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头黑皮汉子绕过了长街拐角,七拐八拐来到一处修缮得十分豪华的宅邸院墙之下。那里有一辆圆顶牛车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赶车的人身着粗麻衫,头戴圆竹笠,听见声响抬起头,露出一张看上去三十几岁,五官极其平凡的蜜色脸庞,“姜尧,许久不见。”
名唤姜尧的汉子怔愣了许久,“哎哟我去,你终于知道和我们汇合了!?”话一出口意识到这里不是叙旧的地方,赶紧绕到了后边上了牛车。
钻进车厢,里边还坐着个身着宽袍大袖,头戴软脚蹼头须发半白的老者,正是中书令伍得旭。为了与他们会合,伍公下常朝后就以身体不爽为由,几乎是跟着立政殿的车匆匆出了宫城。
伍公给他让了座,姜尧也不客气,合上车门坐到车厢内部,撩起了竹帘道:“你是什么时候抵达长安的?”
春尘驱策起牛车缓缓往坊市外驶去,笑道:“我给你们递了消息以后,早你七八日就到了长安。”
姜尧道:“那你怎么这么久才与我们会合?”语气颇为埋怨,毕竟把他们召回来,自己却不露面,害得他以为是狗皇帝知道他们尚在人间,故意使计引蛇出洞,提心吊胆了一个多月才敢出来活动。
春尘道:“那段时间我藏匿在恒王府,自己都差点小命不保,哪有闲心管你们。”
姜尧挠着下巴思索:“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吗。”
这时伍公拍了拍姜尧:“你见到宋家人了吗?”
说到正事,姜尧忙把得到的黑饼掏出来递给伍公,“见到了,那小丫头还把这个给我了。”
伍公把饼拿在手中把玩了许久,只是原本硬邦邦的饼突然变得柔弱可欺起来,随便盘两下酥皮就掉了一地,露出来里面雪白的内馅,直至搓成碎屑也毫无异常,甚至还沾了伍公一手的墨汁。
见此情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姜尧啐道:“那严杏堂跟宋宅少说隔了两条街,没想到他连这么远的地方都清扫过了。”
伍公用手巾拭干净手:“只是过了这么多年,陛下还是如此急躁。若换成我,绝不会轻易掉包证物,暴露了自己的目的。”
说到这姜尧脸上浮起一个恶毒的笑来:“他如今做了天子,更加有恃无恐。要我说当年绛州水患的时候就该把他按水里淹死,不然哪还有今天这么多破事。”
伍公闻言叹气道:“说来说去,还是娘子心太软。”
春尘在外头亦是心里不是滋味。
感觉到车里车外的气氛诡异,姜尧道:“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现在已经知道宋宅附近都是皇帝的眼线,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做?”
伍公打起精神,定定看着姜尧,慢条斯理说道:“现在圣人以为我是站在镇疆王这一派的权臣,已经对我多有不满,我再加把劲把镇疆王继续坑在长安,没有他的话,咱们根本成不了什么事。”
春尘悄声道:“但只是把镇疆王拘在长安,甘州的杂毛将领们敢冒着杀头危险起兵造反吗?”
姜尧道:“他手下的将领敢不敢我不知道,但有一个人他肯定敢。”
伍公和春尘都竖起了耳朵,只见姜尧从贴身的中衣里面摸出了一块金黄的小物件。
饶是伍公经历过大风大浪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随即他叹服道:“真不愧是宋转云,果然算无遗策心思缜密。”
姜尧听到中书令的夸赞面露得意之色,仿佛他是在夸自己一样。
宋转云的一切都被皇帝严密监管着,不可能算不到自己偷偷向宫外传递消息会有什么后果。
索性虚晃一枪,让隐藏在暗处的人以为他们把密辛藏在了所谓的饼里。而真正目的却是把金券锁,不应该说是镇疆王有私生子这件事透露给宫外的他们知晓。
伍公也是当官当傻了,完全没想过时人讲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镇疆王即便心性豁达,也不可能因为深受天子忌惮就甘心绝后。
春尘在外头看不到车里的情况,急道:“你们在打什么机锋呢?”
姜尧逗了春尘好一会儿才把金券锁的事说给她听。
谁知春尘听罢不光翻了个白眼,还十分不以为然:“我道是什么,原来是说吴一小子,我十年前就见过这孩子了。”
车内二人立刻来了兴趣,姜尧更是好奇的不得了:“你见过他了?怎么见的?”李天戟那会儿不应该藏着捂着生怕孩子夭折吗?
春尘仿佛陷入了回忆,半晌才道:“许是因为李天戟病急乱投医吧,当时这孩子身子骨尤其弱,可李天戟不知道发了什么疯,硬是要我教他练武,你们也知道我那套训练方法有多难熬,别说他这么个小孩子,就是成人也不一定挨得下来。可后来我听说他不光挨下来了,还通过了狼骑营的选拔,就元月在幽州时,还听东家说这孩子长得比他都要高。”
车内的姜尧回想起年过花甲的宋公,哪怕年老缩水也跟自己不遑多让,人家起步这么晚还能长那么高,这吴一小子显然是继承了李家的优良血统,他不禁感叹,投胎真是一门技术活。
要知道当年兴唐平乱时,每每路过一个州府,乡里坊间的姑娘都往李天戟身上砸簪子,扔绢花,轮到他的时候就差点变成臭鸡蛋。
一旁的伍公收紧双手,紧紧握着金券锁道:“看来破局之人,非他莫属了。”
等到了崇贤坊伍宅,春尘拉停了牛车,等候在大门处的仆从迎上前,将主人家扶下车。
姜尘二人不便留宿伍宅,与伍公道别后就各自离去了。
回程的路上,春尘若有所思。她隐瞒了一个很关键的讯息。当时李吴一才十二岁,眉目五官又精致过了头,粗粗打量根本分不清男女。
而她七岁就跟在了大姑娘身边,姑娘大她四岁,主仆俩可以说是一块长大的。
她初见李吴一时,分明在他身上看出了娘子的影子。可按他的年纪算起,李天戟离开长安不过一年,他又上哪找一个与娘子十分相似的女子与她生下李吴一?
直到今天姜尧提起,让她有了一个很大胆的猜想。原本李天戟可以将这个孩子藏得更好,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将他暴露出来。
思及此,她加快了脚步。
朝廷已经下了诏令命镇疆王火速回转甘州,但因为太子婚期将至,镇疆王又阔别帝京多年,难得回一趟长安。李天钺就在中书令一行人的撺掇下,将胞弟留了下来,等参加完太子的大婚典礼后再回转甘州也不迟。
尽管太子出自贵妃膝下,但到底是李家血脉,李天戟再怎么看他父亲不顺眼,侄子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是以他也并无异议。
解除了禁令的恒王府不再戒备森严,何况大白天翻墙更加可疑,她便大摇大摆从正门入内。
恒王府的格局并不如何奢侈,就是很普通的三进宅邸。若不是门口挂着恒王府的匾额,恐怕根本想不到这是当年堂堂亲王的宅邸。
等到了后宅,只见镇疆王正在操练一众近卫,见她来了还朝她招手。
春尘不想过去,但被一院子的近卫小郎们盯着,不得不走到了镇疆王身边。
而经过一个多月的相处,近卫们也都知道了这位春尘姑姑的厉害之处。她可能不是最能打的那个,但固北军里最能打的是她教出来的,光凭这点就够一众近卫佩服的五体投地了。
那个最能打的镇疆王在阶上坐着,这一个多月来该吃吃该喝喝,好似还吃胖了一点。但这点微末的增重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出痕迹。
春尘没好气道:“做什么?”
反正在自己面前,春尘向来桀骜不驯惯了,镇疆王见状也不生气,他将人上下打量一番,问道:“你上哪换了这么身衣服?”
虽然春尘小师父从前就挺不修边幅的,没有她家姑娘那样天生丽质难自弃,但有时候也会打扮捯饬自己,尤其是人近中年以后更加注重形象了。怎么今天出趟门,回来以后穿得像个假小子一样。
春尘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心底里也有些慌张,怕他发现他们的小动作。于是僵硬的转移话题道:“如今你的事已经解决了,等册封大典结束就该回甘州了吧。”
镇疆王笑嘻嘻问:“我没听错吧,你们居然舍得放我一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