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组注意!各组注意!地下防空洞内有极度危险的化学武器塔崩炸弹!”血流成河的大厅内,方鹤洲的声音通过单兵电台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
塔崩?
韩冰如遭电击,他瞬间明白了一切。
为什么恐怖分子在发动袭击前曾到这个机场多次踩点?
为什么航站楼一层他们没安排一个人看守?
为什么要在飞机上设下埋伏?
人质之中肯定藏着恐怖分子,这些人现在应该已经趁乱进入了防空洞,拿到了化学武器。
绑架人质逼中国政府释放萨万根本不是他们的目的,在L国制造成千上万的平民死亡才能造成真正的国际影响。而帮他们找到化学武器的,正是雪狐费尽心思想出的营救方案。
如果他们得逞,非但会害死无数无辜的生命,还在整个世界面前狠狠嘲讽了中国军队。在L国这种常年政治动荡、经常出现在西方报纸上的国家,如果化学武器造成了大规模杀伤,肯定会有人将此次事件的责任推给中国军队,继而在国际上引发连锁反应。
这才是真正的报复。
位于市中心的琅沙机场,周围全是人口密集区,只要炸弹爆炸,在今天如此之大的风力之下,毒气很快就会占据小半个城市,此时通知撤离已经来不及了。而且,塔崩的化学成分还很特殊,吸入之后就算没有立即死亡,事后也很难恢复,伤者多半会在极度痛苦中度过余生……
一阵眩晕袭来,韩冰低头一看,脚下的血已经流了一大片。此时的大厅内除了机枪不知疲倦的轰鸣,人质的哭喊也在撕扯着雪狐们的神经。幸运的是,在机枪扫射之前,人质都撤到了两个楼梯口,但突如其来的二次战斗让他们中的多数都失去了理智,狭窄的楼梯口瞬间发生了踩踏,不少人没有被子弹击中,却被人踩出了内伤。
韩冰强逼着自己将视线从这些无辜的人身上移开,此刻他必须集中精神思考。他们准备在哪儿引爆炸弹呢?
机场?虽然此时风力很大,但在机场引爆,化学武器的杀伤范围就小多了,恐怖分子应该不会做这种买卖。
上飞机后轰炸城市?也不太可能,波音737发动机预热就要五分钟,恐怖分子要从地下把炸弹运出,还得登机,就算塔台上有他们的狙击火力掩护,破绽还是太大了,而且,即便能成功登机,外面还有一整支特种部队,阻止飞机起飞的手段也有很多。
机枪仍没有半点要停的意思,此时大厅内石灰飞溅,机枪弹已将墙壁穿出无数个洞,除了王大胆,只有大师等四五个人在用冲锋枪向对面回击。
一直蹲在地上的张若谷躲过了这一劫,但机枪弹组成的火力网已经笼罩住了他头顶上的每一寸空气,他无法抬头看清对面。
孙祥的眼睛暴突着,倒在地上死死地瞪着他,眼神中全是疑问。倒地十秒之后,血才从他的防弹衣中汩汩地往外流,此时他的心跳已经停止。
张若谷感觉自己的眼睛也在流血,他想把孙祥的尸体拖到自己的身边。刚伸出手,孙祥的脑袋又中了一弹。
“张若谷!我掩护你,赶紧躲开!”王大胆吼道,他紧贴着墙壁,手中的冲锋枪转移了方向。
火力网出现了真空,张若谷一个横滚,爬到了楼梯口。
刚才一瞬间倒在地上的雪狐队员们有一些已经撑起了身体,每个人的脸色都是惨白的,他们和张若谷一样,无法组织还击,只能互相拖拽着尽力向大厅两头爬,避开机枪火力覆盖的范围。王大胆和毛片仍旧在用冲锋枪点射,但飞机舷窗与他们的距离已经超过了200米,冲锋枪的射击精度和杀伤力都难以得到保证。
由于此次营救行动准备的是室内近距离战斗,突击队只安排了大师和孙祥两人装备了步枪,其他人都用的是05式冲锋枪,防止枪械侵彻力过大误伤人质。孙祥已经牺牲,而大师被机枪火力压制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根本看不清对方的位置,无法准确还击。
雨仍未停,掺着血的雨水从破碎的窗玻璃一滴一滴砸在了地板上。
“雨!雨!”韩冰突然喊道,他趴在地上,环视了一遍大厅,王大胆、大师、毛片等人都被机枪火力网压制得无法移动。此时能逃出生天的,只有楼梯旁正在用冲锋枪还击的张若谷。
“黑科技,你是不是没受伤?!”
“没有!”张若谷没功夫看他。
“赶紧下楼,他们会通过脚印找到防空洞在小学的出口!”
暴雨和泥泞让31个雪狐队员在防空洞内留下了清晰的痕迹,为恐怖分子画出了通往城市的路线,他们当然早已计算过了。韩冰确信这一点,因此更加焦急。
这时,机枪弹在离他右腿一寸的地方击出了石屑,张若谷愣在原地,他绝不能见死不救,又不知怎么救韩冰。
“想什么呢!快走!”韩冰吼道:“他们现在就是想用机枪拖住我们!你这都不懂吗!”
“张若谷,接着!”大师喊道,他将手中的95式步枪抛了过来。冷兵器是一寸长一寸强,热兵器时代的枪械射击距离则更加重要。同样训练有素的两名士兵,手上拿的是冲锋枪和自动步枪会有非常大的差别。
步枪砸在了地上,机枪弹瞬间包围了它。韩冰使出全身力气,把身上的战术背包扔了过来,步枪在背包的推力下送到了张若谷面前。
“我们都动不了,只有你能下去,快!”王大胆也吼道。
楼下的大厅内,五六十名人质正不顾一切地朝门外跑去,直到狙击枪巨大的枪声把他们赶了回来。完全失去了心智的人们开始在大厅内到处乱窜,盲目地寻找别的出口,这时,有人发现了那个五分钟前刚刚挖好的洞穴。
“大家往洞里钻,快!”有人开始组织。
张若谷此时好不容易从楼梯口挤了下来,正好目睹了几十个人争先恐后钻入洞内的一幕。
他明白,这也在恐怖分子的计划之中,塔台狙击手的作用,就是把人质逼进洞内,给雪狐制造阻碍。
楼梯上的吴论被死死压在地上,拳头雨点般地朝他的脑袋招呼着,下的全是死手,他拼命地闪躲,但身体已经被完全控制住的情况下,反应再快也无济于事,他感觉自己的颅骨快要裂开了。
脖子上突然一凉,一股刺痛直击骨髓。
“砰!砰!”
两声枪响。
一名“人质”的身体重重砸在了他的背上,这刺痛变成了一道火辣辣的伤口。
匕首掉落在地上的声音。
“吴论!吴论!”张若谷抓着他的肩膀,手上沾满了吴论脖子流出的血。
“不……不碍事。”吴论眼前有无数透明的小虫爬来爬去,他晃了晃脑袋,颅骨的疼痛丝毫未减,但总算看到了张若谷的脸。
那个五分钟前刚刚挖出的洞口,此时已空无一人。
吴论瞬间清醒:“我们得赶紧阻止那个女人!她进去超过三分钟了!”
楼外此时传来巨大的轰鸣,是塔台的方向。
应该是方鹤洲他们解决掉了塔台的狙击手。
“大家不要往洞里挤!外面的狙击手已经被消灭了!”张若谷和吴论跑到洞边,拦住人群大喊,可被恐惧完全主导意志的人质们已经失去了理性,没人搭理他。
此时每浪费一秒钟,追到恐怖分子的机会就减去一分,张若谷感到深深的绝望。
又过去了整整一分钟。
“砰!”突然一声枪响,人质们愣在原地。
吴论用冲锋枪指着天花板,吼道:“谁再往洞里钻,我就干掉谁!”
这一下超出了所有人,包括张若谷的预料,没人会想到本来要救人的解放军特种兵此时竟有如此举动。
“都他妈出来!”吴论凶神恶煞般地驱赶着人群,用枪指着占据洞口的人。
“你干什么……我们需要保护……”终于有人质反应过来,开始责问。
此时洞口终于清了出来,吴论没工夫回答,快速钻了下去,张若谷紧跟着他一跃而入。
他们调整好夜视仪,绿色的视界中,那扇画着骷髅头的门半开着,一摇一摇,仿佛在说着再见。
恐怖分子果然得手了。
张若谷朝脚下一看,果如韩冰所言,地下密密麻麻的脚印清晰地指出了通往小学假山的路,在这个尘封了七十年的地道内,任何人为的痕迹都是那么的显眼。
“那个女人用的也是两条腿,我们赶紧追!”吴论道。
二人拔足飞奔,粗重的呼吸声在防空洞内回荡,经此一役,他们的体力已经严重消耗。
第一个分叉,第二个分叉……
走到第六个的时候,突然“砰”的一声,吴论仰面摔倒。
有埋伏!
枪声仿佛关在瓶子里的飞虫一般,在洞里四处乱撞。
张若谷抱住吴论,将身子贴紧地面。后者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用戴着手套的手在身上摸索着,只见一颗7.62mm子弹深深地嵌入防弹插板中。
“你怎样?”
吴论道:“没事。”但钻心的疼痛告诉他,这一枪至少击断了一根肋骨。
另一枪接踵而至。
张若谷皱着眉头一动不动,脸上露出了吴论熟悉的表情,那是每次陷入绝境时张若谷都会露出的表情。
不远处的枪声有节奏地开着,每一枪都为那个拿到了塔崩炸弹的“孕妇”争取时间。
孕妇已经领先了他们至少五分钟,即便推着航空炸弹车,以她展现出的身体素质,此时应该也至少在1.5公里之外了。
“叮”……“叮”……“当”……
这是特种部队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张若谷拉扯着吴论使劲向后跃去,手雷的爆炸声瞬间夺去了他们的听觉。
分叉口碎石堆了一地,粉尘和石屑让他们无法呼吸。
两个分叉都已经被封住了,那名恐怖分子不但断掉了通向学校的路,也挡住了他们前进的路。
“张若谷,你还记得内蒙演习时的那辆指挥车吗!”吴论突然喊道。
“提这个干什么……”张若谷话到嘴边,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是说这个迷宫……”
吴论点点头:“你用的普列奇法虽然能确保走出迷宫,但频繁的转身其实很多都是多余的,一定有更简单的路。”
一副极其复杂的几何图案在吴论眼前展开,无数的线纠缠在一起,仿佛一团被弄乱的毛球,从小学假山通往航站楼的那根线是银色的。
他像一只猫一样,在脑中不断地用爪子拨弄着这些线,直到所有的线一瞬间都变成了银色……
每一个回字迷宫都是简单的,重叠嵌套在一起虽然会炫人耳目,但线头只有一个,找到了它,这纷繁复杂的幻象就会瞬间瓦解。
像一根射出了羽箭的弓弦,吴论突然绷紧身子,拉着张若谷回头朝航站楼的方向奔去。
塔台狙击手被清除后,三名躲藏在波音737内的恐怖分子很快被方鹤洲亲自带队从飞机一侧消灭。但他们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为地道内的同伙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当方鹤洲进入航站楼二层时,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仍震惊于眼前的惨状,说不出一句话。
雪狐的31名精锐,5人牺牲,一半重伤,向来无畏无惧的韩冰,此时露出了极度痛苦的表情。
方鹤洲知道,这表情不是因为身上的枪伤,而是对于雪狐遭受惨重损失的自责。
“你们的人有没有进入地下追踪?!”方鹤洲已经派人钻入地洞,得到的反馈是,敌人用火药炸塌防空洞的墙壁,阻断了通往学校的路。
“有……张若谷,应该还有吴论。”王大胆答道。
“我们没有发现他们。”方鹤洲道。
这不可能……韩冰想,难道牺牲了?
“胖子,活着呢。”
冥冥中吴论的回答在大厅里回荡。
张若谷和吴论面对的是一条陌生的路,一条完全未知、有可能与终点背道而驰的路。
吴论的脚步是虚浮的,再多的肾上腺素也无法抵御住肋骨折断的疼痛,他的眼睛有点花,但丝毫不敢放慢脚步。
多年以后,张若谷回想起这段地下的漫漫长路,仍对自己当时的心态感到惊讶。他忍不住问自己,一个无法俯瞰全貌的迷宫,吴论哪来的信心能走向正确的终点呢?但在那时,他的心中只有对吴论的绝对信任。
这当然是一次赌博,一次事关千万人性命的赌博,而他从没有赌博的习惯,也厌恶赌博。在这二十多年的生命中,只要不是百分百有把握的事,他从来不会去做,虽然以他的智力,没把握的事向来很少。
他心里清楚,自己并非不爱数学,但当他意识到理论数学发展到现在,一个数学家穷其一生可能也无法完成真正有价值的证明,他放弃了。
他并非不想成为一名部队指挥官,但当他意识到军官的职业生涯中可能会面临诸多复杂的人事问题时,他拒绝了周涤非给他提干的美意。
他在张永新受伤后的颓靡,一半是自责,一半则是对人生无法由自己掌控的恐惧。内蒙演习时拯救全连的打靶,西北山洞中自制无线电发报机成功与部队通信,他都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张永新的残疾让他意识到,特种部队的考卷上,他不会次次都拿一百分。
世上哪有那么多百分之百呢?人生是一个无比辽阔的赌场,你总有一天会坐在一张赌桌前,而这唯一的一次,桌上的赌注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这一次,他选择了信任,选择了把自己交给同袍,交出的不是后背,而是自己的整个世界。
他不知道吴论是不是也在赌,只知道自己赌得很大,就算吴论在每一个分叉口做出的选择都是正确的,以他此时的体力,能不能撑到终点都是未知。
“吱吱嘎嘎——”
这是……
吴论突然如离弦之箭般加速,迅速将他甩在了后面,紧接着消失在一个岔口中。
仍然是陌生的分叉,张若谷只能放慢速度,用耳朵捕捉吴论渐行渐远的脚步。导弹车轮与地面摩擦的声音更加清晰地传来。
三个岔口之后,吴论终于出现,他的身体轮廓被远处的光剪成了暗影。
肌肉发达的“孕妇”站在洞口,正在将一个方块粘在炸弹上。张若谷知道那是TNT,航空炸弹要在地面触发引信,必须经受足够激烈的撞击。
吴论扑了上去,想用手卡住她的脖子,而孕妇弓着背,使劲一甩,吴论被重重摔在了地上。
“噌——”金属打火机发出清脆的响声,在狭窄的防空洞内听起来极为刺耳。张若谷立在原地,举起了95式步枪。
吴论再一次抱住了“孕妇”,身体紧紧贴住了她,那只打火机已经燃起了火,火苗离TNT的引线只有几公分,吴论抓住她的手,火苗不断晃动着,在防空洞的墙上留下两道不断扭曲的黑影。
“没时间了!”吴论冲张若谷喊。
虽然只有不到四十米的距离,但吴论和孕妇的脑袋贴在一起,在激烈的扭打中不断改变着位置。
无法计算,张若谷想。他不依靠工具也能准确计算出风偏,但无法计算出如此之近的两颗头颅下一毫秒处在什么位置。
此时手中握着的不是步枪,而是一个严丝合缝的筛盅,枪膛里的是5.8mm子弹,而是一颗在筛盅里高速旋转的骰子。吴论的生死,千百万人的生死,都藏在筛盅之中,而他必须把它揭开。
“开枪!”吴论的语气仿佛靶场上的射击教练。
“好。”张若谷下意识地答道。
他的食指在两次心跳间微微一动,骰子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