样呢？今天，我们必须把这最深刻的分歧放上台面。我们要在这里彻底解决这一难题。选择透明，还是选择遮蔽？我把选择权放到每个人自己的手里。”
“第一舰队和第二舰队将根据信仰重组，信仰透明的可以组成一个舰队，飞向你喜欢的任何地方，比如理想之星。而信仰遮蔽的则组成另一支舰队，飞往另一个地方。也就是说，我们在这里做最终的决裂！两个新组建的舰队从此不再相见、永远分道扬镳。所以，请每一个三体人，选择自己永远不会后悔的那一种信仰。”
每个人面前都出现了一个投票窗口。
两支舰队的成员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作出最终选择。投票后，将有一个颜色标志将透明派和遮蔽派区分开来。
当所有人投票完毕以后，海音1558宣布分船。“所有透明派乘坐原第1舰队的慢速飞船，所有遮蔽派请登上原第2舰队的光速飞船。”
决定一出，所有透明派愤怒了，甲板上回荡着怒骂和抗议声：“第1舰队的船只有光速百分之一，把所有烂船都给了我们，这简直恶劣之极，这毫无公平可言！”
海音冷笑着回答：“想想你们把几十亿地球人赶到澳大利亚的场景吧。公平？真是笑话。为自己谋取最大的生存优势，这是唯一的合理选择。你们应该感谢我还给你们留了一条活路。这不是一次谈判，拿走你们求生的机会，或者我将武力镇压。”
在这种情况下，透明派被迫接受了慢船。三体舰队从此分裂成快舰队和慢舰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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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所有分家完成后，两支舰队起程了。
慢舰队飞向了理想之星，需要耗时1500年以上到达。没有人提醒他们，慢舰队的船燃料严重不够，连飞到地球都成问题，理想之星距离要远得多，这段航行注定是完不成的。
在慢舰队起航的那一天，夜歌在他的房间里自杀了。尸体没有人发现，很久以后人们才找到他。据说他死前几天一直喃喃的说，“我不能亲眼看着将要发生的事。”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意思，自从母星毁灭后，他就一直有点不正常。
能理解他的人都不在那艘舰上。只有能理解黑暗与遮蔽的人才知道他说的“将要发生的事”是什么。正如地球舰队在黑暗太空的另一端已经上演过的那样，为了生存，慢舰队一定会互相残杀，争夺资源和燃料，最后只剩下很少的人口，飞向一个过于遥远的远方。他们最终会在途中演化成遮蔽和欺骗的种族，只不过是用更残酷的方式。
而另一边，快舰队已经抛下它们，以光速飞向了遥远的另一个方向。
根据记载，在漫长的旅程中，他们完成了第三次进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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