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靶员的声音响起来的那一刻,陈撼秋一屁股坐在了水坑里。
8发上靶。
他的脸上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是他自己打的,即便望远镜中的景象已经快模糊成了马赛克,吴论仍然能看到那张黑脸上清晰的红印。
没想到这人平时牛逼哄哄的,关键时刻居然掉了链子。
“这也……”吴论想恶心他两句,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这小子手上还真有点东西,我之前看低他了。”胡有利道。
“是啊,长这么大,我从没见过谁这么舍得抽自己。”
“想哪儿去了?”胡有利道:“就这种能见度,我都未必上得了8发。”
吴论这才明白过来,胡有利是在夸陈撼秋。
连胡有利自忖都不一定能达到的成绩,这人却用耳光招呼自己,吴论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老是一副啥都看不顺眼的样子。
对别人狠的人,多半对自己更不客气吧。
天空中已是乌云密布,貉子岭仿佛一只巨人的手掌,慢慢握成了拳头,见不到一丝光亮。吴论看了下表,11:45分,本应阳光灿烂的正午,此时却什么都看不清了。
胡有利趴着的浅坑已被雨水灌满,吴论想象着他泡在水里的感受,深感同情。
“孙子。”胡有利骂道:“真他妈孙子。”
吴论回头:“师父,忍着点,就快结束了。”
“你以为我是受不了这雨?接着。”胡有利扔过来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是一个望远镜,形状颜色跟吴论手上那只略有不同。
“夜视仪,光头临走前塞给我的。不用这个,你等会儿没法计时。”说话间他把狙击枪上的瞄准镜也换了一个,自然是红外微光瞄准镜了。
“黄晋早就想到会是这鬼天气?”
“对,他塞给我的时候我还想,当了领导果然想得周全,现在看,他是巴不得我能用上。以前搞训练的时候这人就是怎么恶心怎么来,我还以为他岁数大了会改。这可视条件,后面出来的就是被窝里捉跳蚤——纯属抓瞎。”
训练科的少校参谋跑到黄晋跟前。
“黄副,咱们还要继续吗?”
黄晋道:“嗯,刚才我又跟几个飞行员确认了一遍,他们说不会影响飞行安全。”
“我的意思是,现在靶子已经完全看不清了,两个连队的人还怎么比啊……”
黄晋想了想,道:“内蒙草原五月份会不会下雨?”
“内蒙的雨季一般是从七月开始,五月……倒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可能性不大。”
“会比东北二月下雨更罕见吗?”
“是……但是……”
“继续吧,我们还要回去吃午饭,别让战士们干等着挨饿。”
少校参谋无奈,只能示意继续进行。他的担心并非多余,四连最后一个出场的选手只上了三发。
侦察连有戏了?吴论心中一喜。但此时报靶员突然报出了双方的成绩:
“二团四连共上靶207发!师侦察连共上靶195发!”
还差12发?!
吴论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头看了一眼胡有利。后者的双手已经离开了狙击枪,自顾自地往外舀水玩。
刚才一直全神贯注地计时,他忘了数双方上靶总数,这时才明白陈撼秋为什么要扇自己大嘴巴子。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低闷的雷声,仿佛命运之神在用鼓声提前宣告侦察连的失败。
张若谷看着黑乎乎的地面,满脑子都是好莱坞电影《黑鹰坠落》中的一幕:在索马里摩加迪沙,那个刚刚入伍的新兵低空索降时,由于直升机躲避一枚RPG火箭弹导致绳索脱手,他从高处重重摔到了地面上,不省人事。
其实这部电影还给美军留了面子,原著中那名新兵根本没有受到火箭弹的干扰,他是败在了初次索降的恐惧之下。
第一次从二十米高度抓着绳子降到地面,没有人不会害怕,更何况是在直升机上。
但张若谷下意识地数着自己的心跳,发现与平时的频率并无不同。
“重心落在小腹部,左手控绳,右手虚握……重心落在小腹部,左手控绳,右手虚握……”
这是教授下去之前强调的三个重点,他在心中反复默念着。
令他感到一丝不安的是,他竟然感觉不到恐惧。
273,他想起吴论给自己起的这个外号。-273摄氏度,是热力学的最低温度,又叫绝对零度。在此温度下,物体的动能和势能均为0。
心如止水,面如平湖。
董振俊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定要记住,安全第一,如果中途感到不适,立马示意中止。”
这句安慰本身就是莫大的讽刺,董振俊清楚地知道,侦察连已经被判了死刑了。
“连长。”张若谷回头。
“怎么了?”
“现在的风速跟十分钟之前比有变化吗?”
董振俊本以为他要放弃了,右手已经握在了滑降器上。
“放心,这风速不会影响索降的。”
“有变化吗?”
董振俊摇摇头,朝机舱外看了一眼:“没咋变,上下五公里吧。”
“好的,谢谢您。”张若谷突然踏出了机舱,没有任何征兆。
吴论看到一个清瘦的身影毫不犹豫地抓住绳索,一下子滑下来五六米。
“卧靠!”
胡有利吓了一跳:“咋了?”立马看瞄准镜:“卧靠!”
紧接着又说:“不好,绳子打转了!”
握紧绳子的张若谷像个陀螺般在空中开始旋转。他犯了和老黑一样的毛病,重心没有压住。
头上直8-B黑黢黢的身影像一个漩涡,他感觉自己被缓慢地往上吸。
“重心落在小腹部!左手控绳!右手虚握!”
他听到了连续不断的呼喊,持续了数秒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喊声。
“稳住!”董振俊探出头来喊道。
这声音仿佛一记铁拳,把张若谷的转势粉碎了。
绳子又慢慢转了回来。
此时天地间只有这么一个瘦小孤魂。大幕已经拉上,但只有他有自信,不能让这一切就这么结束。
13秒,他降到了地面。幸好,耽搁的时间不多。
此时雨水已经把泥土冲成了浑汤,张若谷一听到作战靴踩进水里发出的响声,立即解扣,起跑,一气呵成。
四连和侦察连之前出场的战士,都出现过过于紧张导致到了地面解不开扣的情况。所有人都没想到,一个初次索降的新兵动作居然能如此娴熟。
他们不知道的是,在直升机上,张若谷已经默默地把这套动作在脑中推演了上百遍。
“啪!啪!啪!啪!啪!”
作战靴重击着地面上的雨水。
不到三十秒,他的身上已经湿透了,水从裤管流到了靴子里,但他浑然不觉。
全身的肌肉都在迅速燃烧着能量,大脑也在高速运转,屏蔽了一切不必要的触觉和听觉。
跑动过程中,他一直在观察身边经过的树叶。
两个声音同时在大脑中重复着:
“西北风,风速十五公里。五个靶的时速分别是34、38、42、48、51,二十秒之后变速,各加10。”
“58、59、60、61……”
相隔千米的胡有利和教授同时发现这个新兵似乎在边跑边读秒,当然,还有在射击点等候着他的黄晋。
同样在大声读秒的还有吴论,每一个数字都是从胸口中喊出。
离射击点还有约30米,只有49秒了。
吴论握着计时器的手湿乎乎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手汗。
作战靴插进了一个隐蔽的小坑里,同时,张若谷的右脚踝发出一声微响。他迟疑了0.1秒,又恢复了冲刺的速度,终于到了射击点。
“一定要停住,调整心率啊!”吴论吼道。
“停个屁啊!又他妈瞄不准,赶紧打!”胡有利也开始吼了。
张若谷确实停了下来,但他没有像教授一样大口喘气,而是开始摆弄起步枪来。
39秒。
“草!他在调表尺?”胡有利叫道。
“什么?”
“烧糊涂了吗?这时候还纠什么风偏!”
在风速影响射击精度的时候,使用自动步枪时如果没有瞄准镜,射手一般要通过修瞄准点或者调节横表尺的方法纠正风偏。前者靠的是感觉和经验,张若谷之前出场的39人都是有意无意地修正瞄准点,没有人想过在这么急迫的情况下还有时间调节表尺。
“这傻逼早干什么去了!”胡有利气急败坏。
按理说,就算要调节表尺,也应该在直升机上完成。但胡有利不知道的是,这种气候下山谷里的风速风向一直都在变化,董振俊给张若谷报的风力,等他从直升机上索降下来的时候已近弱了很多。
36秒。张若谷终于举枪,打出第一发子弹,但又迅速停下。
胡有利已经彻底失去了耐心,闲了好久的手指又搭在了扳机上,瞅着忧心如焚的吴论:“你给我好好计时,就算是你爹在场上打,该多少秒就多少秒。”
张若谷打出第一枪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体不稳,这才反应过来,刚才经过那个小水坑的时候把脚崴了,迟来的剧痛让他浑身一哆嗦,这第一发子弹不知飞向了何处。
这无法抵御的疼痛让他心中突然闪出一丝幻觉,张永新、教授、陈撼秋此时都站在他身边,默默地注视着他拿枪的手。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股力量固定住了他的右腿,他终于开出了第二枪。
此时他的眼中只有一连串的阿拉伯数字,那些毫不犹豫的子弹,打中的不是靶标,而是数学公式。
极慢之后,是前所未有的快。如果没有前面调节表尺的动作,所有人都会认为他在胡打一气。
“10、9、8、7……”吴论的声音停住了。
张若谷的枪口还冒着烟,身体凝固成了铸模。
黄晋似乎很着急地喊道:“报靶!”
之后的几秒,整个山谷仿佛被吸入真空,没有任何声音。
“14发上靶!14发上靶!”
空中和地面上的人全都愣住了。
黄晋对着扬声器喊道:“再确认一遍!”
10秒之后,报靶员的声音“确认无误!14发上靶!”
侦察连其他29人疯了般簇拥到了射击点,直升机仿佛也承受不住欢呼声,在空中微微摇晃。
教授和陈撼秋准备把张若谷举起来抛向空中的一刻,他右脚一软,倒在了泥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