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论笑道:“是不是那个陈撼秋一直在找你麻烦?”
“不是……是教授。”
“也是,那人我第一次见的时候就觉得阴嗖嗖的,他怎么你了?”
“那天跟你打架的胡春芳,你还记得?”
“当然,我回头一定找机会打回来。”
“陈班副几乎每天都要骂胡春芳三四次,有的时候没有任何原因,张口就骂,宿舍的卫生也是胡春芳一个人负责,教授和他从来没要求我干过一次活。”
“这不是好事么?你要是不爽,那要不咱俩换换?”
“除了带教业务,陈班副几乎没跟我说过一句话,而教授总是对我客客气气的,连带着,班里的其他人也都跟我保持距离。”
吴论叹道:“273,你们知识分子太矫情了,我要是碰上这么两个班长,每天估计都得乐醒。”
张若谷道:“一个朝夕相处的人始终对你很客气,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看重你嘛,你一个北大高材生,放弃进投行、进大公司的机会,来这儿荒山野岭里当兵,谁都会高看你一眼啊。那个成语怎么说来着……哦对,投笔从戎。”
“你错了,人只会对自己亲密的人凶恶,对我客气,是因为他们都把我当成了过客。”
“你的意思是,他们都等着你半年考核不过,笑呵呵地把你赶走?”
“我不知道。”
“这帮人为啥要这样呢?虽然说你这人看起来是挺欠的,跟你说话不超过三句心里就添堵,但也不至于要这么恶心你吧?”
张若谷突然发出一声闷哼,不再说话。
“你咋了?”
“没,没事。”
“不至于吧273,我也是坦诚表达一下对你的看法,别这么脆弱啊。”
张若谷不再接话。吴论想,这人是越来越怪了,本来他们逃往安县的时候,尤其是在野林子里经历的那场暴风雪,已经让他对张若谷有了很大的好感,可自从到了侦察连,两人本来很近的距离一下子又被拉远了,也许再呆上一年,见面也没几句话了吧。他敲了敲厕所的隔板,冲水走了。
张若谷低头看着便坑里的一大滩鲜红的血,突然感觉非常疲劳。高强度运动后这种现象本来没啥大惊小怪的,但现在连队安排的训练量还不至于让人尿血,他是每天午休晚休时给自己加餐加成这样的。一班的人越是对他客气,他心里越不踏实,每次胡春芳挨训的时候,他都会用负重越野把这种心理落差给补回来。
回到宿舍,教授正在津津有味地抽一根劣质香烟,他抽烟的方式与一般的烟枪不同,夹住香烟的食指和无名指细长白皙,弯曲成一个奇怪的角度,每一口都吸得极浅,像一个无所事事的女人。见张若谷进来,他脸上立刻浮现出标志性的淡淡的微笑:“小张,你脸色好像不太好,最近没休息好吧?”
“班长,我没事。”
“你嫂子今天炖了老母鸡,我晚上给你带点鸡汤回来。”
“……谢谢。”
张若谷实在是不知道怎么面对教授的客气,问道:“班长,我们连半年考核都有哪些项目?”
教授似乎对这突兀的问题毫不意外:“也没啥新鲜的,无非是侦察作业、体能、射击、泅渡、格斗这些。”
“末位淘汰具体指的是?每个人都有可能被淘汰吗?”
“那也不至于,连长、副连长,包括四级军士长以上的战士就不用了。”教授仿佛洞察到了张若谷的心思,又补上了一句:“不过你放心,考核的时候我会负责一个项目,你要是其他项目分儿不够,到时候我给你多加点儿。”
张若谷的脸瞬间涨红了:“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教授的脸上立刻出现了歉意:“你别多想,我知道你是要靠自己的。”
宿舍另一头的陈撼秋一直带着冷笑听这俩人的对话。
“您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张若谷仿佛受够了似的,没头没尾地抛出了这么一句。
这时楼下吹了午休哨,教授把还剩半截的香烟小心翼翼地在用炮弹壳子制成的烟灰缸里捻灭,说了一句:“抓紧时间睡个午觉吧。”张若谷这声无奈的控诉仿佛锤进了棉花里。
篮球滑来滑去,在地板上发出吱吱呀呀的怪叫,但站在上面的吴论显然已不像第一次那么狼狈,两只脚虽然还是吃力,上肢已经变得很稳定。胡有利大喝一声:“来!”硬币应声飞出,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他的眉心,留下一个浅浅的红印,力气显然不小。
吴论本来还得意于自己进步神速,不到一个星期就能砸中他,可笑容刚出现一半就凝固在了脸上。
胡有利居然没动,似乎失去了正常人应该有的应激反应。
就这么一愣神,脚下的两个篮球马上不听使唤,分别朝相反的方向跑去,站在上面的吴论被迫劈了个叉,大腿筋生生拉开,发出惨绝人寰的哀呼。
“得,这下不用我给你掰筋了,挺好。”
胡有利把吴论扶起来,后者眼眶里全是泪。
“别哭了孩子,现在就是有条狗在后面追你,你想打到哪儿就能打到哪儿。”
吴论赶紧把眼泪擦掉,腹股沟上的撕裂伤让他几乎站不起来,只能扶着椅子坐下。
“胡班长,你怎么连正常人的反应都没有?”
“啥正常人,我是残疾人。对了,小李那个号你练得咋样了?”
吴论艰难地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满级了。”
“啥玩意儿?怎么能这么快?”胡有利又惊又喜地接过手机,打开游戏,反反复复看了好几分钟,嘴里连声赞道:“你小子真牛逼。”
吴论心里冷笑,土鳖,这种破游戏,随便找个九流码农,黑进后台直接改数据不就行了。他一共就花了二十块。
手机振了一下,胡有利脸上立刻露出神秘的微笑:“不错啊,这才几天,就有小姑娘qq加你了。”
吴论接过手机一看,qq上出现了一个好友申请,名字叫“冷艳淑女”,点开附加信息:“大神,玄铁重剑卖吗?”
玄铁重剑是吴论入伍前玩的网游中的一个高级装备。
“是来找我做生意的。”
“做生意?那你要把裤裆管好了啊,军人嫖娼可是严重的作风问题。”
“想哪儿去了,找我买游戏装备的。”
“哦?”胡有利很感兴趣:“你以前是专业打游戏的?”
自从到了部队,吴论对自己入伍前的事几乎是只字不提,知道他是清华肄业生的本就不多,他的电竞生涯更不为人知,胡有利这么一问,他本能地回答道:“谈不上专业,瞎玩的”。
胡有利显然不信:“不是专业的,怎么能这么快把小李的号练到满级?你小子给我老实交代,不然今晚别睡了。”
吴论心想,如果告诉他自己是花了二十块钱,这土鳖就不会记得自己的好,不如说了算了,于是把自己上大学之后如何打dota,如何加入职业战队,如何被退学后回家专职做游戏代练一股脑都跟胡有利说了,只略去了自己在新加坡失败的部分。
胡有利听他说的过程中,仿佛在听鬼故事似的,一直啧啧称奇。
“失敬失敬啊,原来你是个游戏大神,让你帮我练这手游实在是屈才了。”
吴论道:“现在我已经向您老人家交底了。那您也说说吧,这眼睛是怎么瞎的?”
胡有利道:“女的不能问年龄,残疾人不能问病情,你爹妈没教你吗?”
“行了,不用说我也能猜得出来。之前黄晋就告诉我,他那张面瘫脸是因为被M16击穿了面颊,你也是被枪打的吧?”
“你是脑残吗?枪打进眼睛里人还能活?”
“那到底是咋回事?”
“不跟你说了嘛,别问了,怕你做噩梦。”
“谁做噩梦谁是孙子。”
“得,我这颗眼珠子,是自己吃下去的。”
吴论道:“班长,你不能仗着自己瞎就乱说瞎话吧,人怎么能吃得到自己的眼珠子。”
“挖出来不就行了?你刚才问我为啥被钱砸中脑袋还能纹丝不动,那我告诉你,当时我吞自己眼珠子的时候也没皱一下眉头,你猜猜是为啥?”
“越说越玄乎了。”
“因为眉心上顶着一把枪,我皱不了眉。”
“行啦,别卖关子了,谁会逼你吃自己的眼珠子?”
胡有利陷入回忆,问道:“如果有人拿枪顶着你的脑袋,给你两个选择,要么眼珠子挖了吃掉,要么被鸡奸,眼睛和屁眼,只能留一个,你选哪个?”
“……我选择死亡。”
“别吹牛了,真到那时候,人的求生欲望会战胜一切,还好,当年正要被挖掉另一只眼睛的时候,正好被支援部队找着了,否则我就是真瞎子啦。可惜,上头要求必须抓活的带回去审问,否则我当场就把那大胡子给剐了。”
吴论脑中出现的场景,让他不寒而栗,可胡有利说起这些,仿佛在说别人似的:“以前看武侠小说,大侠自毁双目什么的,好像挖眼睛挺简单的,真被挖了发现根本他妈不是那么回事,人的眼珠子后面有六条肌肉,当时那大胡子也是无聊,想用手把我眼珠子抠出来,抠出一点点才发现根本抠不掉,最后还是用了刀子。”
吴论刚吃了晚饭,听了胡有利的描述,肚子里瞬间翻江倒海。想出门去吐,腹股沟的剧烈疼痛又让他站不起来,非常难受。
胡有利笑道:“跟你说别问别问,现在傻逼了吧?你知道人眼珠子是啥味道不?”
“口感有点像鱼鳔。”
吴论哇的一声呕了出来。此时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冷艳淑女:“我可以出高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