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厄普代克(1932—)当代作家。生于宾夕法尼亚州,哈佛大学毕业后去英国学习一年,后任《纽约人》编辑,现为专业作家。他的作品曾多次获奖,有的被搬上银幕。
迄今为止,厄普代克已发表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集、诗集、评论集共三十余种,其中最负盛名的是四部兔子系列小说:《兔子,跑吧》(1960)、《兔子归来》(1971)、《兔子富了》(1981)和《兔子安歇了》(1990)。它们通过外号叫“兔子”的主人公,忠实而精确地再现了美国社会从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的深刻变化,成为反映美国中产阶级风尚的史诗般作品。
破产者
那位破产的人跳舞。或许,在其他某些场合,他还唱歌。他肯定在餐馆破钞,付小费大方得很。那么,在什么意义上说,他破产了呢?
他宣布破产了呀。他宣布自己破产了。他从城里回来,焦躁不安,面色苍白,抱怨说他不得不一连多少个钟点地和律师们办交涉。然后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饮料。如果他破产了,他怎么为那杯饮料中的酒付账呢?
我们不好意思去问。破产是个神圣的境况,像神学家可能会说的那样,那是超越于种种状况之外的状况,想对之进行调查了解无疑是一种亵渎,有如通灵术,我们只知道他进入了该境地,生活在我们所不及的地方,在与我们不同的境况中。
他在古布雷恩联合救济基金会的舞会上跳舞。他的脚跟踢得老高。聚光灯的光芒抚摸着他的肩膀,先是淡紫色的,而后转为金色。他妻子双肩裸露,颈部优美,头发像灿烂的金属丝编织的蜂窝。她从哪儿来钱支付理发师,让他们又是梳理,又是卷烫,把她调弄得如此光艳夺目?我们不敢问,但是简直没法把眼睛从那对翩翩起舞的夫妇身上移开。
破产的人给自己买了摩托车,他打算骑摩托车去圣巴巴拉,往返路途上露几手车技。圣巴巴拉有他一个破了产的姐妹。一路上,在匹兹堡、南本德、道奇城、桑圣菲和棕桐泉等地,还有一些生意上的细节需要了断,处于破产状况是个扩张的过程;会不断地产生出新的疆界。
我们都想和破产者的妻子跳舞,性感的健康气息如草地上的雾从她身上飞旋而出,她穿着一双配有卡拉库尔羊皮带的水晶鞋,从头到脚都熠熠生辉。“您是怎么设法维持如此的派——”我们喃喃地把自己的非礼的问题掩没在她的上衣花饰里,她的胸脯起伏,时金时紫,正依偎在我们的领带处。
破产的人被推选出任显要公职,但他拒绝了,因为生意太繁忙,人们可以在街上见到他四处奔忙,看去极为重要的文件从他手中飞飘而落。他因短欠巨额款项而受到起诉。如今,他只穿最新潮的衣服——男女通用的连衫裤,能够拆下的瓷制衬领,敞露不扣的外套。他也光顾为他太太作头发的那家理发店。他的孩子们个个体壮膘肥。
我们为什么要嫉妒她——一个破产的人呢?因为他发现了有关美国的一桩秘密,而这是我们早就应当知晓的。他发现了我们所未注意到的一个前提,我们采访时,他的答话是简短的,自信的,说话时霎霎眼睛,不时恰到好处地压低他那优美的男中音,仿佛是在密谋,令人十分愉悦。
问:您最早是在什么时候得知自己破产了?
答,我想自打我一出生,我就知道自己在朝那个方向奔。我没像其他婴儿那样又哭又闹。
问:您看是否有可能使自己不破产呢?
答:一旦宣布破产,联邦法律、州立法和地方立法便联合起来破坏你的破产状况。有些财产被免于征税,另一些受到保护。为了维持破产,必须进行新投资,必须不失时机地抓住机遇,必须时时刻刻注意经济指标,否则整个事情就不妙了,保持破产可不是懒汉的游戏。
问:您对我们这些没破产的人有什么劝告吗?
答:(那样眨眨眼)你们尽管伤心去吧。
采访结束了,其他约会接踵而来,他和他的家人必须在“查表员福利野餐会”上好好露一面,他们笑着,互相喂葡萄吃,孩子们在深深的草丛中蹒跚,身穿私立学校制服,破产者的妻子看起来开始发福了,阳光在她的肩膀上投下斑斑亮点。只有他仍然见棱见角,好似青铜塑像,他在套环游戏中夺魁,并在拔河赛中充当得胜一方的队长。比塞的另一方都是些穿灰衣服的有偿债能力的小业主,他们跌倒在地,翻进了沟里,他宽宏大量地向他们伸出了一只巨大的援手。经过口头表决,他被选进当地新教教会联委会,并第一个品尝查表员联合会两百周年纪念分层巧克力蛋糕。
这使我们觉得有如芒刺在背。我们想摧毁这个机灵的小丑。他一再地逃脱了法网,越蹦越高,而我们其他的人却被法律层层束缚;他有如蜘蛛般轻捷地沿着索缆攀旋而上,升到剧场穹顶处的耀眼的聚光灯焦点里,身穿闪闪发光的秋千服,好像是出现在澳大利亚土人的神圣仪式上的脸上涂着白粉的小丑,时出时入,嘲弄着那仪式。我们散布丑恶流言,我们嘟嘟囔囔地说他根本就没破产,他像英镑和美元一样地牢靠,他的破产是假的。他听到了流言,在百分之百布纤维制造的、以凸浮图案印着名衔的信笺上写了个条子向我们挑战,叫我们到西梅因街谷物交易所的拐角处,赛路斯·申南尼根——那位在内战中大发战争财的主儿——的铁塑像之下和他见面。我们接受了挑战。我们紧张得直想呕吐。我们去照镜子,看到自己的脸怯懦畏缩,由于心怀种种小肚鸡肠的念头而显得痛苦不堪。
天亮了。因为没有汽车停放,西酶因街显得宽阔无比,破产的人的肩膀部分地遮挡住了太阳。他不慌不忙地走着,转身,迅速地将手插下,把两个裤兜的衬布都拉出来,当然啦,里面空空如也。我们也在衣袋里摸索,观看的人群的欢呼声淹没了钱币的叮当声。破产的人散发着科隆香水、烟草和林地紫萝兰的气味,他以其典型的宽宏大量的气度拥抱了我们,以示保护,否则的话,我们简直会被撕掠得五马分尸了。
在衣帽间里,我们听到破产的人在唱歌,他的男中音把墙上的瓷砖纷纷震落,有如一泻难收地倒下的多米诺骨牌,他刚刚打了个负67杆,把原先的赛场记录颠了个个儿。
他步步高升,因为他超越在外,他不按规矩玩牌,他在空中筑建楼阁,他使美国发展,他的利益关系日渐增多,他和阿拉伯的石油密切相关。还有牙买加的铝土矿。还有南极洲的冰冻。他为许多的律师提供工作机会,他骑上摩托车,身后拖着成千的债权人,把他们带到地平线以外,带到他们从未梦想过的地方。
他证明了,死后确实另有洞天。
(黄梅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