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啊,你问我说:
“你是怎样学会写作的?”
我说:
“你的问题不对,我还没有‘学会’写作,我仍然在‘学’写作。”
你让步了,说:
“好吧,请告诉我,你是怎么学写作的?”
这一次,你的问题没有错误,我的答案却仍然迟迟不知如何出手,并非我自秘不宣——但是,请想一想,如果你去问一位老兵:
“请告诉我,你是如何学打仗的?”
——请相信我,你所能获致的答案绝对和“驾车十要”或“计算机入口”不同。有些事无法做简单的回答,一个老兵之所以成为老兵,故事很可能要从他十三岁那年和弟弟一齐用门板扛着被日本人炸死的爹娘去埋葬开始,那里有其一生的悲愤郁结,有整个中国近代史的沉痛、伟大和荒谬。不,你不能要求简单的答案,你不能要一个老兵用明白扼要的字眼在你的问卷上做填充题,他不回答则已,如果回答,就必须连着他一生的故事。你必须同时知道他全身的伤疤,知道他的胃溃疡,知道他五十年来朝朝暮暮的豪情与酸楚……
年轻人啊,你真要问我跟写作有关的事吗?我要说的也是:除非我不回答你,要回答,其实也不免要夹上一生啊(虽然一生并未过完)!一生的受苦和欢悦,一生的痴意和决绝忍情,一生的有所得和有所舍。写作这件事无从简单回答,你等于要求我向你述说一生。
两岁半,年轻的五姨教我唱歌,唱着唱着,我就哭了,那歌词是这样的:
“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两三岁呀,没了娘呀……生个弟弟,比我强呀……弟弟吃面,我喝汤呀……”
我平日少哭,一哭不免惊动妈妈,五姨也慌了,两人追问之下,我哽咽地说出原因:
“好可怜啊,那小白菜,晚娘只给她喝汤,喝汤怎么能喝饱呢?”
这事后来成为家族笑话,常常被母亲拿来复述,我当日大概因为小,对孤儿处境不甚了然,同情的重点全在“弟弟吃面她喝汤”的层面上,但就这一点,后来我细想之下,才发现已是“写作人”的根本。人人岂能皆成孤儿而后写孤儿?听孤儿的故事,便放声而哭的孩子,也许是比较可以执笔的吧。我当日尚无弟妹,在家中娇宠恣纵,就算逃难,也绝对不肯坐人挑筐。挑筐因一位挑夫可挑前后两箩筐,所以比较便宜。千山迢递,我却只肯坐两人合抬的轿子,也算是一个不乖的小孩了。日后没有变坏,大概全靠那点善于与人认同的性格。所谓“常抱心头一点春,须知世上苦人多”的心情,恐怕是比学问、见解更为重要的人之所以为人的本源。当然它也同时是写作的本源。
七岁,到了柳州,便在那里读小学三年级。读了些什么,一概忘了,只记得那是一座多山多水的城,好吃的柚子堆在浮桥的两侧卖。桥在河上,河在美丽的土地上。整个逃离的途程竟像一场旅行。听爸爸一面算计一面说:“你已经走了大半个中国啦!从前的人,一生一世也走不了这许多路的。”小小年纪当时心中也不免陡生豪情侠义。火车在山间蜿蜒,血红的山踯躅开得满眼,小站上有人用小砂甑闷了香肠饭在卖,好吃得令人一世难忘。整个中国的大苦难我并不了然,知道的只是火车穿花而行,轮船破碧疾走,一路懵懵懂懂南行到广州,仿佛也只为到水畔去看珠江大桥,到中山公园去看大象和成天降下祥云千朵的木棉树……
那一番大播迁有多少生离死别,我却因幼小只见山河的壮阔,千里万里的异风异俗。某一夜的山月,某一春的桃林,某一女孩的歌声,某一城垛的黄昏,大人在忧思中不及一见的景致,我却一一铭记在心,乃至一饭一蔬一果,竟也多半不忘。古老民间传说中的天机,每每为童子见到,大约就是因为大人易为思虑所蔽。我当日因为浑然无知,反而直窥入山水的一片清机。山水至今仍是那一砚浓色的墨汁,常容我的笔有所汲饮。
小学三年级,写日记是一个很痛苦的回忆。用毛笔,握紧了写(因为母亲常绕到我背后偷抽毛笔,如果被抽走了,就算握笔不牢,不合格)。七岁的我,哪有什么可写的情节,只好对着墨盒把自己的日子从早到晚一遍遍地再想过。其实,等我长大,真的执笔为文,才发现所写的散文,基本上也类乎日记。也许不是“日记”而是“生记”,是一生的记录。一般的人,只有幸“活一生”,而创作的人,却能“活两生”。第一度的生活是生活本身;第二度是运用思想再追回它一遍,强迫它复现一遍。萎谢的花不能再艳,磨成粉的石头不能重坚,写作者却能像呼唤亡魂一般把既往的生命唤回,让它有第二次的演出机缘。人类创造文学,想来,目的也即在此吧!我觉得写作是一种无限丰盈的事业,仿佛别人的卷筒里填塞的是一份冰激凌,而我的,是双份,是假日里买一送一的双份冰激凌,丰盈满溢。
也许应该感谢小学老师的,当时为了写日记把日子一寸寸回想再回想的习惯,帮助我有一个内省的深思人生。而常常偷偷来抽笔的母亲,也教会我一件事:不握笔则已,要握,就紧紧地握住,对每一个字负责。
八岁以后,日子变得诡异起来,外婆猝死于心脏病。她一向疼我,但我想起她来却只记得她拿一根筷子、一片铜制钱,用棉花自己捻线来用。外婆从小出身富贵之家,却勤俭得像没隔宿之粮的人。其实五岁那年,我已初识死亡,一向带我的用人在南京因肺炎而死,不知是几“七”,家门口铺上炉灰,等着看他的亡魂回不回来,铺炉灰是为了检查他的脚印。我至今几乎还能记起当时的惧怖,以及午夜时分一声声凄厉的狗号。外婆的死,再一次把死亡的剧痛和荒谬呈现给我,我们折着金箔,把它吹成元宝的样子,火光中我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可以如此彻底消失了。葬礼的场面奇异诡秘,“死亡”一直是令我恐惧乱怖的主题——我不知该如何面对它。我想,如果没有意识到死亡,人类不会有文学和艺术。我所说的“死亡”,其实是广义的,如即聚即散的白云,旋开旋灭的浪花,一张年头鲜艳年尾破败的年画,或是一支心爱的自来水笔,终成破蔽。
文学对我而言,一直是那个挽回的“手势”。果真能挽回吗?大概不能吧!但至少那是个依恋的手势,强烈的手势,照中国人的说法,则是个天地鬼神亦不免为之愀然色变的手势。
读五年级的时候,有个陈老师很奇怪地要我们几个同学来组织一个“绿野”文艺社。我说“奇怪”,是因为他不知是有意或无意的,竟然丝毫不拿我们当小孩子看待。他要我们编月刊;要我们在运动会里做记者并印发快报;他要我们写朗诵诗,并且上台表演;他要我们写剧本,而且自导自演。我们在校运会中挂着记者条子跑来跑去的时候,全然忘了自己是个孩子,满以为自己真是个记者了,现在回头去看才觉好笑。我如今也教书,很不容易把学生看作成人,当初陈老师真了不起,他给我们的虽然只是信任而不是赞美,但也够了。我仍记得白底红字的油印刊物印出来之后,我们去一一分派的喜悦。
我间接认识一个名叫安娜的女孩,据说她也爱诗。她要过生日的时候,我打算送她一本《徐志摩诗集》。那一年我初三,零用钱是没有的,钱的来源必须靠“意外”,要买一本十元左右的书因而是件大事。于是我盘算又盘算,决定一物两用。我打算早一个月买来,小心地读,读完了,还可以完好如新地送给她。不料一读之后就舍不得了,而霸占礼物也说不过去,想来想去,只好动手来抄,把喜欢的诗抄下来。这种事,古人常做,复印机发明以后就渐成绝响了。但不可解的是,抄完诗集以后的我整个和抄书以前的我不一样了。把书送掉的时候,我竟然觉得送出去的只是形体,一切的精华早为我所吸取,这以后我欲罢不能地抄起书来,例如:从老师处借来的冰心的《寄小读者》,或者其他散文、诗、小说,都小心地抄在活页纸上。感谢贫穷,感谢匮乏,使我懂得珍惜,我至今仍深信最好的文学资源是来自双目也来自腕底。古代僧人每每刺血抄经,刺血也许不必,但一字一句抄写的经验却是不应该被取代的享受。仿佛玩玉的人,光看玉是不够的,还要放在手上抚触,行家叫“盘玉”。中国文字也充满触觉性,必须一个个放在纸上重新描摹——如果可能,加上吟哦会更好,它的听觉和视觉会一时复苏起来,活力弥弥。当此之际,文字如果写的是花,则枝枝叶叶芬芳可攀;如果写的是骏马,则嘶声在耳,鞍辔光鲜,真可一跃而去。我的少年时代没有电视,没有电动玩具,但我反而因此可以看见希腊神话中赛克公主的绝世美貌,黄河冰川上的千古诗魂……
读我能借到的一切书,买我能买到的一切书,抄录我能抄录的一切片段。
刘邦、项羽看见秦始皇出游,便跃跃然有“我也能当皇帝”的念头,我只是在看到一篇好诗好文的时候有“让我也试一下”的冲动。这样一来,只有对不起语文老师了。每每放了学,我穿过密生的大树,时而停下来看一眼枝丫间乱跳的松鼠,一直跑到语文老师的宿舍,递上一首新诗或一阕词,然后怀着等待开奖的心情,第二天再去老师那里听讲评。我平生颇有“老师缘”,回想起来皆非我善于撒娇或逢迎,而在于我老是“找老师的麻烦”。我一向是个麻烦特多的孩子,人家两堂作文课写一篇五百字“节日感言”交差了事,我却抱着本子从上课写到下课,写到放学,写到回家,写到天亮,把一个本子全写完了,写出一篇小说来。老师虽一再被我烦得要死,却也对我终生不忘了。少年之可贵,大约便在于胆敢理直气壮地去麻烦师长,即使有老天爷坐在对面,我也敢连问七八个疑难(经此一番折腾,想来,老天爷也忘不了我),为文之道其实也就是为人之道吧!能坦然求索的人必有所获,那种渴切直言的探求,任谁都要稍稍感动让步的吧!(这位老师名叫钟莲英,后来她去了板桥艺大教书。)
你在信上问我,老是投稿,而又老是遭人退稿,心都灰了,怎么办?
你知道我想怎样回答你吗?如果此刻你站在我面前,如果你真肯接受,我最诚实最直接的回答便是一阵仰天大笑:“啊!哈——哈——哈——哈——哈……”笑什么呢?其实我可以找到不少“现成话”来塞给你做标准答案,诸如“勿气馁”啦,“不懈志”啦,“再接再厉”啦,“失败为成功之母”啦,可是,那不是我想讲的。我想讲的,其实就只是一阵狂笑!
一阵狂笑是笑什么呢?笑你的问题离奇荒谬。
投稿,就该投中吗?天下哪有如此好事?买奖券的人不敢抱怨自己不中,求婚被拒绝的人也不会到处张扬,开工设厂的人也都事先心里有数,这行业是“可能赔也可能赚”的。为什么只有年轻的投稿人理直气壮地要求自己的作品成为铅字?人生的苦难千重,严重得要命的情况也不知要遇上多少次。生意场上、实验室里、外交场合,安详的表面下潜伏着长年的生死之争。每一类的成功者都有其身经百劫的疤痕,而年轻的你却为一篇退稿陷入低潮?
记得大一那年,由于没有钱寄稿(虽然稿件视同印刷品,可以半价——唉,邮局真够意思,没发表的稿子他们也视同印刷品呢!——可惜我当时连这半价邮费也付不出啊),于是每天亲自送稿,每天把一番心血交给门口警卫以后便很不好意思地悄悄走开——我说每天,并没有记错,因为少年的心易感,无一事无一物不可记录成文,每天一篇毫不困难。胡适当年责备少年人“无病呻吟”,其实少年在呻吟时未必无病,只因生命资历浅,不知如何把话删削到只剩下“深刻”,遭人退稿也是活该。我每天送稿,因此每天也就可以很准确地收到两天前的退稿,日子竟过得非常有规律起来,投稿和退稿对我而言就像有“动脉”就有“静脉”一般,是合乎自然定律的事情。
那一阵投稿我一无所获——其实,不是这样的,我大有斩获,我学会用无所谓的心情接受退稿。那真是“纯写稿”,连发表不发表也不放在心上。
如果看到几篇稿子回航就令你沮丧消沉——年轻人,请听我张狂的大笑吧!一个怕退稿的人可怎么去面对冲锋陷阵的人生呢?退稿的灾难只是—滴水一粒尘的灾难,人生的灾难才叫排山倒海呢!碰到退稿也要沮丧——快别笑死人了!所以说,对我而言,你问我的问题不算“问题”,只算“笑话”,投稿投不中有什么大不了!如果你连这不算事情的事也发愁,你这一生岂不愁死?
传统中文系的教育很多人视之为写作的毒药,奇怪的是对我而言,它却给了我一些更坚实的基础。文字训诂之学,如果你肯去了解它,其间自有不能不令人动容的中国美学,声韵学亦然。知识本身虽未必有感性,但那份枯索严肃亦如冬日,繁华落尽处自有无限生机。和一些有成就的学者相比,我读的书不算多,但我自信每读一书于我皆有增益。读《论语》,于我竟有不胜低回之致;读史书,更觉页页行行都该标上惊叹号。世上既无一本书能教人完全学会写作,也无一本书完全于写作无益。就连看一本烂书,也算负面教材,也令我怵然自惕,知道自己以后为文万不可如此骄矜昏昧,不知所云。
有一天,在别人的车尾上看到“独身贵族”四个大字,当下失笑,很想在自己车尾上也标上“已婚平民”四个字。其实,人一结婚,便已堕入平民阶级,一旦生子,几乎成了“贱民”,生活中种种烦琐吃力处,只好一肩担了。平民是难有闲暇的,我因而不能有充裕的写作时间,但我也因而了解升斗小民在庸庸碌碌、乏善可陈的生活背后的尊严,我因怀胎和乳养的过程,而能确实怀有“彼亦人子也”的认同态度,我甚至很自然地用一种霸道的母性心情去关爱我们的环境和大地。我人格的成熟是由于我当了母亲,我的写作如果日有臻进,也是基于同样的缘故。
你看,你只问了我—个简单的问题,而我,却为你讲了我的半生。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记得去印度旅行的时候,看到有些小女孩在编丝质地毯,解释者说:必须从幼年就学起,这时她们的指头细柔,可以打最细最精致的结子,有些毯子要花掉一个女孩一生的时间呢!文学的编织也是如此一生一世吧!这世上没有什么不是一生一世的,要做英雄,要做学者,要做诗人,要做情人,所要付出的代价不多不少,只是一生一世,只是生死以之。
我,回答了你的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