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冰在张永新的病房里呆了一夜。
医生已经确诊了下肢截瘫,这意味着张永新永远无法自由行动了,他将被牢牢地锁在轮椅上,跟他热爱的、为之奋斗的一切告别,此前占据几乎全部生命的武器、战斗和雪狐一百多名战友,将迅速成为他的过去。
一个月之前,他的身体素质超过了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每天要面对和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完成那些常人难以想象的行动,而此后,由于脊髓神经丧失功能,膀胱和肛门括约肌功能全部丧失,他每天最大的麻烦,将是怎样顺利地把大小便排出来。
他异常平静地接受了这一事实。
韩冰问他:“我让你一个人呆会儿吧?”
他轻声道:“你坐这儿呗。”
韩冰握着他的手:“老方刚才在电话里跟我说,上面知道了你的情况后给了意见,不惜代价、全力救治,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积极配合治疗,我刚才问过医生,截瘫病人如果恢复得好的话,拄拐独立行走并不是没有先例。”
张永新做出微笑的表情:“胖子,你这么认真地跟我说话,我特别不习惯。”
韩冰抱住他的脑袋,他呜呜地哭,像一个做错了事不知道怎么跟家长交代的小孩。
韩冰也流了泪,不只是伤心。一个从不愿意示弱的人愿意在你面前暴露自己的脆弱,这是人能获得的最大信任。
第二天凌晨,等张永新睡熟了之后,韩冰走出了病房,不出他所料,门口的张若谷像一杆细瘦的路灯,眼中的光芒和疲惫的身体反差鲜明,显然在外面站了一夜。
他轻轻带上门,道:“已经没事了。”
张若谷木僵地看着他,似乎要迈步走开,两只脚却粘在原地动弹不得。
“走吧。”他没有多说一句,将张若谷带上了车,匆匆赶回基地,后者一路无话。
一中队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还是什么都没审出来。方鹤洲几乎是用检讨的语气请求上级将这些恐怖分子转往监狱羁押,磨破嘴皮终于得到同意后,通知韩冰立刻组织恢复性训练。
韩冰明白他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这是常年在一线作战的本能直觉。
一个月连续三班倒,大家都是疲惫不堪,但听说要训练,却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战士一个月不碰枪,比一个月不吃肉还要难受,用梁山泊李逵的话说,是“手上淡出鸟来”。可到了训练场,发现组织训练的是韩冰,一张张因兴奋而涨红的脸又瞬间暗淡下去,因为平时负责这一工作的是张永新。他们刚刚得知了张永新下肢截瘫的消息,还不能接受他下半辈子将与轮椅相伴的事实。
雪狐的恢复性训练只有一项内容:头顶扫射。战士们需要在泥浆中爬过低矮的铁丝网,轻机枪在他们头顶上方来回扫射,用的是实弹。这项训练本来是为了让新兵尽快适应真实战场而设置的,后来则慢慢变成了老兵休假归队后恢复状态的惯例。技术的恢复是次要的,关键是让他们在享受了短暂的和平舒适后,尽快明白自己是谁。
眼前是一个一百米长、十米宽的长方形浅坑,坑底的泥土用夯实机夯实,因为大量注水的缘故,坑里的黄土已经变成一片泥泞。浅坑旁立着两排木桩,拉上了带刺的粗铁丝,形成一条被铁丝网覆盖的低矮通道。两挺机枪分别装在两个三脚架上,向一堵浅坑旁的土墙射击,弹道刚好比铁丝网高出一个拳头。
张若谷已经很久没有参加过这种训练了,自从在雪狐转了士官,他还没休过一天假。他盯着那一道道已经沾满了泥浆的铁丝网,发现上面挂着碎肉和骨渣,禁不住握紧了枪托。巨大的不安袭上心头,尽管他明知这些只是刚刚从食堂拿出来的猪肉。
烂猪肉的腥臭味令人作呕,大家的脸上都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韩冰站在浅坑旁,不发一言地看着他们,足足看了十五分钟,他需要先把这些人的耐心找回来。
“开始!”命令终于猝不及防地从口中喝出。他抿着嘴唇,眉头挤出一个川字,咬紧的咀嚼肌使脸部鼓出了金属般的光泽。即便在实战中,这种表情也很少在他脸上出现。
张若谷摔在了冰冷的泥浆中,刚刚移动肘部,机枪就开始有节奏地喷射。“哒哒哒”的响声贯穿耳膜,子弹撕裂着头顶的空气,在脏污不堪的脸上造成细微的痒。
“速度太慢了!你们的本事呢?让狗吃了?”韩冰大声叱骂着,尽管他明知大家匍匐的速度都谈不上慢,但在这种训练中,必须给每个人制造足够的心理压力。
另外,虽然机枪弹离头顶很近,但出于训练安全考虑,铁丝网是特制的密网,网眼之小刚好伸出一个指头。对于身经百战的雪狐老兵,韩冰更担心的是他们对这种训练已经皮掉了,必须用训斥让他们紧张起来。
张若谷加快了速度,他想尽快离开身下的泥泞,倒不是因为怕脏怕臭。这泥泞让他想起西双版纳雨林中常见的泥沼,和张永新倒在林子里的那一幕。
“赶紧出去!赶紧出去!”他命令自己。
韩冰注意到了他过快的速度,喊道:“张若谷!你急什么!赶着投胎么!”
张若谷根本不理睬他,匍匐的速度越来越快,肘部和膝盖被泥坑中的碎石磨破多处,但他毫无痛觉。
快!快!他几乎要喊了出来。
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拖住了他的腿,作战服瞬间绷紧。他使劲拽了拽,纹丝不动。
一滴鲜血溅在了脸上。
熟悉的腥味。
“卧槽!你干什么!”最先发出喊声的不是韩冰,而是站在一旁等候训练的毛片和花花。
张若谷的脊背弯曲成了拱形,他不顾一切地向后蹬着脚,两只手茫然地扑腾着,仿佛即将被沼泽吞噬的人绝望的挣扎。
机枪弹幕离他的脊椎不到一厘米。
“停止射击!停止射击!”韩冰大吼。但枪声实在太大,他的声音瞬间被吞没。毛片和花花反应极快,一个箭步飞快地奔到两名机枪手的位置,摁住了他们扣动扳机的手。
张若谷浑然不觉,仍在死命挣脱着,粗重的呼吸声填补了枪声停止后的空虚。
韩冰拿着剪子,将铁丝网剪开了一个口子。张若谷的鞋带缠在了铁丝的倒刺上。
沉默占据了整个训练场,没人想到雪狐能出现如此低级的训练事故,更没人想到出事故的是一向冷静的张若谷。
“先解散吧,明天继续。”韩冰迅速支开了众人,毛片和花花想留下来跟张若谷说几句话,被他连踢带踹地赶走。
张若谷仍在喘气,过了好半天,他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从泥坑里站起来,默默走到了旁边的草地上,抱着膝盖坐下,看着韩冰头顶上方的空气发愣。
韩冰也学着他的姿势坐了下来。
“我……”张若谷欲言又止。
韩冰拔出一根细草,在手上缠成了圈:“这一个月来,几乎每个见过你的人都跟我说,张若谷像换了个人。他们都担心,永新的事会成为你心头的一个坎,一个迈不过去的坎。”
张若谷迟疑了一下,又坚定地道:“我想去医院陪护张班长。”
“没问题。”韩冰爽快地回答,让他有点意外。
“等张班长出院之后,我想申请离开雪狐。”
韩冰的表情毫无波动,似乎早就在等着这句话。
“另外,以后不管我在那儿,每个月我都会给张班长打一笔钱。”张若谷掏出一张银行卡:“请您以组织的名义转交给他。”
韩冰接过银行卡,苦笑道:“这么说,你离开雪狐其实对永新更有好处。以你的学历和本事,在外面挣的钱会多得多。”
“是。”
“其实那天在雨林里见到你跪在永新和吴论面前的时候,我已经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了。”
张若谷点了点头:“当时我仔细想过,就算张班长的伤能完全治好,我也得走。我在陷阱密布时的临机反应,已经说明我不适合做一名特种兵,继续呆下去,只会接着坑害其他人。”
“很理性啊。”韩冰道:“听上去真的很理性。”
“这是我的真心话,其实……”
“其实你早就这么想过,对吗?当年雪狐选拔的时候,在那间暗无天日的审讯室,你就已经想过了。”
“之后也想过很多次。您当时说的没错,我选择部队,本来就是在逃避。但逃避是我一个人的事,不能连累其他人。”
“有道理,你总是很有道理。”
张若谷的脸涨的通红:“队长,您可以直截了当地批评我,没必要这么阴阳怪气。”
“老实说,认识你之后,我一直在想,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身上同时具备了惊人的成熟和惊人的幼稚,就像把一颗刚出芽的嫩枝嫁接在了老树上。如果说拧巴是年轻人的常态,你也有点太拧巴了。”
张若谷想要起身离开,韩冰拉住了他:“我送你去医院吧,永新醒来那天就有话想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