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日,正是韩梦珏及笄的日子,凑巧有两个女子也是这一日及笄,韩腾也就允了她们一起受礼。
两人自然欢喜非常,谢过韩将军,又早早开始准备了七八日,恨不得二十日早些到来。
不过韩梦珏这边倒不在很意,只是一切听星儿的话。她也老实了几日,安安静静呆在府里,静待及笄的日子。
到了及笄那天,北狄城早已是挂满了红彩,一切准备停当。
及笄典礼选在了礼庙前的空地上,大约能容下七八百人的样子。
礼庙不是很大,只比一些大户大庄的家庙大些,两层高度,屋脊也不似南方那般高耸,不过脊上雕的几只瑞兽倒是活灵活现。
礼庙坐北朝南,灰瓦红墙,有些地方刷了些金漆,东西各开了两扇窗户,大门向南,对着皇城的方向。
礼庙前空地上东西南三个方位都摆上一盏半人高的香炉,香炉里各自插着一根天香,五尺五寸高,自子时点起,至卯时,已经不足四尺高了。
礼庙正门口石阶上,则是请出了年节时用的大铜鼎,其中供上了肉食。
按理来说,及笄礼是用不着这么大场面的器什,不过城中百姓乐得如此,各位将领也同意,韩腾只好依从了。
礼庙前搭起了一丈见方,两尺余高的红布木台,乃是受礼的高台。而高台两侧九尺远的地方,分列两排四十座的黑色漆木椅,以待观礼嘉宾。其余观礼的都是站立着,场地不小,轻松也能容下三百人。
而礼庙东面则搭起一个简易的隔间东房,作点浴和更换衣服用。
礼台上放着两张原木扶椅,乃是笄者父母坐的。礼台东侧则摆着一张草席,放置笄礼所用的三套服饰。台中间放着跪拜的圆垫。台下还有主人宾客洗手的盥。
如此准备好后,自卯时起,宾客陆续到来,而韩腾将军今日也早已洗浴更衣,着一身深色长袖正袍,束发缠带,胡须也细细修过,和另外两位女子的父母一起迎接来宾。
负责典礼的正宾由城中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妪担任,有司则是一位将军的妻子,协助的赞者则由各位笄者的女性亲友担任,而韩梦珏的却是星儿,不过影响不大。
宾客依次落座,其余观礼的百姓也跻身向前,不过都还有序。
大约辰时,炉香已经烧了快一半,台上的韩将军简单致辞后正式开礼,礼乐齐奏。
受礼的顺序是两名普通女子先,韩梦珏压轴。
赞者先出,以盥洗手后,西阶就位。第一位笄者出来,身着童子服改制的采衣,黑布红边,以示儿童时的天真烂漫。
向宾客行礼后跪坐于垫上,赞者为其梳发。
主人宾客起身依次盥洗后各自回到座位。笄者面南正跪,有司奉上罗帕发笄,正宾上台颂祝辞,赞者再梳发,加笄,正笄,笄者起身作揖后回到东房,至此初加礼成。
赞者取过有司奉上的第一件素色襦裙,喻意少女纯洁,亦至东房,协助笄者更衣,并以所集晨露洒几点于笄者身上'作点浴之礼,以洗污浊。
更衣完后,笄者出东房,至台上,跪拜父母,以谢父母之恩。复面南正跪,正宾再洗手,颂二加祝辞,有司奉上发钗,赞者换笄以钗,正钗,笄者作揖回东房,二加礼成。
赞者又取深色曲裾,以昭女子明丽。
换衣后又二拜宾客,以谢师长。
三加之礼复如前者,但以钗冠替发钗。后又取大袖长裙礼服,显示成人大气典雅。笄者三拜朝南,以示报效国家。
三加礼毕后,正宾又取醴酒行祭,笄者抿酒杯,又象征性吃点有司奉过来的米饭,行礼后正宾归位。
笄者再跪于父母面前聆训,训毕,父母同笄者起身谢过各位宾客观众,下礼台,至此,及笄完成。
前两位笄者顺利完成笄礼,轮到韩梦珏时,侍女星儿一路扶着她上台。
韩梦珏身上穿的采衣是用已逝的韩夫人给她做的两件孩提时的衣服缝制在一起的,勉强套在身上,显得有些别扭。
衣服的奇怪并没有遮掩少女的美丽,反而是韩梦珏今日在星儿的帮助下化了些妆,淡淡的腮红更显出雪白肌肤,还有细细勾勒出的眼线,披肩的雪发此时散开着,只是小美人儿依旧是不带笑颜,不免有些可惜,但依旧散发出无限魅力,观礼的士兵十个有九个看得眼直了。
笄礼的流程如前者,不过韩梦珏第一次更衣完后,身穿一身纯白襦裙出来时,围观者中一部分甚至直接惊呼出声,便是吹奏礼乐的也愣了一会儿神。
初加顺利地完成,就是星儿第一下加笄时手抖了一下没有弄好,不过很快调整过来。
笄礼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至巳时一刻,韩梦珏方才接受二加。
星儿正要给她换上发钗,突然外围人群开始骚动起来,不一会,从中钻出一个士兵来。
“报!”
“大事不好了,狼获骑兵找到东北城墙的薄弱地方,正在猛攻城墙,请求支援。”
“什么?那郭大呢?我不是让他守好城墙的吗?”
一位老将军听了大怒,起身质问道。
“秉田老将军,郭校尉清晨就不见了踪影,目前是刘校尉在带人抵抗,只是兵力不足,有些难以坚持。”
“混蛋郭大,别让老子逮到他,否则皮都给他扒了。”
老将军一边骂着,一边转身对韩腾作揖道:
“韩将军,末将就先告退去对付那些蛮子,还请将军和小姐见谅。”
说完,便要起身走,而台上的韩梦珏听到也想起身,却被韩腾一眼瞪了回去。
韩腾转头对老将军说道:
“田老将军且慢,让李郎将和张郎将与你一道前去,莫要轻敌。”
“末将明白。那末将先行告退了。”说着,另外两人也起身告辞,跟着还有观礼的十几人也跟着离开,都是他们的下属。
“典礼继续。”韩腾喊了一句,声音洪亮如钟。
他一喊,周围骚动的人群很快平静下来,北狄城的百姓都是见过场面的,之前也遇到过大礼进行时北蛮来袭的情况,不过都被击退回去。既然韩将军发话了,他们也没理由再担心。
礼乐继续响起,韩梦珏眼中刚亮起些光芒又黯淡下去,这些韩腾都看在眼里。
二加完成,韩梦珏回到了东房。有司则捧出最后一件礼服来。
长裙以天蓝色为底,襟口袖口以浅色布条相接,裙摆处颜色渐深,又以青色绣以细纹,为花为鸟,整体上素朴而不失典雅。
韩将军虽然表面上对女儿不甚关心,但却提前数月开始筹备谋划,最后这件长裙更是两月前找了城里的三家制衣老店,分别做了一件,最后选出这一件,如此上心也算是勉强补偿吧。
东房里,星儿服侍韩梦珏换上长裙,整了整袖口裙摆处的细小褶子,退后几步打量了一番,不禁赞叹到:
“小姐你穿这件简直太美了!”
韩梦珏只当她在嘴贫,不置可否。
星儿掀开隔帘,韩梦珏在她的反复叮嘱下缓缓走出东房,霎时,整个礼庙周围观礼的人都安静下来,只剩礼乐清脆地奏着。
韩梦珏没有察觉异样,跟在身后的星儿却是露出一抹笑。
此时,典礼的主角彻底夺去所有人的目光。
钗冠是按一等将侯女儿的规格制作的,仅次于公主待遇。钗冠大约两斤重,虽然依然从简没有繁重的珠饰,但其上镶嵌的几颗玉珠也是极好的色泽,主体部分也选用的上好材料,乃是韩腾提前半年多就向京城中的珠宝行订制的。
三加礼成,韩梦珏也面南而拜,但与此前二人不同,她并未跪于垫上,而是站起身,向皇城方向行了三次军礼,正宾觉得有些不妥,想要制止,不过韩腾挥挥手却示意她不要管。
而后便到了聆训一步,不过给韩梦珏训教的只有韩腾了。
韩梦珏算是女子中比较高的了,足足五尺,加上脚下穿的礼履和头上的珠冠,看起来还要比身材魁梧的韩腾高上一些。
父女两人对视了一小会儿,韩腾努力让自己显得放松些,说道:
“真的长大了啊,想想当初你母亲走的时候还是那么小一点,现在都快跟我一般高了,十年了,一眨眼呐。”
“嗯。”韩梦珏轻轻应了一声,在这种时候她也不知道该和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说点什么。
韩腾也不在意她有些冷淡的样子,继续说着:
“不过说起来,我这一辈子对得起韩家列祖列宗,对得起北郡百姓,对得起当今陛下,唯独有些对不住你们娘俩。你娘在时跟着我受苦受累,我也没有好好关心她,你娘的死我难辞其咎,对你我也不够尽责,你娘过世后我又让你拼命练,也没问过你的感受,甚至都不能让你跟个一般女孩子一样,这些年难为你了。”
韩梦珏看着老父亲道歉,即使平日里对这个男人无感也不免有些动容,多少年来,她也期盼过韩腾跟别人家的父亲抱着女儿一番疼爱,只是渐渐心也变得有些麻木了。
她控制住喜悦和眼泪不在脸上表现,但也不自觉地撇了撇嘴角。
“我,我又没有怪你。”
韩腾倒是第一次看到她小女儿姿态,一愣,又叹了口气道:
“怎么可能会不怨呢!我也只是想着能补偿你一点是一点。”
说着,他又停顿了一下,换回严肃的将军模样:
“我们韩家世代镇守狄郡,血脉稀薄,我们这一脉就剩你和京城里你几个堂兄,恐怕香火难以为继了。一直以来我都是把你当作男儿培养,但我知道你终究是女儿身,这样做只是我的自私。但今日起你便成年了,无论如何我都不该再限制你的自由了,只要你想去过安稳平静的日子,我可以立刻把你送到京城或者南方,凭我这点面子和我们老韩家的积攒,让我女儿当一辈子富贵小姐是没有问题的。”
韩腾说了很多,中间几次忍不住想要把手搭到韩梦珏的肩上。
他努力地让自己一直正视着女儿,克制着不流露出太多情绪。
他知道这个时候说这些太过扫兴,他也可以和一般的父母一样走流程般地训导那么两句,但他不想这样。
他性格坚毅,柔情只留给过亡妻,唯独对女儿,他心里有一丝害怕或者别的什么难以言喻的心情。
他也想和女儿谈谈心,但女儿最初尚且对他怀揣几分期许的那几年他只扮演了一个冷漠长官的角色,等到他醒悟过来有些悔恨时,父女间似乎只剩淡漠了,他不敢开口,他怕。
但凡事都不能逃避,他也必须承担起一个父亲应有的担当,不,应该说是补偿,今天也该做一个决断了。
韩梦珏看到韩腾眼中满满的真切,不禁心中一暖,挺直了身子,右手轻轻搭在胸口,穿着长裙行了一个不太标准的军礼。
“末将定当固守北境,护我大梁,非令绝不擅离,非死绝不逃撤。为国为民,死亦无憾。”
这通话本来应该是用在取得军功授职时宣誓用的,但韩梦珏却在这时说了,下面观礼的人群却是听了一愣,议论纷纷。
韩腾叹了口气,他还是希望女儿能当个普通的富贵小姐安稳过完一生,只是看来已经不太现实了。
“你不必勉强自己的。”
“这是我的本意。”韩梦珏却再次行了军礼,更加坚定地说道。
看着她毫不动摇的样子,显然是下了决心的,而记忆中的那张脸也跟眼前人重叠起来,韩腾不免有些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