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寥数笔,每每念及,他都忍不住要红眼眶——父亲永远不会明白,母亲滚落床下,全是因为他偶尔见她蹬了被子,进来替她盖好的缘故。母亲彻夜的失眠,听到父亲在隔壁的响动,便翻身滚下床,等父亲经过时抱她起来,陪着她度过这漫漫长夜。得逞了三两次,母亲更乐此不疲,可更多的时候,父亲会开灯叫来佣人,斥责她没有好好照顾母亲。
他难以理解父母这你躲我藏的感情,有时却又觉得恍有所悟。或许每个人心底都有块柔软的地方,渴望有人能进驻,却又不愿意让人轻易知晓,千方百计地遮遮掩掩,又巴不得那个特别的人是了解的。他也会猜测,贝菲为什么提起结婚就顾左右而言他,是因为她偶尔还会记起杨越,还是他给的安全感太少?
感情真是样奇怪的东西,能让怯懦的人勇敢,冷硬的人生出柔情,也能让他近乎死灰的心蓬勃复燃。
和姑妈通电话,告诉她今年的清明节会带贝菲回去为父母扫墓。姑妈反应激烈在他意料之中,这次他也异乎寻常的坚持——他到底压不住心底的疑惑,留陈嘉谟在云南当地调查,那一片交通不发达,真存了心要查还是能查出个子丑寅卯的。疑点最终落实到两个人身上,承认是受一名外地男人的指使,挑唆当地居民围殴考察队。
他竟不敢叫人继续去调查那个外地男人的来龙去脉。
贝菲在房里处理邮件,还戴着耳机跟着音乐节奏摇头晃脑的。姑妈噼里啪啦地数落贝菲,出身不好、父母双亡、不够沉静镇不住台面等等,一刹那间凌千帆觉得很累,阵阵无力涌上脑门,他无奈地叹道:“如果贝菲有这么多不好,当时你为什么要送杨越出国?”
凌玉汝顿时哑口无言,“那个时候我……”
“你被千桅戳中痛处,所以想弥补我,可没多久你又后悔了,故伎重施——是你派人到怒江去恐吓贝菲,是你让人趁我不在骚扰贝菲,姑妈——你还要再把贝菲逼死才甘心吗?”
“你说什么?”
“姑妈我累了,”他艰难地撑着窗棂,心湖苑里的柳条抽了新枝,他好不容易复苏的希望却难逃寒冬,“我就想找个人,好好过日子。不管有没有贝菲,我都很爱这个家,可是……姑妈,我不是铁打的。”
他挂断电话,半小时后姑妈又打过来:“贝菲在云南出事,你也要怪到我头上……”
他拿着话筒,许久都无法再说出一句话来,等电话那头清净下来,他轻轻挂上话筒——他已没心情去解释太多,还需要问吗?姑妈的脾气他再了解不过,她无非是要拨动贝菲心里那根弦,那根弦越拉越紧,直到贝菲无法承受,主动放弃。那时他再无半句话可说,就算他能力挽天河,也无法驱散在贝菲心底扎根发芽的恐惧。
没想到那些压抑许久的话会脱口而出,他知道那些话伤人,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认定贝菲,家里愿意祝福他们最好,不愿意他也没有办法。
贝菲休养了大半个月,去医院复查,移位的地方复原良好,他难免愧疚,却不敢开口和她道歉。贝菲本就对他姑妈有隔阂,要是知道了原委,以贝菲的性子定要闹个天翻地覆。医生说再过一周就可以拆石膏,贝菲在家里闲不住,闹着要去上班,凌千帆自然不肯,贝菲挽着他的衣袖学会撒娇耍赖:“你再不让我出门,我会抑郁而亡的。”
凌千帆在她额上敲个栗子:“你会抑郁,全天下都是林妹妹了。”
贝菲歪着身子蹭蹭他,她身上丝质的睡衣触感光滑,裸露的半截脖颈,因常年日晒呈浅麦色,却勾起他别样的遐思。倾身下去,却看到屏幕上的地图——新藏线的地图。
他凝起眉默然不语,贝菲扭头看了眼地图,眼睛笑得弯弯的,闪动着狐狸般的光芒,“你要是不答应我去上班,我就自己去新藏线了!”
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片刻后又牵着她丝滑的衣袖轻叹:“别拿这种事跟我开玩笑,”贝菲苦着脸,一会儿做西子捧心状,一会儿扯着喉咙唱“花谢花落花满天”,凌千帆只得挂白旗投降,许她第二天去上班。
回到公司,贝菲即时感受到同事们如春天般温暖的关怀,她挥着右手,从茶水间清洁阿姨到前台保安一一问候道:“我贝阿三又回来啦!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啦~”
积压了不少事务要她亲自处理的,她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却接到电话:“贝菲?我是凌阿姨,下午有空一起喝杯茶吗?”
凌玉汝终于亲自登门。
中午凌千帆陪着贝菲和同事一起吃订的快餐,现下他们是彻底公开,凌千帆本是随和的人,同事们也有分寸,知道休闲时间开开玩笑无伤大雅。贝菲正愁着如何请下午茶时间的假而不让凌千帆起疑,凌千帆却先开了口:“下午我那边有个会,晚上找司机送你回去。”
贝菲暗中窃喜,凌千帆又叮嘱她注意胳膊,千万别碰着磕着,习容容在旁边起哄:“听见没听见没,大家以后都要和阿三保持距离,要是碰着哪儿了,小心年终奖!”
四点差一刻她便溜出来,凌玉汝约的是个古香古色的茶馆,还专门叫了包厢。贝菲一瞟过去,知道这茶馆茶位费包厢费样样不少的,待服务员斟好茶她便盯着那茶杯看得目不转睛,想看看这茶喝起来和公司的免费茶水到底区别在哪里。
凌玉汝笑得温和,说话却极不留情面:“你开个价,要什么数,你才肯离开千帆。”
贝菲脸色丝毫不变,仍是笑嘻嘻的:“凌阿姨你开的单子再大,能大过千帆一半的家产么?要是不能,我现在答应了,岂不是吃了大亏?”
凌玉汝微诧,却并没有被激怒,贝菲继续道:“这话就是他在这里,我也这样说。”
这一回凌玉汝笑了:“千帆也跟我说过,说我要是拿钱来收买你,肯定讨不了好。”她略微一顿,继续道,“刚才和你开个玩笑,平心而论你这个性格,我很喜欢。那会儿看千帆动了心思,我恨不得能亲自推你们一把。”
贝菲自问修为比凌玉汝还是差远了,明明上一秒要开支票赶人,下一秒却能心平气和地说喜欢她——这是什么样的境界,什么样的逻辑?
反正迟早是要切入正题,何必绕这些弯子,贝菲弯唇笑笑:“凌阿姨言重了,您要是对我有什么不满的地方,也不该跟我说,您直截了当地和千帆说就行了。”
“我知道,打一开始就是千帆追求的你,这个我知道。”凌玉汝也很耐得住性子,并不和贝菲斗气,轻轻地啜了口茶,贝菲知她还有下文,便抿着嘴也不接话——这倒真是个难缠的女人,若不是因为她是凌千帆的姑妈,这样的人她早就懒得伺候了。
“你一直在心里头恨我吧?”
她一句话又打贝菲个措手不及,贝菲尴尬笑笑,凌玉汝这样直白,她倒没法再掩饰:“是啊,我知道送杨越去德国是你的主意。”
“不是因为这个。”凌玉汝坐得笔直,无形中便有股凛然逼人的气势,“我原来也以为是这个原因,可后来想想又觉得犯不着。你要是真心实意地喜欢千帆,这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你要是不喜欢千帆,铁了心不肯和他过……千帆是我养大的,什么性格我最清楚,他肯定会成全你和杨越的,我说的对不对?”
贝菲不说话,凌玉汝笑笑道:“这些年很多事我也看淡了,门第家世也不太看重,父亲和我对你的印象都不错。我真没想到到头来我们都小瞧了你,你年纪轻轻,胆量倒是不小。”她拧开皮包的银扣,取出一张大幅照片,推到贝菲面前,贝菲手触电般的一缩——那是张过塑的彩色集体照,十四五六的少男少女们在海边玩得恣意,蓝天、白云、碧水、沙滩、少年。
照片已陈旧不堪,边角过的塑也微微裂开,然而一张张笑脸仍明晰可辨:贝菲在前排中央,拄着木吉他,身旁明眸善睐的少女挽着她的肩,依稀还能看出她们朝着相机喊“茄子”的模样。
贝菲咬着唇,浑身上下的血在这一瞬间冲上脑门,凌玉汝也有脸来拿这张照片给她看吗?她丝毫不觉得自己双手沾着血,倒有这份气势在她面前颐指气使?
“你不喜欢千帆,却能放弃杨越,和他虚与委蛇,就是想替这个女孩报仇吗?”
贝菲死命地咬着唇,嘴里有淡淡的血腥味道,凌玉汝仍微微笑:“你父母不在,我们家并不介意,只要家庭清白就好。你的学籍一直在老家,如果不是你大伯,我们还真就蒙在鼓里了——原来你曾寄养在许家,又难怪你费尽心机,挑唆我们姑侄的关系。”
贝菲再忍下去,腾地站起身来冷笑道:“真没想到,原来你对你的侄儿这么没有信心,甚至不相信除掉名利家世,会有人只是单纯地爱他这个人!”
她起身时不小心撞到桌沿,打着石膏的左手还隐隐作痛,她不由得咝了一声,凌玉汝唇边噙着淡淡地笑,仿佛在看一场好戏:“美人计和苦肉计你倒是都用上了,接下来该演哪一出?”
贝菲右手抓起挎包不想和她纠缠下去,不料重心不稳,一个趔趄滚到地上,撞到门上摔了个结实——凌玉汝只冷冷地看着她,看她狼狈不堪,撑着地毯想爬起来,却怎么也使不上劲。她忍着钻心的痛,拿胳臂上固定的石膏来稳住重心,再拿另一只手把自己撑起来,然而石膏割着臂膀,咝的一声又功败垂成。
一双锃亮的皮鞋疾步而来,她贴着地,狼狈地喘着气,凌千帆峻秀的脸低下来,满写着焦急和关切,回头又埋怨凌玉汝:“姑妈!”
她没看清凌千帆是从什么地方出来的,她只知道原来这一切他也有份在内,惊怒交加,眼神里生出几丝怨毒。凌千帆扶起她,她艰难地坐起来,拉开外套拉链——因为肩胛骨的伤,今天上班时穿了宽松休闲的运动装。她唰的扯开左袖,抓起挎包里常备的越野刀具的长柄往左臂上砸过去:“凌千帆,我还真没看出来,原来你一直怀疑我,还藏着这么一手——现在你是不是还怀疑我这石膏也是造假的,要我砸开给你看看?”
凌千帆惊骇交加,扯住刀柄又不敢用劲,生怕使上劲叫她抽开刀鞘更不可收拾,低声怒道:“别闹了,有事回去再说!”
他抢过刀具扔到包里,想扶她起身却被贝菲一脚踹中膝骨,贝菲摔开他:“我有手有脚会走路!我就是残废在地上爬,也不用你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