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吐温(1835—1910)原名塞缪尔·朗赫思·克莱门斯,生于密苏里州一偏僻小村。早年丧父后开始自食其力,先后当过报童、印刷所学徒、排字工人,接着又在密西西比河航船上当了四年水手和领航员。南北战争后,他改行当记者,在通讯报道和幽默小品中显露才华。
马克·吐温的代表作是长篇小说《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1884),描写白人孩子哈克和黑奴吉姆沿密西西比河逃离社会、追求文明的悲喜交加的经历。他的其他重要作品还有长篇《汤姆·索耶历险记》(1876)、《亚瑟王朝廷上的康涅狄格州美国人》(1889)以及《百万英镑》、《竞选州长》等短篇。
马克·吐温的文笔诙谐夸张,幽默中渗透着对丑恶的讽刺挖苦,是中国读者最熟悉的美国作家。
神秘的访问
我最近在这里“定居”后,首次注意到我的是一位自称为assessor[1],在美国Internal Revevnue Department[2]工作的先生。我说,我虽然以前没听过他所干的这一行,但仍然十分高兴会见他一他是不是可以请坐呢?他就了座,我不知道该和他谈什么是好。然而我意识到,既然自己已经成家立业,有了身价,那么在接待来宾时就必须显得和蔼可亲,就必须善于交谈。于是,由于一时没有其他的话可以扯,我就问他可是在我们附近开店的。
他回说是的。(我不愿显得一无所知,但是我指望他会提到他出售什么货色。)
我试探着问:“买卖怎么样呀?”他说:“马马虎虎。”
接着我说,我们会上他那儿去的:如果他同样地喜欢他那家店,我们会成为他的主顾的。
他说,他相信我们会十分喜欢那个地方,以后会专门去那儿一还说,只要谁跟他打过一次交道,他从来没见过那个人会抛弃了他,另去找一个干他那一行的。
这话听来颇近自诩,然而,除了显出我们每人都具有的那种自然流露的鄙俗而外,这人看上去还是很诚实的。
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反正我们俩似乎逐渐变得融洽,谈得投契,此后一切都那样很惬人意地、自然而然地发展下去。
我们谈呀,谈呀(至少在我这一方面是如此;)然而我始终保持着冷静——我那天生的警惕性,就像工程师所说的那样被提到“最高度”。不管他怎样含混其词的答话,我总下定决心要彻底打听清楚他所干的行业——我下定决心要引着他把自己的行业说出来,但同时又不要让他怀疑我的用意何在。我准备施展极其巧妙的诡计,务必要此他入彀。我要把自己所做的事全部告诉他,那样他就自然而然会被我推心置腹的谈话所诱惑,自然而然会对我亲热,甚至会情不自禁,在不曾猜疑到我的意图之前就把他自己的事全部告诉了我。我心里想,我的儿呀,你再没想到,你是在跟一个什么样的老狐狸打交道啊,我说:
“瞧,您再也猜不到,这一个冬天和上一个春天我单凭演讲就挣了多少。”
“猜不到……我真的猜不到。让我再想一想……让我再想一想。也许,大约是二千元吗?不会的;先生,那不会,我相信您不可能挣那么多。也许,大约是一千七百元吧?”
“哈哈!我就知道您猜不到嘛,上一个春天和这一个冬天,我演讲的收入是一万四千七百五十元。您以为这个数目还可以吗?”
“啊呀,这是个惊人的数目呀……绝对惊人的数目。我得把它记下了。您是说,甚至这还不是您全部的收入吗?”
“全部的收入!咳,我说您哪,此外还有四个月以来我从《每日呐喊》获得的收入……大约是……大约是……嗯,大约是八千元左右吧,我说,您觉得这个数目怎么样?”
“嗳呀!怎么样?老实说,真希望我也能过上这样阔气的生活。八千元!我要给它记下了。啊呀,我的先生!……除此以外,您意思是不是说,还有更多的收入?”
“哈!哈!哈!哎呀,您这真所谓是‘只沾了个边儿’。此外还有我的书呢,《老实人在国外》……每本售价三元五角起到五元,根据不同的装订而定。您再听我说下去呀。您不用害怕呀。单是过去的四个半月里,不包括以前的销数在内,单是那四个半月里,那部书就卖了九万五千本。九万五千本哪!您倒想想。平均每本就算它四元吧。总数几乎达到四十万元,我的朋友。我应当拿到它的半数。”
“受苦受难的摩西[3]!让我把这一笔也给记下了。一万四千七百五十……八千……二十万。总数吗,我瞧……哎呀,真真想不到,总数大约是二十一万三四千元哪!那真的可能吗?”
“可能!如果是算错,那只会是少算了。二十一万四千元现钞,那就是我今年的收入,如果我知道怎样计算的话。”
这时候那位先生站起身来告辞。我心里很不痛快,因为想到我也许不但白白地向一个陌生人公开了自己的收入,而且,由于听到他的惊叹时感到得意,还大大地提高了那些数字。可是,那位先生不立即就走,他在最后关头递给我一只大信封,说那里面有他的广告,说我可以在那里面找到一切有关他的业务的细节;说他很欢迎我去光顾——说他有了我这样收入优渥的人做主顾,实在感到骄傲;说他以前常常以为市里也有好几位大财主,可是,等到他们去跟他做交易时,他发现他们所有的那点儿钱只勉强够自己糊口;还说,他确实耐着沉闷等候了这么多年,才能面对面看见我这样一位大阔佬,而且能和我交谈,并用手接触了我,终于情不自禁,想要拥抱我一说真的,如果我肯让他拥抱的话,他认为那对他将是一件极大的光荣。
这一席话说得我心里乐滋滋的,所以我也就不再推拒,尽让这位心地纯洁的陌生人张开双臂抱住我,还在我后颈窝里洒了几滴起镇静作用的眼泪。然后,他去了。
他刚走,我就展开了他的广告。我仔细地研究了它四分钟。紧接着我就唤厨子来,说:
“扶好了我,我这就要晕过去了!让玛丽去翻那烤饼吧。”
停了一会儿,我清醒过来,就派人到路拐角的小酒店里去,雇来了一位行家,为期一个星期,要他整夜守护着我,同时咒骂那个陌生人;白天里,偶尔我咒骂得乏了,就由他接替。
哼,瞧他这个坏蛋!他的那份“广告”,只不过是一份该死的报税表格——上面是一连串没头没脑的问题,问的都是有关我的私事,很小的字体足足占了四大张纸——那些问题,这里我不妨指出,实在提得非常巧妙,哪怕是那些世故最老练的人也没法理解它们究竟用意何在一再说,那些问题都经过了精心的构思,其目的是要使一个人报税时非但没法弄虚作假,反而会将自己的实际收入多报上三倍。我试图寻觅一个可钻的空子,然而看来竟然没有一个可以让我钻的,第一个问题绰绰有余地包罗了我的全部经济情况,有如一把伞笼罩了一个小小蚁垤:
过去一年里,你在任何地方所从事的任何交易、业务或职业中共赚了多少钱?
这问题下面附了另十三道同样刁钻的小题,其中措词最委婉的一题是要我呈报:过去我可曾由于黑夜偷盗,或者拦路抢人,或者纵火打劫,或者从事其他不可告人的勾当,借此营私渔利,购置产业,但尚未逐条列于收入申报书中第一问题的对方。
这分明是那个陌生人故意要让我上当受骗。这是非常非常明显的事;于是我跑出去,聘请了另一位行家。原来由于陌生人挑动了我的虚荣心,所以我才会把自己的收入申报为二十一万四千元。按照法律规定,这笔收入中只有一千元可以免缴所得税的一这是唯一能够使我感到安慰的,但这一点钱有如大海中的涓滴而已。按规定百分抽五的办法,我必须上缴给政府的所得税竟高达一万零六百五十元!
(这里我不妨交代一句,到后来我并没有缴纳这笔税款。)
我认识一个非常阔气的朋友,他的住宅好像是一座皇宫,他坐在饭桌上好像是一位皇帝在进膳,他的用费十分浩繁,然而,他却是一个没有分文收入的人,因为我常常在他的报税表格上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在窘急无奈的情况下,我就去向他求教。他接过了我那些琳琅满目的、为数惊人的收入凭证,他戴上眼镜,他提起了笔,接着,一霎眼工夫!——我已经变成了一个穷光蛋!这件事他做利十分干净得落。他只是巧妙地伪造了一份“应予扣除数”的清单。他将我缴给“州政府、联邦政府和市政府的税”登记为若干;将我“由于沉船、失火等受到的损失”登记为若干;此处是我在“变卖房地产时所受的损失”,我在“出售牲口”时所受的损失,“支付住宅及其周围土地的租费”,“支付修理费、装修费和到期的利息”,“以前在美国陆军、海边与税务机关任职时从薪津中扣除的税款”,以及其他等等。他对所有以上的情况,就每一个列举的项目,都登记了为数惊人的“应予扣除数”。他登记完毕,再把那张清单交给我。这时候我一展眼看到,就在这一年里,我作为纯利的收入已一变而为一千二百五十元四角。
“这一来,”他说,“按照法律规定,一千元是属于免税的。你只需要去宣一次誓,证明这份清单属实,然后给其余的二百五十元付了税就完啦。”
(他说这席话的时候,他的小儿子威利从他坎肩口袋里摸出一张二元美钞,拿着钱一溜烟跑了;这里我敢打赌,如果我那位陌生客人明天来访问这个小家伙,他准会谎报他应纳的所得税。)
“您是不是,”我说“您本人是不是也这样填报‘应予扣除数’呀,先生?”
“这个,我应当说是的!要不亏了‘应予扣除数’项下那十一条救命的附加条款,那我每年就得当乞丐了,讨了钱去供奉这个该死的、可恨的,这个敲诈勒索、独断独行的政府啦。”
在本市几位最有实力的人士当中,在那几位品德高尚、操行清白、商业信誉卓著的人士当中,就数这位先生的地位最高,于是我敬受奉行他所指示的范例。我去到税务局办事处,在上次来访的客人的谴责的眼光下站起身来,一再地撒谎,一再地蒙混,一再地耍无赖,直到后来我的灵魂深深地陷入了伪证罪之中,我的自尊心从此消失得一干二净。
然而,这又算得了什么?这正是美国无数最富有的,最自豪的,而且最体面的、最受人尊重、最被人奉承的人每年都在玩弄的把戏。所以,对这些我满不在乎。我毫不羞愧。今后我只要少开口乱说,别轻易玩火,否则我免不了会养成某些可怕的习惯。
(叶冬心 译)
登勃朗峰
赴勃朗峰的途中,我们先搭火车去了马蒂尼。翌晨八时许即徒步出发。路上伴侣很多——乘车骑骡的旅客多,还有尘土多。队伍前前后后,络绎不绝,长可一里左右。路为上坡——路上坡——而且也较陡峻。天气又复灼热,乘坐于骡背或车中的男男女女,蠕蠕而前,焦炙于炎阳之下,真是其状可悯。我们尚能祛避暑热于林薮之间,广得阴凉,但是那些人却办不到。他们既花钱坐车,是舍不得因耽搁而轻耗盘缠的。
我们取道黑首而前,抵高地后,沿途景物,颇不乏胜致。途中一处须下经山底隧道;俯瞰下面峡谷,有清流激湍其间;环视左右,石如扶垛,丘岗蓊郁,景色殊幽。整个黑首道上,到处瀑布鸣溅,连绵不绝。
抵达阿冉提村前半小时顷,雪岭一座,巍然在望,日熠其上,光晶耀眼,顶作V形,无异壮峨山门。这时我们乃亲睹了勃朗峰,浑号“阿尔卑斯之王”。我们拾级而上,这座尊严的雪岭也随之而愈升愈高,矗入蓝天,渐而夺据整个穹苍。
环顾邻近诸峰,——例光突陡削,色作浅棕——奇形怪态,不可名状。有的顶端绝峭,复作微倾,宛如美人纤指一般;另一怪峰,状若塔糖,又类主教角冠;邞岩峭拔,雪不能积,仅于分野之处见之。
当我们仍高踞山巅,尚未下到阿冉提村之前,我们曾引颈遥望附近一座山峰,那里棱镜虹霓般的丽彩,璀璨缤纷,正戏舞于白云之旁,而白云也玲珑要眇,仿佛游丝蛛网一般。那里软红稚绿,灼灼青青,煞是妩媚;没有一种色泽过于凝重,一切都作浅淡,而萦绕交织,迷人心意。于是遂取坐观,饱览奇景。这一天彩幻,仅作片晌驻留,旋即消逸,变幻交融,一时几于无见;俄而又五色繁会,轻柔氤氲的晴光,瞬息万变,聚散无定,纷至沓来,熠耀于缥缈云端,把冉冉白云幻作霓裳羽衣,精工绝伦,足堪向飞仙捧供。
半晌,方悟刚才所见的种种瑰丽色彩,无穷变幻,原是我们在一只肥皂泡中所常见的;皂炮所过之处,种种色泽变幻,无不尽摄其中。天下最美丽最妙造的事物实在无过于皂泡:适才的一天华彩,云锦天衣,恰似碎裂在阳光之下的美丽皂泡一样。我想世上皂泡如其可求,其价值将不知几何。
马蒂尼到阿冉提之行,计历时八时许。一切车骑,尽抛身后;这事我们也仅偶一为之。俯缘河谷而下,前往沙蒙尼途中,雇得敞篷马车一辆:继以一小时之余裕,从容进餐,这给了车夫以取醉功夫。车夫有一友人一起同行,于是这友人也得暇小酌一番。
起身后,车夫说我们用饭之际,旅客都已赶到甚至赶在前面了;“但是”,他神气十足地说,“不必为此烦恼——安心静坐吧——不用不安——他们已扬尘远去了,但不久就会消失在我们背后。劝您安心静坐吧,一切都包在我的身上——我乃是车夫之王啊,看吧!”
鞭梢一振,车遂辚辚而前。颠簸之巨,为平生所未有。最近的暴雨把有些地方的路面整个冲掉了,但我们也一概不顾,轮不稍停,车不减速,乱石废物,溪谷原野,飞掠而过一时而尚有两轮一轮着陆。大部时间则几乎轮不匝地,凌空骧腾,每隔一会,这位镇定而慈祥的狂人则必一副尊容,掉转头来对我们讲,“观看到了吧?我一点儿也不虚说——我的确是车夫之王”。每次我们几乎险遭不测之后,他总是面不改色,喜幸有加地对我们说,“只当它个乐子吧!先生们,这事很不经见,很不寻常——能坐上车王的车,要算是机会难得啊!一请注意吧,我哪就是他啊。”
他讲的是法语,说话时不断打嗝,不类标点。他的友人也是法人,但操德语——所用的标点系统则完全相同。友人自称为“勃朗队长”这次要求我们和他一道登山。他说他登山的回数比谁都多——四十七次一他的兄弟则是三十七次。他兄弟是世上最好的向导,除了他本人一但是他,请别忘记——他乃是“勃朗队长”这个尊号别人是觊觎不得的。
这位“车王”果然不爽前言——象阵疾风一般,他的确赶上而且超过了那长长的旅客车队。其结果是,抵达沙蒙尼旅馆时我们遂住进了讲究的房间。如果这位王爷的车艺稍欠敏捷一或者说,如果他在离开阿冉提时不是多亏天意,已经颇为酩酊,这将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