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部规定,阵亡人员必须原地待命,关闭一切通讯设备,不得干扰演习进度。
双方陷入沉默。
蓝军旅长是副师职干部,这个级别的干部,跟新兵只能有两种交流方式:关心,或者开开玩笑,这是居高临下者在假装平视,流露出任何真实情绪都有损自己的地位和威严。而且,与新兵相处的时间也必须控制,一旦屈指可数的谈资用完了,就会让新兵掌握到他不应该掌握的信息,做出不应该做出的判断。别说是师级干部了,就是连长指导员,除非要专门谈心,平时都是严格控制与新兵的接触的。
组织的权威,多半来自距离。
但现在与平时不同,自己败于这三个新兵之手,已无高下之分,而且他们必须一起度过这剩下的二十多分钟。新兵的沉默理所应当,首长的沉默则是没水平,这沉默必须由他来打破。
他盯着眼前那个刚扔完爆破筒的新兵,突然想到了什么:“你是叫吴论?”
吴论的眼睛仍然没离开散热窗,对外界的一切充耳不闻。这是极度疲累后的脱力,刚刚过去的四个小时,已经耗干了全部的脑力和体力,此时只需有人从背后戳一下,他就会烂泥般软在地上。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蓝军旅长的问话,脸转了过来,眼中全是疑问。
你怎么会认识我?
蓝军旅长见这个新兵一言不发,尴尬地笑了笑。
张若谷连忙敬了个礼,道:“首长,他嘴巴受伤了,不能说话。”
“哦?”蓝军司令走了过来,看见吴论下巴上一大块淤青,道:“下颌骨伤了,得赶紧去医院。”转头吩咐身边的作战参谋:“小李,呼叫基地,赶紧让他们派救护车来。”
“旅长,演习规定咱们阵亡后必须关闭通讯设备……”
“这小伙的伤再不治,以后吃饭都成问题,事急从权吧。你呢,腿怎么回事?”
张若谷道:“应该是踝骨骨折了……”
旅长示意他坐在地上,轻轻抬起他的右腿,惊道:“这是旧伤未愈啊,想把自己弄残么?”
“当时情况危急,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旅长盯着张若谷紧张尴尬的脸,哈哈大笑:“少年鞍马适相宜,从军乐,莫问所从谁。周师长了不起啊,刚入伍的列兵都练成这样,我不如他。”
一个中华烟盒伸到他面前,中间一根露出了烟嘴。
赵小军笑嘻嘻地道:“首长,玩一根?”
这下旅长才大感意外,从来没有一个新兵敢给他发烟,而且还发得这么自然。
“烟比较次,您将就将就。”
旅长平时是不抽烟的,见赵小军这样,又不好拒绝一个新兵,只好接了下来,同时又觉得好笑,没有人给别人发中华的时候还会加句“烟比较次”,这东北小伙貌似熟练,也是学着大人的样儿照葫芦画瓢而已。
赵小军迅速给他点上火,又给旁边的参谋战士发了一圈,没人接,他们不会在这个时候抽烟,更不敢当着旅长的面抽。赵小军笑着摇了摇头,做出一副“不给爷面子爷也不在乎”的表情,自己点了一根,朝天上大大喷出一口,道:“我这俩兄弟没见过大领导,您多担待。”
旅长道:“你就是,你就是刚才那个喊麦的?”
“首长您也懂喊麦?”
“这个……听过一些。”
“牛!”赵小军翘起大拇指:“现在像您这样与时俱进的领导不多啦。跟您报告一下,我最近呢,正在研究怎么把喊麦这种艺术跟当前我军的思想政治工作结合起来,比如说,我们日常的队列歌曲,就完全可以改成喊麦,像团结就是力量,学习雷锋好榜样,我都已经改出来了,我们指导员还表扬我,说我很有创新意识,将来可以去学政工呐。您觉得怎样?”
旅长没想到半路杀出了这么个货,只好点点头:“不错不错。”
“我最近还尝试改了一些更有难度的,比如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给您喊一个啊,说军人个个要牢记,那个三大纪律八注意,第一我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你才牛逼……”
这首《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词将近三百字,唱完需要两分半钟,赵小军居然当着众人的面全部喊下来了,中间还夹杂着各种东北俚语。一旁的作战参谋和蓝军战士纷纷把脸捂住,他们已经准备好怎么应对K师的羞辱,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这种形式,旅长哭笑不得地听完了整首,开始后悔自己为何要打破沉默。
这时救兵终于来了,基地的救护车从一处小巷子钻了出来,停在了指挥车边。
旅长让两个战士分别扶着张若谷和吴论上车,可吴论脚底仿佛生了根,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对蓝军战士的动作没有任何反应。
旅长道:“怎么,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吴论迟钝地点了点头,掏出张若谷那本《装甲战》,在上面飞快写了行字,递到旅长面前:“首长,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旅长微笑:“在我们旅部车场呆了那么长时间,摄像头拍的清清楚楚,你这张脸我绝对不会认错。”
吴论愕然,他突然想起了之前在窄街狙击假指挥车时的胡思乱想,那条一直在伸缩着脖子的蛇。这貌似无意义的片段,其实是潜意识中的记忆再提醒自己。
“你肯定还想问,为什么我们已经预料到你们会突袭指挥车,安排了这么出戏吧。那也是因为你在指挥车边呆了太久,我们派去基地的科长虽然怎么盘问你都问不出来,不知道你究竟做了什么手脚,但能猜到和指挥车有关。”
巨大的自责袭上心头,吴论感觉到汗珠从太阳穴爬过,如果不是他自作主张,或许黄晋按原计划也能迅速找到指挥车,顺利完成计划,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
“既然都说到这儿了,我也可以问几个问题吧?当然,我们输在你们手上,你们可以选择不回答。”
张若谷回头道:“首长,您问吧。”
“好,你们到底在指挥车上做了什么,方便说么?”
“我们什么也没做,吴论能够记住指挥车上的迷彩涂装跟其他车辆的区别。”
旅长大骇,过了半天才开口道:“没错,以K师的装备水平,如果在指挥车上安了定位器之类的东西,我们不可能探测不出来,第二个问题,吴论是怎么潜入我们旅部的?”
张若谷摇了摇头:“这个我也不知道。”
他们的眼睛一同看向吴论。
短短十几分钟的相处和交流,已经让吴论对眼前这个坦诚的蓝军旅长有了好感,他准备在书上写出自己藏进送货车进入旅部的过程,可转念一想,这样做肯定会让蓝军营门那个卫兵挨罚,迅速收回了笔,朝旅长敬了个礼。
他之前一直厌烦部队下级必须向上级敬礼的规定,一个新兵去师部办回事,手都会抬酸,但现在这一敬,则饱含真正的敬意。虽然最终端掉了对方的指挥部,但这次行动中遭受到的种种磨难,已经让他彻底感受到了这支蓝军的强大。
值得尊敬的对手,值得一辈子回味的一场演习。
张若谷也抬起了胳膊,入伍半年来的种种不快,已被这场没有硝烟的战斗冲的云消雾散。
旅长回礼,姿势标准得像做雕塑,接着笑道:“要保密?好,你们有这个权利。”
救护车上的医生这时走下车来,对蓝军旅长道:“彭旅长,刚才导演部通知,K师已经夺取了自来水厂和发电厂,演习第二阶段结束。”
张若谷抬手看表,11点57分。
旅长丝毫不觉意外,轻快地走上指挥车,回头对三个新兵道:“一定要把伤治好,希望明年还能见到你们”。
导调大厅挤满了人头,基地的参谋干事们匆忙在会议桌上摆姓名牌放文件,都是面带苦色。演习刚刚结束第二阶段,第三阶段的攻防互换即将在两天后举行,可导演部临时通知今天先总结城市攻防演练,他们昨晚为了整理材料,都熬了整整一个通宵。
周涤非坐在左边第一排,身体挺得笔直,这是他极度放松快意时的表现。三分钟,拒结束只有三分钟,K师发起密集攻势连续吃掉了两个据点,这不但是他的胜利,也将进入内蒙演习的史册,成为后人学习的经典战例。
上身虽然如刀削斧砍,但他的眼睛一直在观察着前前后后每一个角落,那些一起来内蒙的甲种师的师长,都摆出漫不经心看文件的架势,仿佛对这突如其来的会议毫不在意,但他清楚,因为K师昨天的胜利,这帮人心里都压上了一块巨石,谁也没能想到,破纪录的首胜居然被这支近年来普遍不被看好的乙种师给拿到了,而且还是难度最大的城市攻防。接下来各师的每一次失败,都是K师打在他们脸上的一记耳光。
周涤非心中是一副棋盘,与国手对弈时,于绝境中忽得仙招,吃掉了对方一条大龙,痛快啊痛快。
他还没顾得上去基地医院探望那两个端掉蓝军指挥车的新兵。最后的胜利,表面上看是因为蓝军兵力损耗过大,无法抵御攻势,但他心里清楚,若不是蓝军无法指挥调度,拿下自来水厂或许可以,发电厂绝无可能。事后他大致猜到了他们是如何重新定位了目标,不过如果这事发生在别的师,且由三个新兵谋划执行,他绝对不会相信。
当初,黄晋建议把张若谷和吴论放在侦察连时,他还觉得莫名其妙,只不过对于他来说,这两人只是花名册上的两个名字,侦察连又确实需要新兵,放就放了。如今想来,黄晋眼光之毒,犹在他这个当过多年兵员参谋的老狐狸之上,这么好的干部马上就要脱军装了,实在可惜。
蓝军旅的领导最后到场,坐在了大厅右侧,与K师党委班子遥遥相对,周涤非与彭旅长眼神交错,都是微微一笑,可彭旅长身边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这臭小子怎么来了?
韩冰笑嘻嘻地看着周涤非,用嘴巴做出一个“how do you do”的口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