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那尔(1864—1910)他的名字对中国读者还是比较陌生的,虽然他的那本《胡罗卜须》在法国已是家喻户晓,在我国也已有了译本。
这里选的来自《冷冰冰的微笑》、《种葡萄人在他的葡萄园里》和《自然记事》,轻灵、隽永、幽默、玲珑剔透,然而更让人怦然心动的是隐藏其中的那种深厚的同情和冷冷的哀伤。在这里,一位诗人对具体事物的爱和一位哲人对卑微事物的爱,紧紧地交织在一起。
冷冰冰的微笑
萤火虫
夜幕降临到困倦的树林。鸟儿回来了,在树叶间相互追寻。叶子声不比他们的翅膀声更响。他们很希望能看见点什么。但是,星星太远了,而月亮也未落到足够近的位置。此外,山楂果和蔷薇子的殷红色泽也并不够。
忽然,为了给鸟儿的谈情说爱照明,谙于调配光度的青苔媒婆燃亮所有的小虫子。
草
草儿沾满露珠,晶光闪闪,柔软、碧绿、简直像透明的一样。一条小溪从其嫩茎间流过。一个庄重的人散着步,口渴了。他已经圆拢起两手,但是,他担心俯下喝水会贬低自己。
后来,这个庄重的人又饿了。但是,他那虚伪的、愚蠢的廉耻心阻止他跪下去就餐,吃鲜嫩的草儿。
牛
老牛缓慢地、安静地过来喝水。他们把脊背挺直,喝着水。水在极轻微地颤动。最后,他们凉快了,似醉非醉,又同时抬起头,像来时那样,乖乖地离去。
但是,有一头牛留着。
十分温柔的牧人并无恶意地戳着悬在他臀部的干粪片,但没有用处:一头牛留着,蹄子插在土中,凝视着双角倒影,忘掉了自身。
收获葡萄
整整一天,那些可怕的东西就像有生命的稻草人,割去了葡萄。在葡萄藤根旁,生锈的叶片飘来飘去,竭力要把叶柄挂上某一个物体。鸟儿回来了,用不同的声调表露着他们的惊讶:
是谁竟在他们不在时收掉了他们的葡萄?
多疑的鸫鸟怒目监视着画眉的姿态。
潜伏
猎人坐在树干旁,枪管倚在树枝上。他倾听着树林入睡。树木也有着人的形貌。夜晚的全部宁静注入他的心灵。月亮与他相视微笑。一会儿,他把枪放到身边。有兔子跳跃。但是,善良的猎手用手指头做着模仿动作,脑袋微微摆动着像在标出节拍,他不怀敌意地注视着野兔跳小步舞。
垂钓人
溪流奔跑着注入水池,那里,是河川歇息的地方。一条小溪带来灯心草娇滴滴的耳语。另一条呢,薄薄的细水清澈发亮,经过磨房齿轮的过滤,洁净得没有一点泥污;它越过了那么多石子,因而气喘吁吁,仿佛在轻声咳嗽。它带来的是乡村鸭子朴素的歌声。而在水池中间,一群苍蝇在一点点飞散。鱼儿在水面转着圈儿,鳞光闪闪。他们吃得饱饱的,远离池岸,相互探询着:垂钓人这样专心致志干什么呢?
母牛
给她找个名字太难了,结果就没有给她起名字。她被简称为“母牛”,而这名字对她倒最为合适。
而且,名字有多大关系呢?只要她吃!鲜草、干草、蔬菜、谷物,以至于面包和盐,她随便什么都有,而她也什么都吃、什么时候都吃,由于要反刍,还连吃两次。
她一旦见我,就用叉裂的蹄子迈着轻盈小步奔走,蹄子的毛皮与腿很相似,就像是白色的袜子。她来到了,相信我一定会给她点可吃的东西,而我,每次都以欣赏的目光看着她,情不自禁地跟她说:“行,吃吧!”
但是,她消耗东西是为了制奶,而不是肥己。一到固定的时间,她就呈献出鼓满的、正方的乳房。她并不吝惜奶,——有些母牛是舍不得的——她很慷慨,只要稍微挤挤她四个富有弹性的奶头,她就排空奶泉。她腿不动,尾巴也不摇,而只用她大而柔软的舌头玩耍似的舔女佣人的脊背。
虽然她过着独身生活,因胃口很好也不觉得无聊。只有很少情况下,她才遗憾地哞叫,模模糊糊地思念她最近一次生产的牛犊。不过,她希望有人拜访。她两角竖立在额角上,嘴唇馋馋地挂着一线涎水和一丝草茎,殷勤好客。
男人们毫无所惧地抚摸着她鼓胀的肚子;女人们也只需提防她的温存,她们对这样大的牛如此温柔感到惊奇。她们做着幸福的梦。
猪和珍珠
猪一放到草地,张嘴就吃,丑陋的嘴脸再也不离开地面。
他并不选择鲜嫩的草。他碰上什么咬什么,他盲目地向前伸着那永不疲倦的鼻子,既像是一把犁刀,又像一只瞎眼鼹鼠。
他只关心使那个已经像只腌桶的肚子滚圆。他永远也不注意天气。
刚才,他的鬃毛差点儿在中午的太阳光下烧起来,但那有什么关系?而现在,低沉的云团充满雹子,正伸展着,向着草地倾泻,但这又有什么要紧?
不错,喜鹊在不由自主地展翅逃窜。火鸡都藏进篱笆,而幼稚的马驹子在一颗橡树下躲避。
但猪还是留在他吃东西的地方。
他一口也不放过。
他的尾巴摇晃着,照样显得非常惬意。
他浑身挨着飞雹,但只是偶尔咕噜一声:
“老是这些肮脏的珍珠!”
翠鸟
今晚,鱼没有一条上钩,但是,我带回来一种不寻常的情感。
当我伸着笔直的钓竿,一只翠鸟过来歇在上头。
没有比他更光彩夺目的鸟了。
仿佛是一朵很大的蓝色花朵开在细长的枝条之端。钓竿在重力下弯曲。我屏住呼吸,因被翠鸟当作了一棵树而感到十分自豪。
我坚信,翠鸟不是因为害怕飞走的,不,他以为自己不过是从这根树枝跳到了另一根树枝。
猫
我的猫不吃老鼠,他不喜欢吃。他抓只老鼠不过是为了拿来玩。
当他玩够了,就饶恕老鼠性命,去别处遐思,身子坐在蜷曲的尾巴上,天真无邪。
然而,由于猫的利爪,老鼠已死了。
雌火鸡
看,大路依然是雌火鸡的寄宿学校。
每天,不管是什么天气,她们都在散步。
她们不怕雨,因为没有谁会比雌火鸡裤脚管卷得更高;她们也不怕阳光,因为一只雌火鸡出门是永远也不会不带着她的小阳伞的。
蛇
太长了。
母鸡
门一开,她就脚爪并拢跳出鸡棚。
这是一只平常的母鸡,装饰朴素,从不下金蛋。
在眩目的亮光下,她犹豫不定地向院子里走了几步。
她首先看到的是灰堆,每天早晨,她都习惯于在那儿嬉戏。
她在那里打滚,沾上满身灰烬。她羽毛鼓涨,双翅激烈振动着,抖掉昨夜的跳蚤。
然后,她走到被最近一场骤雨注满水的盘子前饮水。
她只是饮水。
她小口小口地饮,脖子举起时刚够着盘子的边缘。
然后,她寻找散食。
属于她的有嫩草,还有昆虫和遗落的谷粒。
她啄着,啄着,不知疲倦。
她时而停下来,挺立着,目光敏锐,嗉囊前凸,头冠有似当年共和党人的红便帽。她在用这只和那只耳朵倾听。
而一旦确信并无什么新鲜事,她又开始寻食。
她像关节性痛风患者那样高高举起僵直的脚,她张开爪子,小心地放下,没有声音。
她行走时多像光着脚丫子的人。
孔雀
他今天肯定要结婚了。
这本来是昨天的事。他穿着节日礼服。准备就绪。他只等他的新娘了。新娘没有来。她不该再拖延了。
他神气活现,迈着印度王子的步伐散步,身上佩带着丰富的常用礼品。爱情使他的色泽更加绚丽,顶冠像古弦琴颤动着。
新娘还没有到。
他登上屋顶高处,向太阳方向眺望。他发出恶狠狠的叫唤:
“莱昂!莱昂!”
他就这样称呼他的未婚妻,他看不到谁来,也没有人理睬他。习以为常的家禽甚至连头也不抬一抬。她们都腻烦了,不再去欣赏他了。他下到院子,对自己的美如此自信,所以也不可能有什么怨气。
他的婚礼延到明天。
他不知道如何度过白天剩下的时间,又向台阶走去。他迈着正规步子,像登庙宇台阶那样登上梯级。
他翻起燕尾服,上面满缀着未能脱离开去的眼睛。
他在最后一次复习礼仪。
天鹅
他像白色的雪橇,在水池子里滑行,从这朵云到那朵云。因为他只贪馋流苏状的云朵。他观看着云朵出现、移动,又消失在水里。有朵云是他所向往的。他用喙瞄准它,突然扎下他裹雪的脖子。
然后,活像是女人的一条胳膊伸出衣袖,他抽回脖子。
他什么也没有得到。
他一看,惊慌的云朵已经消失。
但他只失望了片刻,因为云朵未等多久又回来了。瞧,在那水的波动渐渐消逝的地方,有朵云正在重新形成。
天鹅坐在他的轻盈的羽毛垫上,悄悄地划行,向云朵靠拢。
他竭尽全力捞着幻影,也许,在获取哪怕是一小片云朵之前,他就会死去,成为这幻觉的牺牲品。
但是,我在胡说些什么呵?
他每次扎下脖子,都用喙在富有营养的淤泥里搜寻,并带上来一条小虫子。
他像鹅一样肥起来。
狗
这种天气,是不能赶波昂杜到外头去的。风在门底下尖利呼啸,甚至逼迫他离开了草垫子。他寻找着更合适的地方,把可爱的脑袋悄悄伸到我们座位中间。但是,我们都肘靠肘紧挨在一起俯身烤火,于是我给了波昂杜一个耳光。我的父亲用脚蹬开他。妈妈骂了他一顿。妹妹则递给他一个空杯子。
波昂杜打着喷嚏,去到厨房看我们是否已收拾就绪。
然后,他走回来,往我们圈子里硬钻,也不怕被我们的膝盖夹死。瞧!他终于挤到壁炉一角。
他在原地转了好一阵子,靠柴架坐下,不再动弹。他望着主人们,眼神那么温柔,谁都只能宽恕他。不过,差不多烧红了的柴架和散出的灰烬烫着他的尾巴。
他却还是呆着。
我们为他闪开一条过道:
“喂,快滚,蠢家伙!”
但是,他执拗不动。在野狗的牙齿冻得发颤的时光,波昂杜却在炎热中。他毛烧焦了,屁股烤灼着,但强忍住不吠叫,苦笑着,泪水盈眶。
蟋蟀
是时候啦!黑昆虫游荡够了,停止散步,回去细心修补他乱七人糟的领地。
首先,他耙平狭小的沙子通道。
他锯下细屑,洒到住地入口处。
他锉倒那株专给他添麻烦的大草根。
他休息了。
然后,他给他的微型手表上发条。
他完事了吗?表打碎了吗?他又歇了一会。
他回到屋里,关上门。
他用钥匙在精致的锁里长时间转圈。
他又在倾听:
外面没有一点不安的声音。
但他还是不放心。
他好像抓着一根小链条一直下到大地深处,装链条的滑轮刺耳地响着。
什么也听不见了。
寂静的田野上,白杨树像手指般伸向天空,指着月亮。
云雀
我从未见到过云雀,即使黎明即起也是徒劳。云雀不是地上的鸟儿。
今天早晨以来,我就踩着泥块和枯草寻找。
一群群灰色的麻雀或艳丽的金翅鸟,在荆棘篱笆上飘荡。
八哥穿着省长制服检阅树木。
一只鹌鹑贴着苜蓿地飞翔,划出一条笔直的墨线。
牧人比女人还灵巧地打着毛线,在他后面,样子相仿的绵羊一个接着一个。
一切都浸润着鲜艳的光泽,即使是不吉祥的乌鸦也令人微笑。
但是,请像我一样倾听。
你们听到了吗,上面,在某一个地方,水晶碎块在一只金杯里冲舂?
谁能告诉我云雀在哪儿歌唱?
如果我抬头望天,阳光会烧炙我的眼睛。
我只得放弃见她的念头。
云雀生活在天上。天鸟中唯有她的歌声能一直传到我们这里。
喜鹊
她全身漆黑;但是,她去年冬天是在田野上度过的,因此,身上还带着残雪。
蝴蝶
这封轻柔的短函对折着,正在寻找一个花儿投递处。
鹿
我从路的一端走进树林,而他是从另一端来的。
起先,我以为那是一个陌生人带着一瓶花前来。
然后,我发现这是一棵矮矮的小树,枝条丫杈,没有叶子。
最后,鹿一下子出现了。我俩全停住脚步。
我跟他说:
“靠拢来,什么也别怕。我带着枪,那为的是有气派,想模仿那些煞有介事的人。我永远也不会使用枪,我把子弹留在子弹盒子里。”
鹿听着、嗅着我的话。我一说完,他毫不犹豫地拔腿就跑,像是一阵风刮得枝条一会儿交叉,一会儿又不再交叉。他逃走了。
“多遗憾!”我朝他喊,“我都已幻想咱俩一起上路了。我呢,我将把你所喜爱的草儿亲手献给你,而你,你就把我的枪横在鹿角上散步。”
一个树木的家庭
我是在穿过了一片被阳光烤炙的平原之后遇见他们的。
他们不喜欢声音,没有住到路边。他们居住在未开垦的田野上,靠站一泓只有鸟儿才知道的清泉。
从远处望去,树林似乎是不能进入的。但当我靠近,树干和树干渐渐松开。他们谨慎地欢迎我。我可以休息、乘凉,但我猜测,他们正监视着我,并不放心。
他们生活在家庭里,年纪最大的住在中间,而那些小家伙,有些还刚刚长出第一批叶子,则差不多遍地皆是,从不分离。
他们的死亡是缓慢的,他们让死去的树也站立着,直至朽落而变成尘埃。
他们用长长的枝条相互抚摸,像盲人凭此确信他们全都在那里。如果风气喘吁吁要将他们连根拔起,他们的手臂就愤怒挥动。但是,在他们之间,却没有任何争吵。他们只是和睦地低语。
我感到这才应是我真正的家。我很快会忘掉另一个家的。这些树木会逐渐逐渐接纳我,而为了配受这个光荣,我学习应该懂得的事情:
我已经懂得监视流云。
我也已懂得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而且,我几乎学会了沉默。
(苏应元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