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件头痛的事是他不知以何种身份去面对许明智,许明智如果知道事情真相要怨恨他,他自然是没有办法的。然而他所担心的远不止这些,万一许明智因心中怨恨而生出什么事来呢?十余年的牢狱之灾,不是常人所能吃得消的,这是不得不防的。他一直低调从事,只有贝菲和陈嘉谟知道事情始末,思前想后他决定还是把这一章瞒过去,事已至此,他只能好好安排许明智以后的生活。揭开过去的是是非非,对公司也好,对凌家也好,都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尤其在这个节骨眼上,更不能再捅篓子。
贝菲出面帮他揽下汪筱君的丧葬,在婺城的殡仪馆火化之后,元旦假期贝菲和陈嘉谟一起去大连送骨灰。他不晓得当年姑妈到底使了几分手段,许明智又对凌家知道多少,只让贝菲以她的名义,说是照顾了汪筱君些许日子,听她提起过许明智,如今略加照拂云云。
回到婺城后公司内部震动已稍稍停歇,贝菲早先从方非尽那里听说此番的经济丑闻全是顾锋寒一手炮制,目的不过是为了成为绝对大股东,而苏晚只是颗被牺牲的棋子。凌千帆亦可算是间接受益者,和顾锋寒两人的股份总额一并占据绝对多数,贝菲虽知这事凌千帆并未参与,却忍不住为苏晚抱屈,连带看到凌千帆都横鼻子竖眼睛的。凌千帆忙得焦头烂额,忙着安抚这个劝慰那个,压根没工夫来照拂她的情绪。
凌千帆没空找她,她也落个清闲,有时她也会鄙弃自己,明明看到凌千帆就会想起那些难受的事,却忍不住怀念他怀抱的温暖。凌千帆说感情就是犯贱,她此时此刻竟不得不赞同他的观点,这句话真他妈的对极了。
晚上一个人在家里翻明信片,小小的两室一厅此时显得格外空旷,阳台上的兰草此时看来也孤伶伶的。凌千帆没来找她,却来了个不速之客——顾锋寒。这个男人她以前素无交往,前后加起来也不过遥遥数面之缘,只记得他浑身散发着十米外就能闻到的骄傲味道。
这个罪魁祸首的男人满面颓唐,软硬兼施地逼问她苏晚的下落,他拿着支票本说我知道凌千帆有钱你不在乎这个,我只想告诉你我不计代价也要找到苏晚。她想到方非尽的遭遇便义愤填膺,然而看到顾锋寒放低身段再三求恳,仍不禁恻然。敷衍数日后凌千帆终于露面,好说歹说把顾锋寒劝回去,她以为事情就此完结,不料凌千帆却比顾锋寒更加难缠。接下来一整个星期他都温言软语地请她回忆回忆再回忆,苏晚平时有没有什么特别提到过的地方,她和方非尽会去哪里云云。
“我对天起誓我真的不知道晚晚姐去了哪里!”贝菲几近暴怒,谁知凌千帆却只当她闹脾气,苦苦相劝:“我知道你不知道,但是非尽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临走前把苏晚那套房子的贷款还清了,还留话说要你继续住,所以我想他有可能会联系你。我没有逼问你的意思,只想让你答应我,一旦他们联系你的时候,第一时间通知到我而已,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贝菲忍无可忍,对顾锋寒她还不得不敷衍两句,对凌千帆却没那么好的态度了:“不过分?哼,你表弟做什么都不过分,差点把方老大逼得家破人亡也不过分是不是,这就是你们家的一贯作风吧!”
“我跟你说了很多次了,阿寒他是任性了点,因为他……以前发生过一些对他伤害很大的事,但他这么多年他就苏晚这么一个念想。有几年他以为苏晚死了,整个人就跟行尸走肉一样,要是苏晚真和非尽……他恐怕这一辈子就完了你明不明白?贝菲——就当是我求你成不成?”
贝菲神色稍稍缓和:“我真不知道,晚晚姐什么都没告诉过我,连她以前认识你表弟的事,我也是最近才听说的。”
西方谚语说Every family has a skeleton in the closet,字面上的意思是家家壁橱中皆有一个骷髅,其实是说每个人都有内心深处不可告人的事情——每个人都有脆弱的一面,区别只是有的人藏得深,另一些人藏得更深。
苏晚如此,顾锋寒如此,凌千帆如此,她亦如此。
“那如果他们联系你,你能不能第一时间通知我?”
贝菲冷冷地瞅着他老半天,慢慢问道:“你不觉得你表弟对方老大和晚晚姐做的事情太过分了吗?”
凌千帆低声叹道:“我承认,但是阿寒这样也是情有可原的,况且他现在也后悔了……”
“因为他是你表弟,而方老大只是你师弟,所以内外有别,亲疏不同?”
“不是,”凌千帆艰难地向贝菲解释,“阿寒对苏晚的感情是一点都不假的,虽然现在有些误会,但是……这个世界上只要人还活着,有什么事情是不能摊开来谈的呢?难道就因为一点误会,把这么多年的感情弃之不顾?”
贝菲在心中禁不住冷笑,她从来没见过凌千帆这样焦急的样子,显然他是十分关心他的表弟的,甚至于肯这样低姿态的来“求”她。
她当然也承认,顾锋寒对苏晚感情甚深,他每次从她这里回去,在路灯下那失魂落魄的背影,她自己看了都不忍心——可是,以爱之名,就可以行伤害之实吗?
顾锋寒如此,凌玉汝又如此。
她不知怎地又想起许隽的事,凌千帆为许隽的悲剧痛心疾首,一面却极力地为自己的姑妈辩护,甚至不惜把所有的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揽——对他来说,亲情、家庭这些东西或许真的很重要,重要到可以凌驾于是非对错之上,凌驾于其他人的亲情爱情友情之上。
凌千帆言辞恳切,她不软不硬地回了一句:“你表弟真有钱,开起支票来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真可惜我不知道晚晚姐在哪里,否则的话,赚个房子车子票子都不在话下呀!”
凌千帆听出她话中的嘲讽之意,无奈道:“我知道你和苏晚还有非尽在一起工作了两年,感情很深,可是阿寒……”
“你们家的人做事真有意思,利诱不成,就开始威逼。我这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呢,我要是知道了什么,你表弟还不得给我上老虎凳辣椒水呀?”
凌千帆被她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沉默半晌后才道:“阿寒他是刀子嘴豆腐心,也就嘴上说得厉害罢了,你别往心里去。”
刀子嘴豆腐心,贝菲怒极反笑,恨不得仰头对苍天大笑三声才能发泄心中的怒气,顾锋寒是刀子嘴豆腐心,那凌玉汝呢?她知道凌家财雄势大人脉宽广,其实方非尽也算是家境殷实,不比寻常暴发户,却在顾锋寒迅疾攻势下毫无还手之力,可见他表弟的“豆腐心”,到底有多软。
她记起语文课本上的一个故事,大约是春秋战国时期的,秦王威胁一个使者,说布衣之怒,不过以头抢地;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原来在今天这句话也是适用的,顾锋寒和凌玉汝,不过小小的“偏执”一下,“任性”一下,便足以置一个人于万劫不复。可是他们有没有想过,那个使者当时回应秦王,说士人之怒,不过血流五步,伏尸两人。兔子逼急了也咬人,更何况人?
“对不起我不该逼你这么紧的,”看她半天没说话凌千帆连忙笑道,“我另外想办法找。”
贝菲嗯了一声,她知道凌千帆有的是办法,不一定非要从她这里下手的;她也知道他是个韧性的人,尽管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重回大连才记起许隽的事的。
如果有人伤害了他的家人,他会怎么样?
她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来,自己都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想起凌千帆那句话:不懂得雷霆手段,怎配有慈悲心肠?她猛然间只觉得骇然,凌千帆一定会让那个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她想。
不过怔忡片刻,等她回过神来,才发觉凌千帆已窝在沙发上睡着了,她伸手想叫醒他,然而看到他满脸倦色,又收回了手。
他疲惫不堪,睡梦中眉心还拧了拧,极心烦意乱的模样,不过是轻轻一蹙,贝菲心底忽就软了——其实这么多事,哪一样和他有关系呢?偏偏他要这样多管闲事,好像自己很能似的,你以为你是谁,谁又承你的情了?
活该,她恨恨地想,你这么热心,也不见你那个挂名表弟谢你半个字?
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去房里抱了床毛毯出来,小心帮他盖上。
凌千帆忙了有一阵子才把因顾锋寒撂挑子而乱做一团的股东们安抚好,再次出现是在农历年前的年会上,隔得远,看不太分明。贝菲坐在按工号排好的位子上,和习容容一桌,闹哄哄的表演,令人目眩的街舞,恶搞公司各级高层的游戏,还有人假音嚎了两嗓子《死了都要爱》。一角的音响设备正在贝菲身旁,那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嗓子吼上去的时候,贝菲吓得差点把核桃糕呛到喉咙管里去。
最激奋人心的永远都是抽奖环节,人称优雅郑的人事部熟女姐姐用甜到发腻的嗲音带来福音,原来除开例行的奖项,凌千帆新官上任三把火,自掏腰包赞助了不少,在游戏环节中作为奖品发放。
“阿三,透露一下,有些什么东西?”
贝菲嘴角一撇:“别问我,我不知道,优雅郑透露过有马尔代夫蜜月双飞游,你可以考虑和你家那位一起去。”
习容容嘁了一声:“有抽中头奖的概率我不如买彩票,老老实实烧香保佑中个超市卡电影票就OK了。”
贝菲忍不住瞟瞟朝坐在VIP席上的凌千帆,他正和开发中心的技术总监在说些什么,看起来相谈甚欢,贝菲暗忖万总监是个技术狂,也会和凌千帆有共同话题?她马上又明白过来,这世界上总有些人,举手投足之间,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能让所有人都跟着他走。
从几乎见者有份的超市卡开始,主持人一一介绍今天将会送出的现金或实物奖项,凌千帆赞助的奖品均价值不菲,小的是ipod、psp、wii之类,大的有新马泰七日游等一系列的旅游产品。游戏规则并不难,不过是公司各级高层轮番上阵,电脑屏幕上工号不停地循环,抽中的人上去做兴趣竞答,如果运气够好抽到的是本部的员工,那么十之八九礼品是可以送出的;反之抽工号的高层则要接受预先写好密封的恶搞整蛊。做下属的多多少少对领导都是有一定了解的,再加上诸位高层谁也不愿在这种场合被整蛊,写的问题已经近乎弱智,已经有几组人开始参与游戏了,几位总监写的题目居然都是“我有没有车”,“我的孩子是儿子还是女儿”之类。
“法拉利会不会抽中你啊?”习容容凑过来问,贝菲不以为然:“抽工号的程序不是说随机抽取吗?”
“笨!程序也是人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