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甘霖决没有想到,邓维昌的死会对自己产生如此沉重、如此致命的打击。本来,暗地里,他一直都把邓维昌当做自己最强劲的对手,可是这个最强劲的对手却在他没有一点思想准备的时候忽然离开了,就好像把他的魂也带走了一样,一时间使得他心海空空、茫然无措。对他来说,那时候,这种人生苦短的感受来得十分真切。面对铜镜,突然间,他发现自己已是两鬓斑斑,皱纹深似沟壑,便久久地没能言语。事实上,自从被刘体纯虏去之后,他就有了命运多舛、世事无常的感慨,只是没有深想这“生命”二字的意义。可如今念及,居然不得一点要领,所以,他才觉得此生枉然虚度,不觉悲从中来……这天,田甘霖朝百斯庵走去,抬头之间,却见秋意已尽,万物开始萧条,九龙桥头的桂子也不再飘香,唯有桥下的流水依然如斯。这时他便想起了邓维昌,不知邓维昌不走,自己会不会对他下此毒手?因为,那时他已是大权在握了。
开始时,他还担心邓维昌策划儿子夺取他的土司之位,因而处处小心、留意、防范,没承想,对手竟如一只孤鹤,凄厉一声就去了,几乎没有留下一点影子,他就感到没有对手的人生,仿佛一下子空了。可是,田甘霖又很怀疑邓维昌的死因,因为在他看来,情形不可能像大家所说的,是李大公子变鬼来索他的魂了。照理说,他才是李大公子索魂的对象,可李大公子怎么没来索他的魂呢?难道桂花树真的成精了?这时候,他想起儿子舜年也跟着一般人瞎胡闹、瞎起哄,想要把那成精的桂花树砍掉,要不是他厉言呵斥、阻止,这风景也许早已不存在了。邓维昌难道死得不是很冤吗?田甘霖终于停住了脚步,因为他想不明白那枣红马怎么会突奔而起。难道枣红马真是看见鬼了?“马兮马兮,焉知我魂!”这时他抬头一望,就望见了一朵恰似天马的云朵,云朵从长空悠悠而过,在长天嗷嗷嘶鸣。他心想,这不就是舜年的那匹白龙马吗?是的,没错,就是舜年的白龙天马!于是他摇了摇头,不觉感慨万千: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而今我已老朽,该是归隐山林的时候了!田甘霖忽然有了岁月不再、老之将至的感慨。
这么一路思量,不觉已到了庵门,刚抬起头来,便望见了那副镶着金粉的行草对联: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他忽然觉得,今日这对联的含义颇不一般,那水月云天的景象仿佛就浮现在自己心空,因为那水映月、天怀云的意境,是他以前所从未理解过的。他心想,也许是自己先前熟视无睹了吧?于是这才若有所悟地迈进门槛去。而在门前打扫的,正是他二哥既霖的幺女,已经取了法名叫“惠明”的尼姑。而惠明之所以“出家”,就是因为李大公子烧虏西厢时,她才十二岁,也被李大公子奸淫了,于是她就削发出家为尼了。本来,惠明是要嫁给邻边土司的,可是因为出此大祸,她便万念俱灰,万念皆空,皈依了佛门。
此时,他想到小小一女子尚且都能看破红尘,我等之辈又何以还在红尘中翻滚,久久不得超生呢?是啊,红尘中人,又岂能看破红尘中事?不想也罢,越想越是茫然,越想越是糊涂,田甘霖这就忆起了距离容美不远的古代美女王昭君:王昭君不正是为了边塞的和平安宁,促使胡汉和好,主动请缨远嫁匈奴吗?与惠明相比,又是何等不同啊……相比之下,他为惠明惋惜不已!其实,从表面来看,田甘霖此时是为敬香而来,实际上,他是想来看看万静尼姑的。他已经很久没有来看万静了,他不知万静如今可好?因为,刚从刘体纯那里回来的时候,他也曾念及一日夫妻百日恩,也曾萌动要把万静再次接进家门的念头,可是族人强力反对,他也只好就此作罢了。但他还是经常去看万静的。有一日,刚刚进庵,他就听见了万静的抽咽之声,可说及相思之苦时,万静却摇着头说:“贫尼虽曾不安心向佛,可也只是一时糊涂。如今静心思过,不想再招惹红尘。
”那之前,万静的确也曾虔心浮动过,可在尘世走了一遭后,反使她将滚滚红尘看破了,心想人世间那无情与冷暖、自私与伪善、勾心与斗角,是谁人都挥之不去的,又何必再惹那烦恼呢?如今有惠明相伴,她已心如止水,又何尝再想去涉足什么尘缘呢?那岂不是飞蛾扑火、自投罗网、自取灭亡吗?所以,万静是怎么也不肯跟他还俗了。此时此刻,再次跨进庵来,田甘霖的心境已远非昔日可比了。他此次前来,也便多了一份心思,就是想打听一下佛门的清规戒律,看看自己到底有没有佛心,有没有佛缘,是否也能六根清静。刚刚来到禅房,他就望见万静收起了木鱼,瞥了他一眼说:“主爷今日何以有此雅兴,来穷庵坐坐?”田甘霖早已有了托词:“一为敬香拜佛,二来也是想给师傅捎点好茶,不为别的。师傅切莫见笑!”“世间事本无好坏,茶又何以分出好坏?”万静反问了他一句。
田甘霖没想到万静会如此说话,也道:“几日不见,师傅说话怎的这等玄乎?看来,我这一肚子的诗书怕是白读了……茶怎么就不能分出好坏呢?这是贡茶,平山云雾茶,是皇上钦点的好茶,怎见得就没有好坏之分呢?世间人不也有好坏之分吗,何况茶乎?”万静依旧平静地说:“贫尼想的可不似施主所想:茶是从叶来而来,叶乃茶树之精脉,吸天地之灵气,聚之成形,冠之为叶,悉无高下之分,只因所处之地异也!在树为叶,摘而炒之为茶,乃人强力所为之!贫尼如今见物不是物,见人不是人,自知尚不能圆满,所以潜心修性。所言不是之处,还望施主见谅!”田甘霖不觉内心一片凄凉:“看来,你真是把我从心里彻底地忘了!”万静“阿弥陀佛”一声,又敲起了木鱼。田甘霖也不急,等万静做完功课,这才与她攀谈起来。可田甘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谈就是月上东山之时,万静催他离庵,他才依依不舍地出来了。望着一地银白,聆听嗒嗒的马蹄之声,他感到自己仿佛急欲飞升起来,心胸也豁亮起来。这个夜晚,他终于作出了一个人人不可预料的决定:皈依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