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画纸上来来回回地走着，手却一刻也没有停下来过。
她的脸上时而露出愉悦的神情，舞动的手臂也随之变得轻盈。
但更多的时候，她都是一副眉头紧蹙的模样，纤细的手臂上青筋暴起，抓着画笔或者刷子的手一直微微颤抖着。
那些由于颤抖而泼落下来的颜料，像一道道光洒在洁白的画纸上，留下五彩缤纷的点与线。
她时而抽动着嘴角，口中似乎念念有词，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这么多年，心中的压抑、委屈、不甘，还有怨恨与愤懑……
那些自己所经历的挫折和失意，自己的悲伤与难过——
全部都挥洒出来吧！
全部都释放出来吧！
看着薇投入的样子，凌忽然觉得，自己曾经在外头看到过的，一些老艺术家拿着油漆喷头直接在墙壁上作画的方式，可能挺适合她的。
她这副专注认真又忘我的神情，才是画画本该有的样子，才是她本该有的样子吧。
“你画了什么啊？”
薇注意到了凌这边的目光。
“呃……”看着自己面前那团乱糟糟的东西，凌挠了挠头，“我画的是‘过去’。”
“噢？”
薇似乎很有兴趣，还未放下手中的画笔就凑到他的跟前。
只见面前的地上是一团由于各种颜色的颜料混在一起，最后变得有些黑乎乎的“泥潭”。
凌觉得自己的脸上有些发烫。
可能这是一种会被嘲笑的预感。
但是想象中的戏谑语调并没有驾临。
薇静静地看着他的“画”，那种神情，除了严肃找不出其他的词。
“你曾去过很多地方，见识过许多本该绚烂多彩的事物，可是它们最终只是化作一片混沌，成为永远无法拾起的记忆。”
薇轻合双眼，细长的眼帘悠悠垂落。
她仿佛通过另一只眼睛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另一面。
没错。
虽然确实是随随便便地泼洒颜料，但整个过程中，凌的脑海里一直在回想他所走过的路。
像一首一直重复着单一旋律的乐曲，不断在他的脑海中盘旋着，环绕着，陷入了死胡同一般怎么也走不出去。
那些杂乱无章的音符受到刺激一般到处乱窜着，最后全部化作他手臂的挥舞，落在面前的画纸上。
这样一团乱糟糟的泥潭，就是自己的过去吗……
直到薇的话语提醒了他，他才从记忆的漩涡中摆脱出来。
与其说这是自己画出的“过去”，不如说是“过去”一直不安地在身体里躁动，最后自己终于控制不住，让它们冲破了枷锁，自由地逃窜了出来。
它们在纸上暴躁地喧嚣与掠夺，将一切搞得天翻地覆。
“这就是凌的过去吗？”薇若有所思地呢喃着。
忽然她眼睛一亮，从一旁的颜料桶中提起一把刷子。
刷子上沾着的是亮黄色的颜料。
薇在那本是一团黑乎乎的泥泞之上，加了几道金灿灿的线条，后来线条越来越密集，渐渐掩盖住了原来的混沌。
之后，她又用红色的颜料，在画面上添了几条淡薄的轨迹。
这是……
夕阳下的花田吗？
面前的“画”依旧杂乱不堪。
但是凌却第一次，从她的画中读出了一些画面以外的东西。
“现在，凌一定会记住它们的吧。”
薇扬着嘴角转过身，露出想要向大人讨要奖赏的小孩子一般的神情。
这个家伙……画出来了啊。
不远处，那些颜色各异、形状不一的“不明物体”在画纸上被随意拼接着、堆砌着。
虽然依旧看不出太多的内容，但至少与薇之间作的画相比，这些“画”要“真实”许多。
既然从一开始就认为自己做不到，画不出带有“想法”的画，那么干脆就放弃“画画”这个概念，将所有的条框与束缚全部打破，回归“画画”这件事的本质。
这就是凌想出来的办法。
只要没有那么多的规则，没有那么多的约束，薇就可以自由地将自己的情感通过握着画笔的手流露出来。
一开始，情感与技巧之间一定会有很大的鸿沟。
所画出来的东西，也许根本不堪入目。
但人的思绪不就是这样的吗？
一件事，一段经历，一种心情，一场回忆……
当它们全部在一瞬间交织在一起的时候，人的大脑完全不会受自己掌控，脑海中会浮现出的画面也根本就没有逻辑可言。
天马行空，那才是“想法”，才是“灵魂”。
首先要体会过将想法通过画画这种途径流露出来是怎样一种感觉，然后才有可能将这种经验不断与技巧结合起来。
过去的薇总是相信着自己的眼睛，她将自己所看到的每一个细节，都用不可思议的传神笔触记录了下来。
然而这么做，最多只能画出这个世界的真相，却画不出这个世界的本质。
世界的本质，用眼睛是看不到的。
因为，它在你的心里。
闭上眼睛，有些东西反而会变得更加清晰。
之后的几天里，薇每天所作的画数量一天比一天少，但是却画得一天比一天成功。
她从没有一次像这样觉得，画画是一件那么复杂的事情，可却同样那么快乐。
她已经可以画出带有自己想法的作品了。
虽然依旧不是那么明显，但聊胜于无。
薇总会在画画的时候落泪，可却马上又笑着用手帕将眼泪拂去。
那条绣着蔷薇花的手帕——
薇经常两眼无神地盯着它看。
凌试着问过她几次，但她只是一直沉默着。
……
“你要带我去哪里啊？”
从雪地中苏醒的女孩，跟随着“那道光”的指引，缓缓前行着。
这个世界里，除了黑夜与寒冷，什么都不剩了。
已经没有办法再犹豫了。
如果不想就此沉寂在这里，只能朝着一个方向，一直走下去。
她选择，相信那道光——
那个将自己从深渊中拉出来的人。
那个一直陪在自己身边，温暖着自己的人。
“另一个世界。”
面前的光里传出了这样一句话。
“另一个……世界？”女孩的声音有些迟疑。
她的脚步慢了下来。
而那道光也不紧不慢地始终与她保持着相同的距离。
这个距离，刚好足够照亮女孩身子周围的一片区域，将她包围在温和的光芒中。
“这个世界就快要崩塌了，你不应该留在这里。”
“啊？”
女孩有些惊慌地环顾了一下四周。
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有。
或许她已经别无选择。
除了相信那个人，她什么也做不了。
但是，她的心里却渐渐觉得，不是自己只能相信那个人，而是自己愿意将自己的一切毫无保留地交给那个人。
那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那是一个会包容自己的一切的人。
“另一个世界，是怎样的呢？”女孩问道。
“那里很温暖，有阳光，有生气，有希望……”光里传来了声音。
“那……那边也会下雪吗？”
空气短暂地安静了一会儿。
“会下雪的。但是，雪终究会停的，然后太阳的温暖会将它们融化，大地会再一次披上新衣，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哇！”女孩的眼中闪烁着星光，“那不是和做梦一样吗？”
“在那个世界，这样的事情是很平凡的。”
“呃……”女孩嘟着嘴思索了一下，“那个……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
“你一直在我身边的，对吧？可是为什么，我之前一直感受不到你的存在呢？”
浮在空中的那道光缓缓停了下来。
像是回过头，认真地凝视着女孩。
“我的确一直就在你的身边。只是，你总是低着头，又怎么会发现我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