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颗豆大的汗珠砸进了锅里,呲出一丝青烟。吴论此时只能感知到肩膀上的肌肉,那两条不停挥动的仿佛是别人的手臂。
“我不行了。”
这句话他已经说了三次。从早上起床到现在,他炒了六锅白菜梗,可胡有利仍旧没有让他停的意思。一直在一旁看着的老米一开始还挺高兴,以为胡有利大发善心,帮助他训练这个新兵炒菜,久了才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吴论看上去是在炒菜,实际上是在胡有利的催逼下一直高速挥舞着那只大锅铲,速度稍慢胡有利就是一顿呵斥,更像是拿着铁锹铲土。
胡有利喝道:“什么叫不行?当年我在省田径队为全运会做准备的时候,我那帮队友几乎每天都会喊几次‘不行了,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可教练压根不理会他们,知道为什么吗?每天训练的时候,队医隔几个小时就会抽一次所有队员的血,到底行不行,嘴上说了不算,血液中的乳酸含量摆在那儿。乳酸不达标,就是咬掉舌头教练也不会信你,你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吴论嘴动了一下。
胡有利道:“你说啥?你再说一遍?”
吴论:“……”
胡有利:“听不见!”
吴论此时的情绪已经完完全全不受大脑皮层控制,那句话终于脱口而出:“草泥马!”
胡有利笑道:“大声一点。”
“草泥马个大雪碧!”
“哈哈,终于骂出来了。继续继续,你每骂我一次,手上就多一分力气,来。”
确实如胡有利所说,吴论每骂一句脏话,本已力竭的双臂就不知从哪儿生出了一分力气。他开始肆无忌惮地骂,用语之脏,赵小军和沈原听到了也只能甘拜下风。骂着骂着,他突然明白为什么部队的人这么爱说脏话。刚踏入军营的那一刻,张永新那句“磨逼蹭屌”他记忆犹新,此后除了老米这种年纪大了比较克制的,几乎人人都是出口成脏,原来脏话有这种用处。
张永新在哪儿?来侦察连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听到此人的一点消息。照理说,他是连队的核心骨干,如果他真的因为自己逃跑的事倒了霉,不得不退伍,那现在也不是时候啊。更奇怪的是,张永新明显是连里的核心骨干,连那个小老头师长都知道,他到底干什么去了,为什么连里的人提都不提他?
音质极其粗劣的歌声从胡有利那部华强北八线品牌手机的大喇叭中撞了出来,是电音版的《月亮之上》,一个河南驻马店口音的DJ喊道:“兄弟们一起来!我在仰望!月亮之上!”
胡有利跟着音乐的节拍摇头晃脑:“来,踩着音乐的节奏骂!”
说来奇怪,像凤凰传奇这种农业金属,吴论本来是嗤之以鼻的,他对音乐没兴趣,入伍前打职业的时候,音乐之于他的唯一作用就是在比赛前帮自己打打鸡血、找到状态,因此他几乎只听欧美的重金属,但今天在浑身酸痛的时候听到这首月亮之上,节奏之强劲,比之ARCH ENEMY这样的死亡金属都犹有过之。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整天在工地上干活的农民工都喜欢这种音乐,还必须功放出来,文化人鄙视这种音乐,是因为他们没干过重体力的活儿啊。
吴论看了一眼胡有利,不明白为什么这人这么折磨他,他却丝毫不愿反抗,如果换做张永新,他早把锅铲扔一边了,但这个胡有利似乎有种奇怪的力量,让人不由自主地照他的话做。
是那只被他自己吃掉的眼睛。
一首《月亮之上》放完,切换成乌兰托娅的《套马杆》,胡有利五音不全地吼道:“跑马滴汉子你挥舞胸罩……”
吴论被这句糟改的歌词戳中了痒痒肉,喷出了一嘴的唾沫星子,手随之一松,锅铲子砸在了那团已经炒成焦炭的白菜梗里,发出沉闷的回响,待要捡起,手臂已经完全不是自己的了,抬都抬不起来。
本以为胡有利又会是一声呵斥,没想到他却站在窗口前,眼珠子上有一层雾。
“这小子是跟你一道过来的吧?”
吴论靠了过去,随着胡有利眼神的方向看到了那个奔驰标志中间的两人。
张若谷被教授举在了半空中,两只脚不停挣扎,双臂死死锁住教授左边的肩膀,瘦弱的胳膊青筋暴突,姿势很像之前教授制服胡春芳的那招“裸绞”。
教授不停抖动,试图甩掉张若谷,但左臂似乎已被他完全控制住,发不出力。
“我靠,273可以啊。”吴论叹道。
胡有利一挑眉毛:“你说那小子?”
“对,他第一次见教授的时候就注意到教授那对菜花耳是练过摔跤的痕迹,我就猜他之前肯定也练过。”
张若谷眼中天旋地转,闪动的除了教授那发达的颈部肌肉上的汗珠,还有几十双迷惑不解的眼睛。围观的战士们从来没见过这种事,教授居然能被一个瘦的跟小鸡仔似的新兵给控制住。
最不解的是陈撼秋,他此时的表情跟胡春芳平时一模一样。
“哔——”
副连长吹响了哨子。
教授慢慢放下了张若谷,不等后者做出任何反应,很快问道:“你这招是跟谁学的?”
张若谷此时身体还没恢复平衡,在地上趔趄了几下才站住。他没听见教授的问题,茫然看着地上的奔驰标志,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通过?”副连长道,语气中既有疑问又有嘲弄,本应该宣布通过,从他嘴里说出来倒像个问句。
“当然。”教授道。
众人这才“哗”的一声,仿佛被逼着面对现实。
陈撼秋喊道:“我操,怎么可能啊?”
他通过教授这关也花了五年时间。
“怎么不可能?”教授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你还看不出来么,我那天把小胡放倒那招,张若谷学会了。”
教授声音虽小,语气却斩钉截铁,包括陈撼秋在内,没人敢说话了,毕竟在侦察连,近身格斗这个项目,教授的话一向是绝对真理。
一分钟前,张若谷被陈撼秋推出来的时候,已经做好了摔个大马趴的准备,自己虽然之前在大学的时候偶尔会看看UFC格斗的赛事,也了解一些格斗常识,但全无实践,到了连里之后,也只是跟着陈撼秋学了我军捕俘拳的一些基本套路,他根本连想都没想过会在教授面前坚持一分钟。
没想到,教授并没有像对付别人一样直接让他出圈,而是一手把他提起来,仿佛要把他砸出去。一开始,他还以为教授对他有什么意见,因为这种提举砸摔在近身格斗中是非常危险的动作,很容易受伤。但教授似乎像是老猫捉住了耗子般,举起来后停了整整两秒,正是这两秒钟时间,让他有时间反应过来,本能地用了之前在UFC的电视转播中看到的十字锁。
直到副连长吹了哨子,胡有利才回过神来。
“练过?你们俩还真是一对宝,我之前还以为你练过拳击呢。看不出来么?以那小子的力气,根本不可能锁得住他,更何况这种十字锁,职业运动员用这招的时候,全身上下,从手臂、腰到双腿,重要的肌肉都要协调发力,他都被举起来了,只能靠双臂,除非举起他的是个小姑娘,才会出现这副局面。”
“那这是怎么回事?”
“这小子是哪个领导的亲戚吗?”
“什么意思?”
“不是关系户?”
吴论被他这一问问的有点懵,差点把沈原卖了:“我们这批新兵里是有关系户,不过也不是他啊……不过273有什么心事也一般不愿跟别人说,我也不能确定。”
胡有利看了吴论一眼,道:“那就有点怪了。牛冲天这人鬼得很,要是有意关照你这个小伙伴,那他以后在侦察连里就可以横着走了,如果动的是别的心思,你要提醒一下你朋友,以后得当心。”
听胡有利的口气,他和牛冲天似乎不太对付,吴论笑道:“胡班长,你如果跟教授单挑,谁能赢?”
本指望调戏一下胡有利,没想到他回答得很坦然:“我打不过他。”
“你们还真打过?”
胡有利道:“何止是打过。不过如果是拼命,他自己学的那些什么柔术马伽术,可能根本没有施展的机会。”
这句“何止是打过”,勾起了吴论的好奇心,待要细问,胡有利脸色突然一变:“差点让你套进去了,休息的时间够长的啊,继续炒菜!”
张若谷当然明白,自己根本锁不住教授,教授肩膀肌肉上的力量,比他那两条胳膊加起来的力量还要大得多。
本来后面还有胡春芳等人要考试,可教授仿佛突然有什么急事似的,道:“副连长,剩下的下午比吧。”
副连长下令解散,张若谷回到宿舍,发现气氛与往日不同,班里那些一直视他如无物的老兵表面上仍把他空气,但他明显能感觉到,自己只要一转过身去,后背上就有好几双眼睛压上来。
胡春芳仿佛在地板上用蝇头小楷抄佛经一般,一寸一寸地扫着地。他是平时班里唯一会跟张若谷闲聊的人。教授和陈撼秋虽然对他们俩区别对待,胡春芳却从来不以为意,反倒有什么心事都会跟张若谷说,这一点张若谷非常感激,平时有什么活他都跟胡春芳抢着干。但今天胡春芳干活的时候,张若谷却感到他们俩之间有一堵无形的气墙,让他不得近身。
过了十分钟,胡春芳终于扫到了他的床边,张若谷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却看到胡春芳的表情不再是平日的困惑,而是饱含同情。
“若、若谷,你、你别太明显了,你不知道,侦察连有一个传统,就是特、特别瞧不上关系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