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时节,引香居院内栽植的银杏叶片青黄相间,有的早早离开枝头,飘零坠落,似在院中一角堆叠出一番新天地,很是别致有趣。
环儿追到前院,见姑娘坐在秋千上,也不晃悠,就那么安安静静的坐着,不由叹了口气。
这是她的小习惯,每当心情不爽,姑娘就喜欢找个没人的地方待着。从前她们家郎君还经常取笑她少生了一副鳞甲,若不然,她定会将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杜绝与外人来往。
才不过两三年的功夫,虽故人依旧,但再回首时总有种恍然隔世的错觉。
环儿放轻脚步,走到穆芸筝身边道:“姑娘,您这一路车马劳顿,还是回屋歇会儿吧。”
穆芸筝摇头:“我不累。”
环儿道:“那吃点东西吧,前院做了杏仁酥酪,入秋易燥,正好润喉养颜。”
穆芸筝还是摇头:“我不饿。”
环儿还待说话,穆芸筝已恹恹合上眼。哪怕环儿隐隐知道姑娘在厌倦苦恼什么,但她连自己那点女儿心事都闹不明白,自是无从劝诫姑娘。
她转身欲走,穆芸筝却轻声问:“倘若姥爷舍弃幽州的基业,去往别处发展,换了地方,你猜那些生人会不会认出我是他的外孙?”
环儿转回身,定定看着穆芸筝,她不想诓骗姑娘,仍是点头。新帝登基,单单幽州潞县就有数不清的乡绅人家想要趁着宋家这股东风讨好当今陛下与太后。即便宋公换个地方扎根,也多的是人盯着,正所谓树大招风,形容现下的宋家半点不为过。
穆芸筝是知道答案的,所以她并不意外,“连你都这么认为,那内些不怀好意的人,知道废太子妃窝藏在外祖家中,该更加义愤填膺,欲将我跺进泥里才是。”
环儿不知该如何安慰姑娘,正急得抓耳挠腮,就见喜姑姑提着只食盒快步向她们走来。
尹西把食盒往秋千上一放,攥着穆芸筝的手不住颤抖:“小人听阿良说陈姑娘伤了您,严重吗,可有上药包扎?现下还疼不疼?”
穆芸筝按住姑姑的手,哭笑不得道:“只是破了点皮,擦了药已经不疼了。”
好在穆芸筝先前换了身衣裳,所以尹西并未在她身上发现血迹。
她放下心来,但转念一想燕溪在宋宅尚能如此心狠手辣,从前在太极宫时,有陈方兮在背后撑腰,不知她们又是怎样欺负的姑娘。
思及此,尹西沉下脸,眼神变得锐利阴狠:“小人见她平日里知书达理,温婉大方,并非不明事理之人,谁曾想她竟如此不识好歹。”
“秦护卫已经替我教训过她了,没个三两月她那胳膊也好不利索,姑姑就不要与她一般见识了。”说着穆芸筝视线落到食盒上,揭开盖子一看,正是环儿说的杏仁酥酪,她笑道:“几个丫头贪嘴,让她们自己去取就是,还劳烦姑姑亲自跑一趟。”
环儿知道姑娘转移话题是不想喜姑姑忧心自己,便顺势抄走食盒,嘟着嘴道:“哪里是我们贪嘴,分明是东家体恤下人,一碗水端平人人有份。”
尹西活到这把岁数,如何看不出来姑娘心事重重,她看透不说破,伸手把姑娘从秋千上拉了起来:“本是不送的,是东家差小人来请姑娘,就顺手带了过来。”
穆芸筝一听姥爷找自己,打发走环儿,随尹西来到了前院。
宋宅是典型的三进院落,过了堂屋、景观院,然后才是主人家居住的院落。因宋公年纪大了,喜姑姑就为他安排了守夜家仆,左右挟屋住着秦隐、常执事,白天晚上有年轻小伙子陪着两个老头子,也能避免老人家磕碰受伤。
所以等穆芸筝到的时候,常执事也在屋里,两个老头正一边吃东西,一边拿着册子对账。
见穆芸筝从外面进来,宋公忙招呼道:“筝丫头,快过来。”
几人相互见过礼,穆芸筝坐到宋公下手位置,立刻有家仆为她端来一碗杏仁酥酪。
常执事知道爷孙俩有要事相商,很有眼力见的领了家仆退出了中屋。
他们一走,宋公终于能和外孙儿说体己话了,他自责道:“伤势不打紧了吧,都怪姥爷太放纵那陈家丫头了,既然我宋家小庙容不下她这尊大佛,回头我就让人把她送走,不管她是死是活,皆是她咎由自取。”
穆芸筝面露难色,这就是没有事先通过气的弊端,“我前脚与她作保,说让她在我院里将养,您后脚又要把她扫地出门,若真这么做了,她又该怨您恨您了?”
宋公容色整肃,丝毫不让步,“可她恩将仇报,对你动了杀心,这样的人岂能留在身边。你若是觉得难办,还有别的法子,山庄地处偏僻,将她送到那去,再派几个家仆看顾,料她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穆芸筝仍是觉得不妥:“还是不成,我听阿良说您把她认在了膝下,她如今明面上的身份也算宋家半个女公子,如今不明不白将人遣送走,旁人会怎样看待咱们。”
宋公知道她是为自己着想,相处了这么多年,他也知道外孙儿行事向来以大局为重,有时候他倒是希望筝丫头能拿出当初为避婚事离家出走的气魄来,多多为自己考虑,“那先不说她了,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穆芸筝闻言,不由垂下了脑袋,她能有什么打算,“今后我哪里也不去,就在家陪着您。”
宋公皱眉,他最是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年关一过,他就迈入七十高龄的大关,说句难听的,还能活几年,两只手都能数的过来。所以他不希望外孙儿畏惧人言,画地为牢囚困住自己的本心,她值得更好的未来,而不是蹉跎年华陪着自己这个糟老头子。
“筝丫头,姥爷有老常、尹西、秦隐他们陪着,他们的为人你还不知道吗,所以你不必忧心姥爷,想做什么就放心大胆的去。”
穆芸筝与宋公对视,眼眶逐渐湿润,在最亲近的人面前,总是无需隐忍的,“可我不能再害他被天下人耻笑了。”
在得知外界变天的消息以后,她一直在极力回避有关李吴一的种种。她很清楚,从李吴一当上天子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姥爷待自己恩重如山,于情于理她不该只顾儿女情长,抛下他老人家远遁他乡重头来过。这也就意味着,终有一日她要回归本来面目,坐实废太子妃的身份,奉养在外祖膝下。
而李吴一受万民瞩目,他的言行举止关乎皇室声望。他可以中意自己,却不能学脏汉乱唐那一套,纳自己的弟妹为妃。至少在坐稳帝位之前,他不可以再做出有悖人伦,败坏臣民好感的事来。
于他们而言,最好的结局莫过于相忘江湖庙堂,各自过阳关独木。
宋公揪心的看着外孙儿,这还不如年初时候,让两个孩子隐姓埋名远走高飞呢,至少这样一来,他二人能自由婚娶,不必受世俗礼教的束缚,何至于如此惨淡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