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肩膀上四级军士长的军衔和刚才露的那手绝活,谁都不会觉得白白瘦瘦带着金丝眼镜的教授像个老兵。吴论碰了一下张若谷,小声道:“这人好怪。”
“对,你注意到他的耳朵了吗?”
经张若谷提醒,吴论才发现教授的两个耳朵都是软骨内翻,像长了瘤子。
“这叫菜花耳,一般只有练古典摔跤和巴西柔术的职业运动员才会磨出这种耳朵。你以后千万不能惹他。”
陈撼秋带着几个新兵去各班报到,吴论所在的班位于侦察连最偏的一处角落,进去之后空无一人。吴论不解地看了看陈撼秋,陈撼秋回了两个字:“等着。”就带着其他新兵走了。
这宿舍窗明几净,被子也叠的整整齐齐,内务无可挑剔,可吴论一进屋就觉得有种脏兮兮的感觉,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股陈年的油腥味儿。原地占了半个小时,这股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油味愈发刺鼻,让人疑心床底下是不是藏了大量军火。这时,一个满脸疲惫的三级士官带着几个同样垂头丧气的上等兵走了进来,眯着眼睛看了眼吴论:“刚到?”
吴论点了点头。
“哪个学校毕业的?”
吴论当兵这几个月,第一次被人问到这个,一时语塞,说是考上清华了,自己又没毕业,少不得要解释一大通,索性直接说:“高中毕业就来当兵了。”
“哦?”三级士官显然有些失望:“在哪儿干过?”
“干什么?”
“做饭啊!”
“做什么饭?”
“煎炒烹炸闷溜熬炖,不懂?”
吴论愣住了:“我没做过饭。”
“我靠,那你来干什么?”
“班长,这不是侦察连吗?为什么我要做饭?”
“多新鲜啊,侦察连的兵是不是人?人是不是要吃饭?让一个不会做饭的人来,连长是喝高了还是烧糊涂了?”
吴论这才明白那股油味儿是什么,做饭常用的菜籽油。
“搞不懂搞不懂,头大头大。”三级士官摸着额头,表情很痛苦。
“这要是在普通连队,你不会做我还能带带你教教你,可这是装甲侦察连啊。知道侦察兵什么最难对付吗?拳头?眼睛?错错错,是嘴。侦察兵苦,一年到头一大半时间都在野外驻训,吃不上好东西,连续一个月吃单兵野战口粮,吃大烩菜,回连队就盼着口吃的,那嘴,比他妈广东人还挑。你来部队几个月了?三个月对吧。有没有听过那句话,好伙食顶的上半个指导员?侦察连顶的上他妈四分之三个,这帮爷吃高兴了,趴地上让你骑大马都成,不高兴了,能把咱们班给砸了。你你你,唉……”
三级士官连珠炮般说了一大通,吴论这才明白自己被分到炊事班来了。
“老米,咱只能让他切墩儿了。”三级士官旁边的上等兵说。
“切不了切不了,那谁上次恶心你还记得?说你把土豆丝切得跟他儿子的小鸡鸡一样,你都不行,还让他去找刺激?”吴论发现这班长说话特别喜欢重复,跟唱戏似的。
“那能让他干啥啊?”
“我想想,我想想,对了,你叫啥?”
“吴论。”
“吴论啊,甭管连长他安的是什么心,是要整你还是要整我,还是要整我们俩,你以后都得踏踏实实呆着了,而且要努力学习,这几个,三儿,肥彪,小林,都是名校毕业的啊,新东方听过不?河北虎振知道不?跟他们比起来,你基础太差了,等会儿你就跟我上灶,先看看,瞅你这样儿,脑子好像不大好使,得用心呐。”
吴论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说脑子不好使,忍不住露出笑容。
三级士官眼神愈发黯淡,被人这么说还能笑出来,傻子无疑了。
张若谷一路跟着陈撼秋,先后把武校的和赛艇的两位送到了各自的班,最后一个落了脚。陈撼秋带着他,一进门就叫:“来了个高材生。”
屋里坐着六个人,除了一个满脸写着困惑的上等兵,其余都是士官。陈撼秋这一声叫,仿佛朝臭水沟里扔了个小石子,一滴水花都没溅起来,除了那个上等兵困惑地看了张若谷一眼,其余人似乎都把他们俩当成了空气。
“警勤连新来了个指导员,听说了吗?”
“关我屁事。”一个坐在板凳上翘着二郎腿看杂志,嘴上叼了根烟,含糊不清地回了陈撼秋一句。其他四个在吵吵嚷嚷地打牌,上等兵拿了块抹布在床架子上蹭来蹭去,张若谷看得出来,这宿舍已经干净得不能再干净了,但上等兵手上仍忙活个不停,跟上了发条似的。
陈撼秋对这种反应似乎习以为常,接着说道:“这人来了两个月,自我感觉良好,特别喜欢找人聊天,有次盯上个傻头傻脑的新兵,非要问他有没有什么困难?新兵当然说没有。又问他,新兵们觉得指导员咋样啊?新兵当然说指导员特别棒,最后问,那你们班长是怎么评价我的?新兵不敢说话,这人还不依不饶,非要从新兵嘴里套话,新兵最后逼急了,说指导员这问题我没法回答。他还说,小同志,不要紧张,实话实说嘛。新兵实在没办法,说,那我可真说了……我们班长觉得你是个傻逼。”
“哈哈哈哈哈哈。”这下所有人都笑了,战士最喜欢听军官的笑话,哪儿都一样。
陈撼秋也得意地笑,笑了足足十秒钟,突然眼睛里长出了根刺似的,狠狠剜了上等兵一眼:“你笑啥?”
上等兵仍旧满脸困惑地看着他。
“我问你笑啥?”
上等兵好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班副……上次你说笑话我没笑,结果……”
“很优秀啊,学会怪罪我了?”
“不……不是。”
“俯卧撑。”
上等兵脸上终于不再困惑,如释重负般趴在地上就开始做。
“班长,做多少个?”
“做到死。”
张若谷此时只觉得如芒在背,看着上等兵支支吾吾的可怜样,心想这陈撼秋比张永新可凶恶多了。
“你为啥不笑?”陈撼秋的目光突然转到张若谷身上。
张若谷淡然道:“班长,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
“哦?”陈撼秋的眼睛像两个涂满502胶水的钢珠,一动不动地粘在张若谷脸上,向前跨了一步,跟后者的距离不到半米,张若谷能听见他极轻的呼吸声。旁边那几个人笑过之后,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
“新兵报到了?”门口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是教授。
陈撼秋眼睛没离开张若谷,说话的语气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班长,刚到,这小子是张永新带的。”
“先把行李卸了吧。你睡门口那张床,跟我挨着。撼秋,帮他收拾收拾,该介绍的介绍一下。”教授和颜悦色地说完这句,也把他们俩当成了空气,凑过去看那四个人打牌。上等兵仍然在哼哧哼哧地做俯卧撑,陈撼秋喊了一句:“死没死啊?”他抬起头,手上仍不敢停下来,脸上又恢复了困惑。陈撼秋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上等兵犹豫了一下,站起身来,开始擦窗户。
陈撼秋把张若谷的背囊扔到门口那张床的下铺,跟他指了指毛巾脸盆内务柜的位置,接着说道:“分到侦察连,算你小子倒霉。刚才师长说他想当侦察兵,你是不是觉得特兴奋、特自豪?那都是忽悠人。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这话听说过吧?告诉你,还有一句,当兵不当侦察兵。不过呢,也别太慌张,门口那句破标语看见没?有人赶你走。每半年一次综合考核,末位淘汰,就你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窝囊样儿,我劝你趁早放弃自己。到时候跟连长指导员说说好话,尽量分到什么通信连啊机关勤务队这种地方去,混两年滚蛋。”
张若谷不语。
“当然,那是半年以后的事情,这半年你给我老老实实呆着,让你干啥你就干啥,没说让干的一律不准干。听懂了吗?我今天没说允许你拉屎,你肚子里有多少斤屎都给我夹住了。”
经过张永新的磨练,张若谷早已习惯了部队老士官练人的招数,这话要是对着吴论说,估计他当场就发飙了。
“知道一班在侦察连是个什么功能吗?”
张若谷淡淡地道:“既然是一班,应该是连队的尖刀班。”
陈撼秋表情夸张地一笑:“尖刀?用来剁你这颗猪头吗?你知不知道什么叫ICU?”
“重症监护病房。”
“这你都知道,不愧是高材生啊。告诉你,一班就是侦察连的ICU,教授是主治医师,我是护士长,我们的工作就是治你们的病。打牌那几个货,来一班之前都是有名的刺头儿。擦窗户那个傻逼,你是不是挺同情他,觉得他很可怜?我看你眼角都有泪花了。胡春芳,告诉他,来一班之前你打过几次架?”
上等兵的语气仍然老实得让人心酸:“班副,我记不清了。”
“8次。妈的,我当了7年兵,也没打过这么多架。”
这个数字让张若谷颇感意外,眼前这个老实巴交的人怎么看也不像好勇斗狠之徒,还有,他的名字居然叫胡春芳。
“想不到吧?”陈撼秋挑了挑眉毛:“把你分到一班,我不知道连长指导员咋想的。给你个机会,有什么臭毛病现在老实交代,看你这小身板,不像是好打架的,说吧,是好赌,还是有什么别的见不得光的爱好?”
“班长,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把我分到这个班,如果真有什么原因,可能就是你之前提到的那个。”
“往外跑?”
“嗯。”
“这算个屁。”陈撼秋摇了摇头:“跟这几个货犯过的事比起来,你那纯属小朋友过家家。你为啥要跑,张永新揍你了?”
“没有,不关张班长的事。是新兵营营长因为我私藏违禁物品,当众对我人格侮辱,我是表达抗议,并非真的想跑。”
“藏啥了?手机还是黄碟?”
“一个卡通手办,也就是玩偶。”
陈撼秋笑道:“这爱好倒还有点意思,我他妈还以为你是个机器人呢。”
“撼秋,对新兵不要这么凶。”一直在看打牌的教授说道:“当年张永新跟你一样,也是这么个艳阳天分到了一班,睡得也是这张床,一晃多少年过去了。张永新因为你们逃跑的事受了很大影响,这你知道吧?”
张若谷低声道:“大概能猜得出。”
“估计今年是留不了队了。你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给张永新带来麻烦?”
“想过……”张若谷赧然道:“可是……”
教授的目光静如深湖,丝毫没有陈撼秋眼中的戾气,可被他这么看着,张若谷感觉比之前难受十倍。
空气凝滞了几秒,教授转颜笑道:“都过去啦,你放下包袱。撼秋,我前两天买的道口烧鸡,你拿给他一只。”
“啥玩意儿?”陈撼秋的表情仿佛亲眼目睹火星撞地球。
“听不懂人话?张若谷,我叫牛冲天,是一班的班长,这是陈撼秋,副班长,以后我们会朝夕相处,其他的人你自己慢慢熟悉吧。刚才撼秋是在跟你开玩笑,故意凶你的,你尽量放松,如果班里有人欺负你,直接跟我说。”
陈撼秋此时的表情跟上等兵一模一样,仿佛在说,剧本不是这么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