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人武部的外面熙熙攘攘,一群面色焦虑的中年人或站或坐,探头向门里张望,不时小声交流几句,好像人武部院子里那颗法国梧桐上的麻雀能给他们发送摩尔斯电码似的。门口站岗的卫兵双眼直视前方,身体绷得笔直,仿佛在向这群中年人表演军姿。美中不足的是,他的身体前倾角度太大,如果有人从背后推一把,他的整张脸会迅速着地,跟两颗洁白的门牙说再见。
凡是当过兵的人,不用看军衔也知道这肯定是个刚下连不久的新兵蛋子。部队里区分新兵老兵的一个最简单的办法,不是看他敢不敢抽烟说脏话,而是看他能不能学会放松。一个刚从新兵连出来的人,即便心态放松了,几个月严格训练带来的肌肉记忆也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消失,即便身体放松了,表情神态仍会出卖他们,除了个别的刺头兵混不吝,大多数新兵的表情都会让人感觉背后有一只无形之手,随时能把他们提溜起来。
然而这群中年人对这个军姿僵硬的新兵毫无兴趣,虽然他们的儿子正在里面接受招兵办的体检和面试,但他们根本没想过眼前这个卫兵可能就是儿子们的未来。儿子们或刚刚经历了高考失败,或压根儿就没参加高考,这次招兵可能是他们这辈子吃上公家饭的唯一机会。
面试的大厅空空荡荡,一个生瓜蛋子陡然进了这大厅,看到墙上鲜红的标语和十米外正襟危坐的六名军官,恐怕会出现即将遭到审判的错觉,胆小的可能话都说不出来。但刚进来这位连正眼都不往台上瞧一眼,反倒是四处张望着看看能不能找到把椅子,扫视了一圈发现没有,才悻悻然望向军官们。
——“姓名?”
——“吴论。”
——“民族?”
——“汉族。”
——“你为什么想要当兵?”
“呃……”吴论低头想了想,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怎么不回答问题?为什么当兵需要我告诉你吗?”坐在讲台最左边,肩章上一条杠三颗星的军官嗓门震耳欲聋,跟吴论慵懒随意的声音形成了强烈反差。“教官,说实话还是说假话?”
“废话,当然要说实话。还有,我不是你的教官。”
“哦。我爸跟我说,只要当了兵就有机会入党,说不定还能转个士官,这样从部队上退伍回来后就能帮我在县环保局入个事业编制了,他跟环保局的人特别熟,老在一起喝酒。”
“哈哈哈哈哈!”讲台上其他五名军官齐声大笑,“为什么当兵”这个问题每个应征入伍的地方青年都要回答,大家也都有统一的标准答案——“献身国防,保卫祖国”。从来没见人这么回答过。
只有提问的一杠三星没笑,他迟疑了一下,以为眼前这小伙是个傻乎乎的愣头青,但再看他的站姿和神态,知道了吴论是在故意拿他寻开心,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你给我出去!”
“好的。”吴论立马转头,然后又扭了回来:“对了领导,等会儿结束后如果我爸问我为啥没通过,麻烦你们多美言几句,就说这小子素质太差,一看就不是个当兵的料,多谢多谢。”说完还拱了拱手。
“出去!”一杠三星站了起来,吼声比之前又大了数倍,吴论的耳膜都快被震碎了,禁不住伸手掏了掏。
“先别着急。小伙子,我问你几个问题。”一个轻柔的声音从讲台上飘出,听的人浑身发毛。吴论定睛看了看,发现说话的不是别人,而是一直坐在中间的那个光头军官。这人的光头亮的像一颗用橄榄油擦过的保龄球,长相极其凶恶,像一个伺机作案的刑满释放人员,吴论刚进来看这人的长相神态就很不舒服,一直没朝他那儿看,没想到他的声音比姑娘还温柔,想到此处,他更觉得瘆的慌。他瞅了一眼光头的军衔,两杠两星,搞不明白为啥两颗星的比三颗星的官儿大。
“主任,这种人咱别跟他多扯了吧……”一杠三星余怒未消,被他称为“主任”的光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别说话了,他只能把剩下的话憋回肚里,同时狠盯了吴论一眼,吴论报以一笑。
“第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这么站着呀?”
打从进门起,吴论的站姿一直是双腿分开,斜着胯,像个在马路边拉生意的皮条客。
“哦,主……主任,我刚才在接受你们军医体检的时候,遭到了剧烈攻击,现在下身有些不太方便。刚才他攻击我的时候,我不禁想起了初三时的那个夜晚,那天天很黑,我在学校旁边迷了路,突然一个身影从斜刺中杀出,把我摁在了地上……”
军官们都知道吴论说的是肛门指检,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拿这一点做文章,都苦笑着摇了摇头。光头主任身边的两杠一星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光头摆了摆手。
“军医可能手重了点,这不怪你。你的名字叫吴论,很特别,我们作为军人,就是无论什么困难都要坚决克服……”
“领导您搞错了,我爸说给我起这个名字的用意是,无论碰到什么困难都要坚决退缩,无论碰到什么好事都要挺身而出。”
“那好”,光头并没有因为被吴论打断而生气,接着说道:“那第二个问题,你为什么不想当兵?”
“我没说不想啊,当兵回来是能入事业编的,多好。”
“这是你爸告诉你的。你自己怎么想的呢?”
“领导,那我说实话还是说假话?”
“哈哈,以后不需要再问我这个问题,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说瞎话也行。”吴论一直在想办法激怒台上这群人,没想到这光头就像团棉花,他怎么使劲儿,到光头这儿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禁不住收拢了双腿。
“那我说实话吧。我是个游戏代练,也就是帮别人练级,打装备,攒积分。当然啦,我这个工作跟你们,也跟我爸距离有点远,我爸老觉得这不是个正经工作,但实惠啊,一年算下来,我平均每个月收入两万多,收成好的时候能上三万。而我爸,大半辈子折在化工厂里,永远劳劳碌碌,好不容易干上个车间主任,每个月工资四千多。您说我干嘛要挤破头去吃公家饭啊?”
“嗯,有道理。第三个问题,我看你档案上写着前年考上清华大学,大一就退学了,这是为什么呢?犯了多大错误?”
吴论考入清华后,一堂课都没去听过,每天都窝在宿舍里打游戏,后来直接去了俱乐部参加电竞战队。这种学生学校能留他一年已经是非常照顾了。
“嘿嘿,错误嘛,也谈不上多大。就是把大学老师揍了一顿。”吴论专捡对方不爱听的说,希望能快点儿被赶出去,不用面对这个瘆人的光头。
“哦?你会打架?”光头挑了挑眉毛,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打架谁不会啊,小猫小狗还天天打架呢。”
“这倒不一定。那我问你,你说一个人能不能打架,主要靠的是什么?”
“那不是常识么,一看身体,二看反应速度。要是碰到身体和反应都比你强的人,那就得看敢不敢下狠手。”
光头凶恶的脸上突然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一张大嘴完全裂开,两只眼睛像老式机械闹钟上的铃铛一样,突然一起站起来乱晃,吴论还以为他要变身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笑容。他这是头一次见着人这么笑。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小打小闹不算,你应该没跟人真动过手。当然了,十几二十来岁的小伙一般不会承认两件事,一是没跟人打过架,二是没跟人上过床,这我都能理解。”光头这话放别人嘴里说出来,吴论肯定连挖苦带恶心回了好几句了,但不知为什么,这光头即便话里带刺,你也感觉不到什么攻击性,就想听他把话说完。
“打架我算有点经验。这么说吧,一个人身体再壮,胆子再大,身手再敏捷,甚至心再黑,真摊上事儿了,只要他没怎么打过架,一样也是挨揍的份儿。武术冠军、运动员被流氓地痞揍趴下是常有的事,最极端的,波兰有个奥运射击冠军退役后想不开了去抢银行,被警方包围的时候朝着警察开了十几枪,一枪都没打着,反倒是一个枪法远不如他的警察一枪就爆了他的头。你说这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