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记”是一间很不起眼的小饭店,名字普普通通,经营的也是最寻常不过的日常餐饮。像这样的小店,京中保守估计也有数千家。大年初一,几乎所有的餐饮店都闭门休息,但这间“老李记”却从来不关门。店老板姓李,五十多岁了,夫妻二人从外地来京开了这个小饭店已有十余年光景,平日吃住都在店里,以店为家,似乎也无关门的必要。不过大年初一实在没有生意,再加上四更天后开始下雪,从早晨至中午,上门的顾客用一只手的手指头都数得过来。
午时即将结束。有人出现在“老李记”的门口,戴着遮雪的斗笠,穿着普通人家御寒穿的棉衣,脸上也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可老板却一眼就认出此人正是勇毅侯盛冀。李老板跟侯爷是老相识,彼此之间早已心照不宣:侯爷来此,不就是图个清静隐蔽么?他像招呼平常客人一样招待侯爷,把侯爷让到了楼上两座包间中的一间,拉上窗帘,沏上一壶好茶。李老板刚要转身离去,侯爷说话了。他用手轻敲桌子:“如果有人也来店里,像我这样用手指在桌上连敲五下,就把他带来见我。”
“小的记住了。”李老板恭敬地离开,并关上了房门。
直到一个时辰之后,才有第二个客人进店,也如盛冀一样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不过在这种大雪严寒的天气,如此穿着也属正常,不会引人注目。他进店之后什么话都没说,左右看了看发现店内并无别的顾客,大街上也空无一人,就伸出右手在桌上连敲了五下。李老板赶紧伸手把他往楼上让:“客官,楼上雅座请!”
来人是兵部尚书石熠星。
两人的见面之所以如此遮遮掩掩,是因为当今天子非常忌讳朝臣之间结党。但有人的地方就有各种利益纠葛,拉帮结伙也是在所难免的,只是在明面上不要被人抓住了把柄才好。
石熠星刚一落座,盛冀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出兵南蛮的事情,皇上可有定夺了?”
昨晚御前会议,虽然达成了“评估南征成本以决定是否出兵”的共识,但皇上在军事上向来谨慎,不可能仅仅依据石熠星记忆中的十年前马元振南征的数据做出评估。皇帝知道兵部存有那次出征的全面而翔实的资料,故而命令石熠星立刻赶回兵部资料库,将相关资料搜集整理之后马上送抵皇宫以备决策参考。核算出兵成本用不到许多人力,更考虑到一些老臣年岁已高,再加上当天是春节,皇帝就让大家回去与家人团聚,朝臣中仅留下户部尚书在宫中暂歇,待石熠星带着相关数据回来之后,两位尚书再共同预算出朝廷出兵南蛮的消耗,进而作出是否出兵的决定。另外,天枢道长也留了下来。他道法高深,尤精于医疗系法术,留下他主要是考虑到大家开了一夜会,精力体力消耗得厉害,怕万一出现什么意外,天枢道长在场可以救急。
石熠星是盛冀一党。仅有皇上、两部尚书和国师四人参加的第二轮御前会议刚刚结束,他连家都没回,就迫不及待地先赶来“老李记”见盛冀了。听得盛冀发问,石熠星道:“侯爷放心。我已经把出兵南蛮的预算详细向皇上作了评估。这点人力物力的消耗,绝不会让我泱泱凤凰王朝伤筋动骨。皇上也深以为然。另外,我还向皇上举荐了裕王担任本次出兵的统帅......”
盛冀的心跳骤然加速,语调中带着激动:“皇上同意裕王挂帅出征了?”
天子共有四个皇子:长子康王凤一鸣,次子裕王凤青枫,三子端王凤栖梧,四子雍王凤显瑞。盛冀唯一的女儿盛彤是裕王的王妃。皇帝很器重裕王,两年前就让裕王担任了京兆尹的职位。裕王尹京期间,以德威服人,将一干朝廷元勋显贵和巨富豪强收拾得服服帖帖,京中秩序井然,百姓安居乐业,皇帝非常满意。虽然凤凰王朝立国两百年来,凡是担任过京兆尹的皇子最后都登基坐了皇帝,“当今天子万岁之后必传位给裕王”的说法也在民间纷纷流传,但裕王一天不被正式立为皇太子,盛冀作为裕王的老丈人就一天不放心。
虽说皇上一向龙体康健,但毕竟已是近70岁的老人。万一哪天皇上身子不行了,皇子之间难免会掀起一场争夺皇位的血雨腥风。可是皇帝年龄越大这性格就越固执,疑心也越重,对臣下劝立太子这事尤为敏感。之前有给事中上奏,劝皇上早立太子以安天下,结果皇帝龙颜大怒,直指给事中上这个本是盼他早日驾崩!自此以后,没人敢在立储这件事上再去触碰皇帝的逆鳞了。
太子之位一直空虚。
裕王自尹京以来,在理政安民上的能力已经得到了皇上的认可,在文官系统中也积累了人脉,但在军界却没有任何根基。皇长子康王倒是数次领兵出征,颇受军中将帅好评,深得士卒爱戴。故而盛冀把康王视为裕王的最大威胁。至于另两位皇子,盛冀认为他们基本没有继承大位的可能,也就没有对付的必要了。
盛冀一党其实可以算作是“裕王党”。他们认为应该尽一切机会让裕王渗入军界,以建立军队中的人脉或取得军功。加上裕王本来在处理政务方面的优势,或许就能打动皇上立他为太子了。再不济,将来皇上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裕王军界有人,在争夺皇位的时候也会有更大的成功率。
现在,盛冀听石熠星说起向皇上举荐裕王挂帅出征的事,心里岂有不激动之理?
石熠星苦笑道:“皇上同意了出兵,也同意了裕王挂帅南征。我正心中窃喜裕王得到了往军界涉足的机会,没想到最后关头皇上忽然把这次军事行动叫了个暂停!”
盛冀愕然道:“这是为何?”
石熠星道:“都怪天枢那个牛鼻子道士。他忽然向皇上提起赫连铁力的请求来。赫连铁力护送青玄道长回京,路上就把这次来京的诉求告诉了青玄,让青玄转达给皇上。青玄已死,这转达消息的任务就落在了天枢身上。上次赫连部与阿史那部产生了冲突,赫连部有一片草场和一座湖泊被阿史那部夺了去,他想让皇上给他主持公道,拿回失去的土地。”
盛冀冷笑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赫连部丢失草场和湖泊可以说是咎由自取!是赫连铁力的父亲赫连雄心先挑起对阿史那部的冲突的吧?这赫连雄心也真是雄心勃勃,据说他对阿史那部用兵,是想统一整个草原。这岂是朝廷能容忍的?还是北宁节度使出兵襄助阿史那部,方才击败赫连部,并夺了赫连部的湖泊和草场以示惩戒的!赫连部这次战败之后不久,赫连雄心抑郁不治,一命呜呼!既然是惩戒性的剥夺,又岂能再让他拿回去?”
“我的想法也是如侯爷一样。”石熠星摊了摊手,“可是皇上不这么想!皇上认为,虽然赫连铁力和赫连雄心是父子俩,但父是父,子是子,功是功,过是过。朝廷不因曾立功而有过不罚,也不因曾有过而立功不赏。皇上说,圣天子怀柔四海,王朝治下的臣民哪怕曾有过错,难道他们想改过自新了,都不能够再给个机会吗?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这皇上的心胸看来比宰相可更宽阔得多了!”
“皇上准备答应赫连铁力的请求了?”盛冀问。
“要是直接答应柔然人的请求就好了!我们就可以立即着手为南征做准备了!但皇上虽然宽厚,愿意给赫连部改过自新的机会,却又终究没有完全信任赫连铁力。毕竟,如侯爷您所说,他是一个有着统一草原雄心的可汗的儿子!对这点,皇上不可能不心存警戒!皇上准备先将赫连铁力的背景和动机调查清楚,如果确认他诚心向朝廷归服,当为他作主,朝廷就能心无旁骛对南用兵;如果发现赫连铁力另有图谋,那南征之事就得暂缓一缓了。毕竟,如果赫连部那边有鬼,会影响朝廷北疆的安全形势。朝廷可不想在北部边境随时有战争危险的时候向南方用兵!”
两人说到此处,门口响起了店老板一声轻轻的咳嗽:“侯爷,您府上的管家来了,说宫中的夏公公去府上拜访,让您尽快回去。”
盛冀向石熠星点头道:“果然,肯定是皇上下令,让我安排人手调查赫连铁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