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检讨书对吴论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在他短暂的大学时光中,因为逃课打游戏交出的检讨书足以编成一部文集。但等他轻车熟路写完了五千字的沉痛检讨后,立马就开始后悔了——副连长之前交代,禁闭期间除了吃喝拉撒,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检讨自己的过错,因此除了禁闭室里这沓信纸和一个红本本的条令条例,连一张报纸都没有,检讨书一写完就意味着后面几天无事可做。
对于这个年龄段的小伙子,无聊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他开始一寸一寸地摸索禁闭室的床和地板,期盼着之前被关禁闭的人能留下点什么,哪怕是一张字条也好。以前看过的小说浮上心头,《笑傲江湖》里,令狐冲被关在西湖地牢里无意中发现吸星大法,开始成为一代高手;茨威格的《象棋的故事》,被纳粹关押在旅馆里的年轻贵族,从看守身上偷走一本国际象棋棋谱,出狱后战胜了世界棋王……这侦察连藏龙卧虎,之前犯错误的老兵说不定会留下什么格斗心得、射击要领之类的,到时候自己练了这些秘功心法,出去之后一定要找机会羞辱羞辱那个不可一世的陈撼秋。
不过部队毕竟是部队,这禁闭室的每一个死角都被仔细打扫过,连一粒多余的灰尘都没有。他仍然不死心,心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在这儿干什么都没人管,索性把那张铁床翻了过来,看看床缝之间有没有夹着什么,可摸了半天仍然一无所获,唯一的发现是床板下一大块黑黢黢的污渍,禁闭室光线极差,也看不出到底是什么弄脏的。
“难道就一直这么无聊地呆上七天?”吴论绝望地自言自语,此时他开始想念起赵小军和沈原了,平时用手机聊天,这俩人保密观念比他强很多,几乎都是在瞎扯淡,只要涉及部队的事总是支支吾吾,昨夜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他还有很多问题没有问他们俩,赵垮是怎么在四连混得风生水起的?猴子是怎么把他那个变态的师长舅舅对付过去的?可惜273这人太过小心谨慎,下次见他们俩不知要到何时了。
对了,273。他不是说每天晚上都要来看我吗,今晚得让他赶紧弄点什么小说杂志来,或者把老胡那台摸得油光锃亮的初代gameboy顺过来,否则这么下去自己三天之内必疯。
然而现实是无情的,他刚琢磨这事,一束猛烈的阳光就从那个破洞般的窗口射进屋内,这时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折腾了这么半天实际上才到中午,离半夜张若谷来看自己足足还有十来个小时。
“吃饭了。”连里的文书敲了敲铁门,把餐盘从门缝里塞了进来。吴论接过餐盘,毫无胃口地用筷子调戏着盘子里的菜,突然发现胡萝卜肉丁里有些异样,拨开一看,是一个叠得很厚的小纸团。
既然能在饭菜里做手脚,八成是老胡了。说不定他有什么办法能把我弄出去?
吴论没管纸团上油腻腻的肉汤,迫不及待地用手打开,上面是一行歪七扭八的字,跟胡有利本人一样不着调。
“紧急求助!春丽的超必杀是哪几个键来着?”
“尼玛!”吴论差点一口血喷在饭上。
我都这样了,还能不能有点同情心?
他三口两口扒完了饭,从信纸上撕下一小片,写上“你猜”,丢进吃剩的油汤里,歪倒在床上放空。那束强光正好射在他身上,不一会儿脸就开始发烫了。他暴躁地站起来,想把那张床拖到别处,突然想起床板上那片污渍,顺势把床翻了过来。
仔细一看吓了一跳,这哪是什么污渍,分明是用蝇头小字写出的大段脏话!
“册那!狗日的光头!我草你大爷!丢你老母个嗨!恁个鳖孙!刚逼样子!憨棺材!臭鸡掰!话你系食屎狗进化唔完全嘅!你讲粗口都无qualification嘅!you dick sucking mother fucker……”
吴论看得目瞪口呆,这脏话不但南腔北调,混合了上海话、河南话、广东话等多种方言,居然还有英语,如果脏话是一门学问,这显然是博士论文的水准。写这段话的人当时得多大仇多大恨。
只可惜除了通篇的脏字,这篇洋洋洒洒的檄文并无任何信息量,连署名也无。唯一可以看出的是被喷的对象:“狗日的光头”。军人必须留发,吴论难免会把这狗日的光头和黄晋联系在一起,这人以前干过什么缺德事,能把人气成这样?这位出口成脏的大师又是谁呢?现在还在不在连里?
更令吴论佩服的是,这人虽然愤怒至极,手上却丝毫不乱,小小的字迹极其工整,非但一笔一划清晰有力,连字间距和行间距都几乎一致,如果不是局部有圆珠笔留下的渗油的痕迹,说是打印上去的吴论都信。
本来还怀疑这人会不会是胡有利,一看这字就知道肯定不可能了。
吴论对着这篇脏话心向往之,却没注意到窗外一直有动静。直到那束打进屋内的阳光忽明忽暗,他才注意到张若谷。后者从窗口递进来一本书:“从家里带来的,隆美尔的《步兵攻击》,有非常详细的实战描写。”
吴论接过书,随手一翻,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笔记,字迹像张若谷本人一样清瘦。
“不是说晚上吗?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怕你寂寞,正好今天上午胡班长训练强度很大,中午大家都睡了,我就偷偷跑过来了。另外,可能有一个坏消息。”
“怎么?冷艳淑女还是有问题?”吴论感觉心跳在加速,却说不清是恐惧还是兴奋。
“不是,还记得那天晚上你来找我问迷彩涂装的事吗?我昨天凑巧在一本武器杂志上看到了内蒙基地蓝军的演习照片。”
“兄弟,你说话能不能别老喘气啊……”
“我大概猜到了你的想法,但之前我的说法有误,我在杂志上仔细看了蓝军的步兵战车集群,每一辆的迷彩涂装都是一模一样的。”
“哦。”吴论有些意兴阑珊:“这不重要啦。我现在这样,连长不会给我参加演习的机会的。而且老胡上次跟我说,敢死队要突袭的对象也不一定是装甲车,也有可能是指挥基地。”
“别灰心啊吴论。”张若谷道:“凡事皆有可能,你网聊的事既然没有实质性的后果,我觉得连长也不会一直揪着不放的,你一定得把握机会。你拥有一种非常稀有的能力。”
“什么能力?”
“你说自己记下每辆战车的迷彩涂装毫不费力。初一我也去了车场,试图记住所有的涂装细节,但很快就记混了。还记得师长那天说过什么吗?侦察兵最重要的就是眼睛。你的眼睛没有人可以替代。”
张若谷走了之后,吴论琢磨着他的话,觉得确实有几分道理,因此除了在有阳光的时候看一下《步兵攻击》,剩下的时间全靠回忆之前见过的图像细节打发。他惊奇地发现,自进入侦察连第一天起到现在,见过的一草一木全部都完完整整地储存在自己的记忆库里,想要回忆什么,就像从电脑里调取资料一样简单。这个库里出现次数最多的人是胡有利,他回忆着跟这人相处的每一个瞬间,突然,一个细节窜上心头,紧接着狂笑不止,笑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张若谷第二天再来的时候已是很晚,吴论让他找十个部队配发的水壶盖来。由于是统一配发,这些盖子的大小形状颜色一模一样,张若谷虽不明所以,还是通过沈原的关系很快把东西找来了。
吴论先是挨个仔细看了看这些盖子,接着让张若谷用笔在其中两个盖子的内侧各做了个记号,然后自己随意把这些盖子打乱,盯着它们低头长考。
“你先别走。”吴论道。
足足想了五分钟,吴论小心翼翼地从这些打乱的盖子里挑出了两个,递到了张若谷手上。
张若谷翻开一看,自己做过的两个记号赫然就在眼前。
“你在变魔术?”
“不是魔术。”吴论道:“还记得以前上学的时候老师经常会讲到的一句话吗,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这些盖子虽然是用同一套模具生产,但即便是颜色和形状,都有极其细微的差异。”
大年初八,距离“决胜0727”实兵对抗演习还有92天。
师突袭小分队考核将在上午9时进行。
早饭哨吹响,董振俊叉着腰站在院子里喊道:“都打起精神来!在此一搏了!”
连里往常集合吃饭的时候多少有些松垮散漫,今天,包括教授在内的老兵全都喊着口号跑出宿舍。陈撼秋这戏精还在脸上涂了油彩,一副豁出去干的架势。张若谷用眼睛的余光在队列中搜索了半天,却没有发现吴论,心里咯噔一下,这时候应该停止禁闭了啊,难道事情有变?这时另一个人的目光正好跟他撞上,同样带着一丝惊讶和紧张,是教授。
教授当然不会在乎吴论,他发现胡有利不见了。
董振俊平时是个唠叨的连长,但凡有事总是会不厌其烦地提醒每一个细节,今天就说了一句:“今天这事,关乎脸,也关乎命,脸是我们全体98个人的连,命是侦察连的命,脸丢了,命也就没了。吃饭吧!”
教授一向是个慢条斯理的人,无论日常起居说话办事,身上总透着股文气,曾经多次被误认为是连队的指导员。这种文气和张若谷的文气还不太一样,是一种近似于老北京旗人、上海老克辣那种优哉游哉的闲人气质。虽然大敌当前,加之胡有利的突然失踪,他心里疑窦丛生,表面上还是“每临大事有静气”,吃完了包子馒头,陈撼秋等人都是对着粥吹几口就端起来往嘴里倒,只有他用的是小碗,握着筷子把粥慢慢拨进嘴里。
侦察连这帮粗人恐怕永远都不会发现,教授这双筷子的原料是越南产黄花梨木,一个战士对生活品质要求如此之高,让领导知道了难免会起疑心,可这么多年了,教授是K师公认的兵王,而且没有人比他更能经受得住严酷环境的考验。
到底去哪儿了?
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哪怕胡有利表现得多么不在乎,他也不可能缺阵。他太了解这个心高气傲的同年兵了,脸上越无所谓,心里就越当回事。十年前那次史无前例的疯狂考核,胡有利之前也一直是副“醉后何妨死便埋”的无赖样,可背地里他给自己加的码连教授都胆战心惊。
如果十年前,教授没有喝那口水,胡有利也不会跟他一直僵到现在。但教授知道,再给自己一次机会,水他还是会喝。
粥喝完了,教授轻轻地把碗放在桌上,擦了擦嘴,准备拉着一班的人再提醒几句。突然,那只薄如蝉翼的小瓷碗突然抖了起来,紧接着,食堂外传来一阵低闷又巨大的响动。
“坏了!”教授突然叫道。
所有人,包括董振俊都被他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了一跳。教授上一次这么大声说话不知道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
“赶紧回忆一下直升机索降的动作要领!记住!右手一定要松!一定要松!”话音刚落,黄晋显眼的大光头就已出现在食堂门口,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轻声细语:“算准了你们刚吃完,两分钟,带齐装具,门口集合,我们换个地方玩儿。”
食堂门外,数台直-8B型军用中型运输直升机悬停在半空,像几只虎视眈眈的恶兽,等待着如迷途羔羊般慌乱的侦察连官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