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稀稀落落,搞体能最累,但恰恰因为最累,人反而有资格放松。而恰恰因为能放松,就能看出关系的远近。连长跟一班长和张永新走在最前面,聊着NBA和意甲,指导员则跟王松一前一后,小声说着什么,王松脸上不太好看,张若谷、赵小军、沈原和吴论则在队伍的尾巴。沈原问吴论:“你说咱们俩每周这么跑下去会不会挂掉啊?”吴论说:“挂就挂吧,挂之前我也得一把火点了这破兵营。”张若谷说:“没那么严重,咱们入伍前都是经过军检的,这种强度的体能训练不会出现病理反应。”沈原给他一个白眼,四人陷入沉默,吴论又想起上午他那句“正常”,心想这人或许不是装,而是脑回路确实跟别人不太一样。
这时三班长走了过来,问道:“张若谷是哪个?指导员找你。”
张若谷大步走了过去,这时指导员已跟王松聊完。见张若谷过来,他也没说话,而是放慢了脚步,开始做起扩胸运动。张若谷问:“指导员好,找我有什么事?”他也还是一句话不说。张若谷有些窘迫,只好跟着他,走得越来越慢。
这是指导员徐宏彬跟人谈话时惯用的招数。主官谈话,无非是好事和坏事,但主官又不喜欢手底下的兵猜到自己的意图,一个连队的兵,看起来都差不多,实际上往往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自己的心思让下面的人摸得底儿透,以后就谁都管不住了。所以,无论好事坏事,人来了,先晾一会儿,让他自己先琢磨,晾干了,把多余的情绪都甩掉了,之后的表扬和批评才有质量,人才能做出真实的反馈。
二人渐渐走出了队伍,徐宏彬这才开了口:“我刚才回头看你一路都没放开跑,是有什么心事么?懒得跟别人争,还是不愿出风头?”
“这……我没想过这些。”
“那你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张若谷说:“就是在感受自己的节奏。跑步的美妙之处,或许就在于什么都不用想,安安心心使用自己的肌肉,做个脊椎动物。”
“这更像一个健身爱好者的看法,而不是一个战士。”徐宏彬的语气亲切中又有点儿责备:“这次新兵报到,你来的最早,我也一直在观察你,老实说,结合你的履历,我有点失望。能考进北大,想来从小到大没少得过第一,但你这几天的表现,怎么说呢,什么都完成的很好,就是缺一股争第一的劲头,也没能体现你身为北大学子的优势,更像是,更像是个老实听话的流水线装配工人。”
张若谷的眼神在空中凝滞了半秒,说:“指导员,这正是我的看法。我看过一些战史,私以为,现代战争更像是大规模的工业生产,需要的是科学的战略谋划、战场协同和后勤装备体系。争第一的战斗精神,在冷兵器和肉身相搏的时代是必须的,但在现代战争中,一个士兵能否做一个很好的执行者,保证指挥命令的层层落地,比事事争第一的战斗精神重要得多。所以,士兵确实更应该做一个让人放心的流水线装配工人,而不是一个争第一的英雄。或者说,如果我们把军人看成一种职业,职业道德或者职业尊严远比荣誉更重要。因为真正的英雄永远是极少数,而在一个大的组织体内,执行力强的人才是真正可预期、可培养的。”
“还挺会总结。”徐宏彬沉吟了一会儿,问道:“你就不想做个英雄?”
张若谷说:“从来没有想过。英雄主义这种东西,我不敢说自己的体内没有,但我会有意跟它保持距离。人们往往只注意英雄的光彩,却忽略英雄的软肋,历史上每个被盖棺论定的英雄,或多或少都有以下几个共同点:浪漫、粗放、破坏性,当然,还有无法抑制的对荣誉的渴望,或者说,虚荣心。这些都与我的个人价值不符。我是个经验主义者,对习惯和秩序的尊重远大于那点激情。”
徐宏彬说:“如果你真的是个尊重习惯和秩序的人,就应该知道刚才这番话不能对你的上级说,也不能对别人说。”
张若谷愕然。
“对了,既然你想跟英雄保持距离,那么,你对韩冰怎么看?”
“雪豹突击队的那个韩冰?”
“对。”
“我知道他只带了一个5人小分队,就全歼了挟持使馆人质的B国恐怖分子,并营救了全部人质,其他的我就不太清楚了。”
“韩冰是全军英雄模范,是我军特种作战史上的一部教科书,但据我所知,他身上就没有你所说的英雄气质,跟浪漫、危险、粗放这些词毫不沾边,至于虚荣心,如果你留意的话就知道,中央级的电视报纸采访报道过他多次,他却从没露过脸。”
“这倒不一定是因为他不虚荣,而是怕恐怖分子报复吧。”
“如果真是这样,他就不会留下自己的真名,也不会留下自己的声音。”
“您怎么知道是真名呢?”
“因为他就是从K师走出去的。”
徐宏彬顿了顿,说:“我常说,兵要有双重人格,心里同时要藏着一个小伙子和一个老人,大多数兵找不到心里的老人,你的问题或许更大,从里到外已经是个老人了。”
“你对现代战争的理解,当然已经超出了很多人的水平,但是,观念仍停留在上个世纪。在大规模集团军群的对抗作战中,一个好的流水线工人或许能成为一个好兵。但在当代,大规模战争爆发的可能性不大,小规模局部战争以及反恐处突等特种作战更有可能发生,这种类型的战争当然需要优秀的工人,但更需要英雄,而且,这种英雄与你的描述恰恰相反,他们有精细的专业分工,冷静的头脑,强烈的战斗意志和求胜欲望,最重要的,创造力。他们不是刻板的执行命令,而是要依靠自己的想法和判断,虽然处于热兵器时代,但也随时会与人性命相搏,但就是与你所说的虚荣心没什么关系。”
“至于浪漫啊、危险啊,那是记者形容他们的词汇,在他们的字典里不可能出现。如果把争第一的求胜欲望理解为虚荣心,那我只能说,你只是喜欢军事,或许能成为一个很不错的业余军事爱好者或研究者,但永远不会成为一名真正的士兵,因为从骨子里,你并不理解军队,也没法爱上它。”
张若谷没有说话。
“一个手执红蓝铅笔,整天盯着地球仪的人,对战争的理解永远是抽象的。你选择来当兵是正确的,但出发点却有偏差,如果你想真正了解部队,不是单纯地适应它、观察它,而是从骨子里化进去,再从你自己身上找到答案。”
徐宏彬笑了笑,说:“当然了,今天是你身为军人的第一天,跟你谈这些有点多余了。队伍就在前面,先化进去吧。”说完挥了挥手,张若谷应声向前,消失在队伍中。
徐宏彬的笑容僵在脸上半秒,迅速收了回去,感觉很倦怠。他本想刺激一下张若谷,再暗示他新兵结束后来到自己的连队,他会好好培养他,把他树为榴炮二营三连的一个典型,继而推向集团军、战区乃至全军。现在看来,这个北大高材生离现实世界确实有些远,不真正栽些跟头,怕是扶不起来。
他回味着自己对韩冰、对特种部队的描述,觉得是精彩的、饱满的、妥帖的,但很难是准确的,或许那个素未谋面的韩冰听到自己这番话,会笑着讽刺自己,政工干部确实很善于总结啊。是的,他越是总结的巧妙,就感觉自己离韩冰这种人越远,特种部队的人,需要的是一个精密的大脑和一副粗糙的神经,必须钝化自己的感受,扔掉这些芜杂的细微体验,才能对环境做出准确及时的反应。
他已是K师目前最成功、最受瞩目的基层政工主官,师政委不止一次当面或背地里表扬他,新兵三连是因为他徐宏彬,而不是董振俊才成为营长今年确定的样板连。但他在这种惬意的成功中时常感到恐慌和不满足,因为他真正羡慕的是韩冰这种人,所以他才必须跑在全连的最前面,也必须像一个连长一样,让班长能坦然地翻他的兜,抽他的烟。即使是这个临时成立、只有三个月寿命的新兵连,他也必须这样。但是,真正能加速他成长进步的,还是张若谷这种有希望成为典型的兵,这让他感到挫败。
革命人永远是年轻,但革命军人却是老的最快的人。徐宏彬在军容镜前看了看自己,今年是指导员第二年,不出意外,他将在年底被破格提升为副营职干部,成为年轻干部艳羡的对象,但他明显感觉自己老了。其实不只是自己,部队的干部战士和地方的同龄人站在一起,看上去通常都会比对方老上好几岁,这不仅是常年在阳光下炙烤导致的皮肤光老化,还因为部队人操的心也是对方的好几倍。徐宏彬这种主官不用说,师方政委对他的评价是心细如发,但他也知道,自己很多时候都是一团乱发,只不过被精心的遮掩住了。
这些看似天真烂漫的大头兵又何尝不是呢,人老的最快的一段岁月,就是从新兵成长为班长,刚入伍时裹在军装里还像个含着奶嘴的婴儿,到了第三年也许就要负责一个班十个人的生死。幸好,这种衰老是可逆的,他还记得自己当兵时那个整日眉头紧锁的老连长,转业后再见到他,虽然穿着依然土的掉渣,但眉宇间那股潇洒怡然,在部队里从未见过。
徐宏彬确信,今天晚上这帮新兵就会开始变老,当然,张若谷不会。他看了看表,时针指向八点,示意值班员吹哨,在办公室坐了一分钟,大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