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向他转过身来,神殿的火光猛烈晃动了一下,随着一声怒喝,一排排火焰无声地倒下,无数道冰冷的剑锋在黑暗中勾勒出繁复的图案,急骤的进攻,凶狠的冲锋,低沉的咆哮,飞舞的乱发,突袭,抵挡,追击……雪白的长襟与墨黑的战袍纠结在一起,淡金与乌黑的发丝纷洒出星辰般的光辉,疯狂,愤怒,野心,尊严,傲慢,绝望……生命早已崩溃,死亡正在坠落,世界与内心全都凝固成短短的剑锋,妖艳的银蛇在烈焰中翻滚,眼中只剩下对方……最仇恨的敌人,最尊敬的对手,世上唯一能将自己置于死地的人,不是仇敌就永远无缘相见的人……
最后一缕夕阳从恢弘的天井间倾泻下来,苏瓦特拼尽全力挥舞着长剑,他从没见过这样的赛里斯——狂笑着一把撕裂地狱的锁链,如同一位俊美而凶残的天神……哐的一声,苏瓦特倒在地上,两柄铁剑咯咯颤抖着厮咬在一起,赛里斯苍白的脸近在咫尺,炽热的呼吸包围了他,苏瓦特死命抵挡着王子渐渐压下来的剑锋,被汗水浸湿的目光吃力地滑向那尚未沾上敌人血迹的剑峰,寒光闪闪的冰刃,最后滑向那雕绘着双头鹰的剑柄……
苏瓦特愣住了。
趁着他分神的瞬间,赛里斯一剑刺入他的腹部。鲜血喷涌而出,苏瓦特咆哮着挥剑砍向对方。王子向旁边一闪,左臂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
“别再垂死挣扎了!你已经输了!”
赛里斯一脚踢飞苏瓦特手中的剑,冷冷地俯视着他。
苏瓦特抚摸着腹部的伤口,似在专注地思索着什么,深邃平静的黑眸看不出一丝痛苦。终于,他慢悠悠地抬起眼皮,笑了。
“真是不明白你啊……”赛里斯喃喃地说。
苏瓦特讥讽地瞥了他一眼,越笑越厉害,直到牵动了伤口,变成混合着抽搐与剧痛的狂笑。
赛里斯脸色骤变,走上前来准备给他最后一剑,突然,一阵天旋地转,一缕鲜血顺着唇角流下。他本能地将手伸进发辫,想拔出那把匕首,猛然想起自己已经将它送给辛茜娅……
……原来如此啊。
赛里斯苦笑着闭上眼睛,苏瓦特扑上来,一把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
“……议会本打算送给我们一双完全相同的铁剑,你的那把却在途中出了点意外……神庙外并没有伏兵,因为这场决斗的失败者将死于剑上的剧毒,胜利者即使侥幸存活,也会在返回皇宫时被暗杀——只要他还对皇位念念不忘……”
“我可敬的敌人们,玩弄阴谋还不忘维持公正无私的尊容……”
赛里斯神色逐渐黯淡,“可惜……最后竟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众神,以这种玩笑结束了我的生命。不过多亏了这个玩笑……现在,我终于能向父皇赎罪了。”
“死亡只是个仪式。当你仅仅为了一个疯狂的执念而舍弃生命,孤身一人踏入敌营时,就已经赎清了自己的罪孽。”苏瓦特让王子平躺在地上,淡淡地说。
“好奇妙的观点……”赛里斯吃力抓住他的手,眼中突然燃起一小撮火光,“你总是那么沉默,从不谈起自己……告诉我,雅赫摩斯……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想了解你,了解你所有的想法……这恐怕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我是什么样的人?”苏瓦特微微一笑,轻轻抚去赛里斯唇边的鲜血。
“我是和你一模一样又截然相反的人。但这并非我的本意……现在的我只是你们父子俩最完美的杰作。”
赛里斯惊愕地盯着苏瓦特。苏瓦特突然收敛笑容,眼底燃起一片疯狂的烈焰。
“你们父子毁掉了我的一切!我整日守在你身边,每时每刻都会被迫想起自己的过去……那些咒语梦魇般回荡在你走过的每一个地方,它们将永远陪伴着我,直到和我一起堕入坟墓!才华,地位,权势,前程……你的光芒越是耀眼,我从复仇中获得的快乐就越是无与伦比!这种快乐简直逼得灵魂在骨架里咯咯颤抖……只可惜你没有永恒的生命,好让我一遍遍地杀死你!”
彻骨的寒意顺着脊髓爬上来,赛里斯虚弱地抬起头,看见苏瓦特脸上浮起一片起伏不定的幽光。
“可是,我现在已经不恨你了……只是嫉妒,嫉妒你能够抓住唯一的机会平静地离开人世,而同样的机会却从我手边溜走了……这是公正的审判还是上天的偏袒?我们同样没能保护好自己的父亲,你可以死谢罪,我却被众神永远地剥夺了这项权利……奥锡里斯对我关上了冥府之门……为什么,为什么连死亡也抛弃了我……”
震耳欲聋的寂静。
“可惜听了你的话,我根本无法平静地离开啊。”
苏瓦特一愣。赛里斯苦笑一声,精疲力竭地靠在他肩上,“个人的生命如此微不足道,无数次的死亡也不能抚平别人的痛苦与创口……如果我早些知道父皇的过去,知道你的身份……我们还会这样吗,我会杀了你吗,还是……”
鲜血从他的嘴角汩汩地流下,苏瓦特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拼命把他摇醒。赛里斯睁开眼睛,断断续续地说着——
“传说死去的帝王会化作天上的神灵,我本想成为统治时间与命运的神,把埃及还给你……可笑的是,我竟忘了……刚才,我已经永远失去了继承皇位的资格……”
他靠在苏瓦特的臂弯中,微弱地呢喃着:“雅赫摩斯,带走那顶皇冠……然后……把我拖到祭台上烧掉……”
苏瓦特久久地望着那苍白消瘦的脸,凌乱的金发,紧闭的眼睛,还有那沾满血污的白衣……他终于站起来,强忍全身剧痛将赛里斯抱上祭坛,一点点整理好他的衣服,然后拾起皇帝的金冠,轻轻戴在王子头上。
“帝王的荣耀仅仅来自于灵魂,赛里斯殿下。”苏瓦特庄重地说,“而且,我不会忘记你对我的承诺,即使这个承诺将跨越死亡。”
赛里斯盯着那双埋藏着无数矛盾与黑暗、深不见底的子夜色眼眸,许久,他露出一缕虚幻的、柔和的微笑:
“我也不会忘记的……我终于明白,你当时为什么要替我挡下那一箭了。再见了……雅赫摩斯。”
远去的意识中他听到苏瓦特点燃祭坛沟槽中的灯油,焦灼的热流翻卷怒号,透过层层火海,赛里斯看到了鲜血翻涌的苍穹,荒凉阴暗的安那托里亚高原,还有深埋在荒原阴影中的,千百年来阵亡士兵的遗骨……
腐朽的尸骨从大地尽头走来,穿过纵横交错的朝霞与黄昏,踩着晨星亦明亦暗的碎片,从咆哮的洪水走向炽烈的火海,从一条地平线,走向另一条地平线……
无数亡灵穿过他的身体,却在走近与远去两个相反的过程中,永远背对着他……纤弱稚气的手臂,佝偻枯萎的脊背,坚实厚重的肩膀,亡灵们的身体一点点长出血肉,悄然无声恢复他们临终时的模样……不同时代的战袍在黑暗中纠结不清,相隔千年的鲜血融和在一起……一群身披白袍的男子终于在赛里斯面前停下,他们转过头:闪烁着星光的淡金色长发,苍白俊秀的脸,还有那双空洞的蓝灰色眼眸……
冰火交错的恐惧吞噬了他,汉蒂里家族所有祖辈的面孔重合在一起,恍惚间,赛里斯看到了镜中的自己……那是死于新婚之夜的伟大将领卡捷斯麦亚·汉蒂里的灵魂,他的头颅寂寞地浮在空中,黑色的血从断了的脖颈喷出,汇入烈焰……
亡灵与祖先的幻影在喷涌的红光中渐渐褪色,一名衣衫褴褛的游吟诗人弹起七弦琴,围绕祭坛吟唱着空灵肃穆的镇魂曲,安那托里亚十四位主神从黑暗中向赛里斯围拢过来,流星闪耀,点燃一张张起伏不定的脸……帝业的奠基人皮哈那,雷电之子阿尼塔……都城的建立者哈图西里,噬血的独狼穆尔西里,还有赛里斯的父亲,像月神一般幽冷的君主乌尔苏·汉蒂里……十四位知名与不知名的君主手握神灵的权杖,威严地俯视着他……汉蒂里走近祭坛,轻轻拂去儿子脸上的血……
“一切都结束了吗……”赛里斯低声呢喃着。
“不,我的孩子……”汉蒂里微微一笑。
“……结束的仅仅是我们的梦境。”
惨淡的白光吞噬了一切,游吟诗人的歌声越来越模糊,一双碧绿的猫眼闪过冷嘲热讽的笑意,又转瞬即逝……赛里斯突然焦急地意识到自己快醒了,可他似乎在梦中忘记了某件性命攸关的事,怎么都想不起来……
不,住手!他还不能醒!他一定要想起那件事,因为梦中的遗忘即是永远的遗忘……
赛里斯的嘴唇咬出了鲜血,他拼尽最后一丝力量抓住那逐渐消逝的睡意……他的灵魂穿过重重虚空,疯狂地奔向一片白罂粟的海洋,奔向花海中那个金栗色头发的四岁小女孩……
“辛茜娅,等等……”
苏醒的片刻,赛里斯绝望地伸出手。小女孩朝他露出一个灿烂无比的微笑,低下头,轻轻舔净手腕上那条蜿蜒而下的血红……
……殿顶轰然倒下,焚尽一切的烈焰怒吼着撕裂黑暗,涌向地平线上燃烧的晚霞。看到呼啸而起的浓烟,巴克斯率领无数战俘冲进神庙,几百名贵族如蛆虫般爬动,从血水中寻找自己的手脚和眼珠……苏瓦特手持火把,幽灵般穿梭在黑暗曲折永无穷尽的回廊中,狂笑着点燃了所有帷幔。他终于踉踉跄跄地回到祭坛,捂住腹部的创口,指着头顶的女神像吃吃地冷笑。
“伟大的伊修塔尔女神啊……你从天地之初的血腥宿命中降生,将黑暗与毁灭赐给众生,你满足君王们以生命许下的愿望,你纵容他们犯下亵渎灵魂的重罪,带领他们屠杀、焚烧、抢掠,把无数来自异国的牺牲品捧到你的圣殿!贪得无厌的女神啊,我把赛里斯王子献给你……作为世间最美丽高贵的祭品,也是你得到的最后一件祭品!他曾啜饮无数埃及人的鲜血,透过他的身体,好好享受死亡的甘美……然后垂下你高贵的头颅,穿越时间的仪式,走向你自己的末日!”
阴沉恐怖的笑声回荡在祭坛上空,巴克斯冲进来一把扶住几乎癫狂的苏瓦特:“殿下,阿帕拉王子率领援军突然赶到。我们撑不下去了,必须立即离开!”
苏瓦特盯着巴克斯焦急的脸,半天才听懂怎么回事。
“把那柄黄金剑给我……”
巴克斯默默地把黄金剑绑在苏瓦特背上,搀扶他跨上马,他们奔驰在黑暗的旷野上,夕阳在身后的神庙上逐渐熄灭。阴风窜过山谷与怪石,不远处的红土岗上,隐隐飘过一个人影……
苏瓦特一阵眩晕,摔下了马。
“坚持住……属下一定有办法给您疗伤……”巴克斯扯过披肩,慌乱地为他包好汩汩冒血的伤口。
“刚才……我好像看到他了……”苏瓦特喘息着,惨白的脸上绽开几近癫狂的喜悦,“那是真的吗?是真的吗……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看到他了……”
噬骨的恐惧铺天盖地淹没了巴克斯。
“那只是幻觉!求您千万别再想它了!”
他歇斯底里地摇醒苏瓦特,拼命忍住泪水,声音嘶哑地哀求道:“殿下……我们还是回埃及吧……现在,马上!”
苏瓦特没有回答,他在侍卫的搀扶下重新跨上马,久久凝望着那淹没在火海中的宏伟都城,凝望着那见证他所有仇恨、野心与绝望的红色高原……
“走吧!”
他突然一扬马鞭,带着侍卫向远方的地平线奔驰而去。
“再也不会回来了……”
呼啸的冷风中传来一声叹息,苏瓦特看到那个幻影飘向高原尽头,融入一片幽蓝色的迷雾中……
10
辛茜娅盯着满池秋叶,赤红、深棕、墨绿、金黄,清澈的水面没有一丝波痕,无数碎屑吸取了太阳最后一点光华,飘飘摇摇引领她沉入另一个世界,近在手边,却永远也触不到的世界。
“就像哥哥的眼睛……”辛茜娅说。
哈图萨斯的叛乱用了三个月才镇压下去,赛里斯的死讯传来的那一天,辛茜娅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一滴眼泪也没有。父母死时她哭得死去活来,但赛里斯的死对她来说却像梦境般不真实。
“他向伊修塔尔发过誓,绝不会趁我熟睡时离开……所以他一定会回来。那时候,我会抱着我们的孩子,好好取笑他。”
辛茜娅笑得很开心,阿帕拉一言不发将她安置进卡内加行宫,并对所有人封锁了消息。
安那托里亚的冬天终于远去,娇嫩的新绿挣破黄土,一夜间覆满高原。初夏的暖风吹过,牧羊人的歌声带着阳光与露水回荡在苍穹中,天上的云和地上的云交织起柔和的影,悠然走过哈图萨斯皇宫的顶端。
辛茜娅搂住自己的肚子,望着窗外柳絮翻飞,赛里斯的心跳透过指尖从她身体深处传来,战栗的狂喜一天天生长终于撑裂她的胸膛,辛茜娅焦躁不安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她将重新生下他,他会回到她身边,再也不分离。
她独自游荡在清冷寂静的行宫中,四季在宫墙外绽放又凋谢,脚下的石板闪烁着一颗水滴,那里凝固着去年秋天的回忆,他们相爱的短暂回忆……
赛里斯在每一个昏暗的拐角与她擦肩而过,在每一道半开半合的门后匆匆离开,只有当夜色笼罩大地,他才会躺到她身边,滚烫的双臂紧紧缠绕住她的身体……
石板上的水滴一天天增多,于是他们相伴的回忆也一天天增多。辛茜娅小心翼翼把它们藏进那只精美的匣子,对她来说一天就是一年,终于有一刻,辛茜娅恍惚间发现哥哥从未离开,而他们早在出生前就已相爱……
她逐渐走到记忆的终点,那里一扇生锈的铁门缓缓打开,七月的烈日呼啸着涌入深宫,阿帕拉的脸在金发后闪烁不清,创痛越来越模糊,几名侍女满头大汗按住她的手脚,辛茜娅飘向云端,闭目倾听另一个女人声嘶力竭地叫喊,她安静地等待着,她知道那一刻就要到来……
蓝灰色的眼睛笼罩在一片湿漉漉的薄雾中,辛茜娅伸手抚摸他的脸蛋,那张小嘴一开一合吸吮着她的指尖。她热烈地亲吻着怀中的婴儿,阿帕拉走过来,沉默地望着她。
“我必须把他带走……二十年后,这个男孩将成为统治安那托里亚的君主。”
辛茜娅大睁着眼睛盯着阿帕拉,许久,她温柔乖巧地把婴儿交给哥哥:
“阿帕拉,你会永远守护在他身边……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