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雷拦了一辆出租车,带他们去一个露天的大排档吃饭,在路上他不断地用西安话跟司机攀谈,说的都是莫名其妙的闲话,比如说天气的变化粮油的价格什么的。况菲菲好奇地跟边南捷坐在后面,她脸上一直带着笑,当车子经过整齐的钟楼的时候,她喊了起来:“呀,这是哪儿呀?”
司机被况菲菲的话逗乐,他回头对她说:“第一次来西安吧?我们西安的骄傲,钟楼。你可知道我们西安,十三朝古都,厉害着呢,历史悠久,名人备出,对了,第一来西安你一定要去临潼,看秦王墓,我们的兵马俑,连老外都赞不绝口呢。”
况菲菲说:“长这么大头一回出北京,见了哪儿都是景,觉得自己真的是孤陋寡闻。”
“那就够了。知道了北京,其他的地方就不必了解了。北京始终是中国最好的城市,所有其他的城市,再繁华,都不过是陪衬的某一边角。”时雷说完,司机有些不以为然地沉默了。
况菲菲说:“没觉得。我喜欢大山大水,我想去大理,去敦煌,去西藏,去青海,去银川,去海南。我不喜欢城市,城市有什么劲呀,大同小异,超市,连锁店,火车站,街道,行人,车辆,窒息。”
边南捷没加入他们的对话,他只是暗自在想,况菲菲的胆量真的够大,千里的路程她只身行走,倘若她联系不到他们,那么这样一个年轻简单的女孩,在偌大的西安城,她该怎么办呢。正在边南捷陷入沉思的毫无防备时候,况菲菲的脸突然靠了过来,真的是突然。狭小而昏暗的空间里,她突然就把身子靠了过来,露着恶作剧的坏笑,左右对着他凝视了半天,然后扑哧一下笑了,她说:“你真酷。你怎么老也不理我呀?”
这样的问话更令边南捷不知作何回答,他假装轻松地把身体向后面仰了一下,以保持一定的距离,距离令他有失去控制的感觉,他说:“你准备在西安玩几天?”
况菲菲转了转眼珠子,狡猾地说:“还不知道,看情况。要是高兴,可以多玩几天。要是不高兴,说不定明天就走了。”
说最后两句话的时候,况菲菲故意看了看坐在前面的时雷,似乎有着情侣之间撒骄的成分在里面,边南捷也就笑笑不再问了。却听到时雷在前面所答非问地说:“边南捷是西安市优秀青年,西航的高级工程师。”
况菲菲瞪大了眼睛对着边南捷说:“真的?航空的工程师?那么,你是修理飞机的吗?”
边南捷想了想,说:“算是吧。”
况菲菲盯着边南捷,面露不可思议:“好神奇。连飞机都会修,那么你会修汽车吗?”
边南捷说:“不会。”
况菲菲继续说:“那你会修轮船吗?”
边南捷说:“不会。我只会修飞机。”
她转了转眼睛,似乎有点失望,又有点不甘心,于是她又说:“那你会修宇宙飞船吗?”
边南捷哭笑不得,刚要跟她解释他的工作,车到了地方。他看到她飞一样地跑下了车去,时雷把车钱结了之后,打了几个电话,给一帮朋友,他也并不熟悉的朋友,似乎是以开会的名义,时雷的所谓开会,大抵就是把大家聚合在一起,喝啤酒吃各种小吃,然后不着边际地高谈阔论,他每次都会赋予这种聚会冠冕堂皇的会议名义,于是每次他打电话召集大家时候的神态都很庄重神圣,边南捷有时侯觉得他很可笑,但是又觉得不应该嘲笑别人的理想,是的,这么多年了,尽管他没弄清楚时雷这种人的追求到底是什么,但是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他是一个有理想的人,他因着对他有太多年的感情在,所以他既不想表达他感觉到的可笑,又不参与他的荒唐,他也许可以旁听他的会议,但是他永远不想插言他们的交谈。
多数时候他在这严肃而紧张的空气里感觉到深深的无聊和寂寞。
真的象是庄严的圆桌会议,被时雷召集来的三个男人,都一脸严肃地分别围坐在大排档处,况菲菲乖乖地跟边南捷坐在一起,眼神很怪异,她似乎被这些面目严肃的场面给震慑住了,再不见了丝毫张扬的气息,边南捷忍不住对她悄声说:“这几个人,都是我们当年西北大学的同学。”
况菲菲哦了一声,也没再多说话。
时雷那了菜单点了一堆小吃,然后问况菲菲:“你想吃点什么,或者喝点什么。你自己照顾自己,我们要开一个小会议。你可以旁听,也可以踊跃发言。能参与进来很重要,重要的就是参与。”
可是况菲菲和边南捷一直到会议结束,也没有能够哪怕插一句言,参与进这场主题明确的会议中来,前者是因为好奇,却又有些胆怯,因为这样的庄严是她所没有想象到的。后者是因为司空见惯的散淡和倦懒。
后来他们开始真的开会了,似乎在说什么互联网的问题,那个年代,互联网还没有盛行,像黑夜里的传说一样遥远又神秘,他说的那些什么建设网络社区和什么电子商务的话题,边南捷根本听不懂,相信况菲菲也听不懂,他甚至觉得其他的几个人,对于这个话题也并不是很了解,时雷是一个完美理想主义,他总是将事物夸张成神话或者加以美化,他有时侯觉得时雷应该去做某个信仰的传教士或者推销员,在他看来,他是有那种说服大众的能力,再加上他自身拥有的艺术气质,更为发生奇迹增加了说服力,他真的是,很怪异的一个男人。
旁边走过来一个小女孩,眼神精明的样子,拿了一把散花,站在他们这群表情怪异的男人面前,希望他们能够绅士一点,买朵花送给旁边的女人,结果他们对她视而不见,她不甘心,继续以无辜的姿态站在那里,希望提醒他们忽略掉的她,那种有着很倔强表情和不情愿。
况菲菲正好闲来无聊,伸手对那个女孩招呼了一下,她赶快走了过来。
边南捷没看出来况菲菲的意图,就听到她对那个小女孩说:“数数这里有几个男人,就给我几朵花吧。”
小女孩子开心地点点头,开始数起人头,然后选了四朵,递给况菲菲。况菲菲愉快地拿钱包的时候,时雷突然阻止了她,他对那个刚绽开笑脸的卖花女孩招了招手说:“来,你过来一下。”
大家都不知道时雷要做什么,包括那个笑容刚刚绽开在嘴边的女孩子。
时雷看着女孩子,面无表情地说:“你几岁了?”
女孩老实地说:“七岁。”
时雷点点头说:“哦。七岁,可以读书的年纪。不错。好吧,我们在开会,知道什么叫开会吗?对,就是开会。你可以走了。再见吧。”
女孩没动,表情复杂地看着说着如此奇怪话的时雷,不知做何反应,况菲菲一边掏着钱包一边圆场说:“没关系啦。我来买,当我送你们的礼物好了。”
时雷摇摇头说:“不要助长这种邪气。让他们没有市场,才会想起来这个年纪应该去学校里好好念书。好了。小姑娘,你可以回家了。再见。”
女孩在众人的关注下,觉得自己非常委屈,却又不肯放弃这桩马上就要成交的买卖,她像是求救一样地看着况菲菲,分明有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只找到合适的机会,让眼泪痛快地流下来,况菲菲心一软向女孩走过来,抱了抱她的肩膀,把钱给了那个受了屈辱眼睛里面泛满了泪光的小孩,接过女孩手里的四朵花,然后息事宁人地对大家说:“好啦好啦,你们继续开会。花是送给你们的礼物,一人一朵。”
女孩子拿了钱,安静地走开了,临走狠狠地瞪了时雷一眼。
况菲菲没心没肺地将花一人一朵地摆在他们面前,他们瞬间表情因为花朵事件稍微放松了一些,但是很快又马上投入到所谓的会议中去,边南捷小心地把花拿到鼻子旁边闻了一下,心里想,第一次有女人送自己花,竟然是她,况菲菲,而不是范贝金。他忍不住笑了笑,把那朵花拿在手里来回看。把玩花朵也会比倾听无聊会议有意思得多。
虽然边南捷对会议毫无兴趣,但是也听得出来大意是时雷想拉几个人一起做一个互联网的服务社区,那时候的互联网对于那几个计算机软件专业人才来说,不甚了解,于是几乎通篇会议,都是时雷在说,从美国说到日本,再由日本说到美国,然后大家一起抽烟,沉默,心事重重,时雷总有把气氛搞得隆重而凝重的天赋。
当况菲菲无聊得打着第18个哈欠的时候,边南捷忍不住打断了时雷:“今天就到这儿吧。太晚了,下次再继续。”
时雷正讲到兴奋处,被边南捷止住似乎有点不快,可是对于边南捷的话,他却是非常重视的,于是,他跟几个人商谈了一下下次见面的时间,大家也似乎都松了一口气一般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微笑,甚至有一个男人还特意走过来握了握边南捷的手,似乎是在感谢他及时地解救了他们。
不过这种状况在况菲菲看来,却完全相反。
因为时雷把艰涩和古怪给自己造就了一副镶着金边的光环,尤其是在追求异常为美的况菲菲眼里,时雷几乎是光芒四射的,她丝毫看不出来他性格中明显的缺陷,那种充满抱负却一直未遂之后余留下来的阴暗,和一直无法看清楚梦想和现实之间差距的不合时宜,时雷在况菲菲看来,近乎偶像。
众人散去之后,除了留下一桌子风卷残云之外,每个人的位置上残留了一朵花。
边南捷本来已经走出去了一段,可是好像中途突然想起了什么,说了句稍等,返身折了回去。
时雷和况菲菲截住了一辆车,况菲菲看到小跑过来的边南捷手里拿的几朵花,眼睛里绽出了火花,原来,他是去拿回了被他遗忘在那堆狼籍里的花——况菲菲好心送他们的花。
边南捷手里拿了花往回走这一刻,他注意到况菲菲表情之惊讶,感觉到这个女人罕见的单纯和善良。懂得感恩的女人,不轻易抱怨的女人,当然,也明明知道是一个没有经历任何波折的女人。
1994年的况菲菲,就在那样一个躁热的夏日深夜,如同一杯蒸馏水一样泼洒在边南捷平原一样坦荡的记忆里。
那一年,边南捷27岁,一名优秀的航空工程师,大好青年,蓄势待发,光明征途几乎看得见鲜花铺满地,有一个交往六年的女朋友,感情稳定无波,彼女子是一名空姐,飞国际航班,成年累月在天上,见面的机会不算很多,再加上边南捷本身性格的内敛,感情变成漫无边际的拉力赛在所难免,他说不上来自己多么爱范贝金,可是也没有别的什么女人令到他有抛弃她的念头,也许这就是他性格所注定的人生,永远不会有波澜,却也一直早衰地平淡。
范贝金是一个精明的女子,在上学的时候就看出边南捷是一支潜力股,于是热情扑面而来,开始边南捷有些抗拒,后来慢慢的,同学朋友们都开始公认他们是学生情侣,他也就这样含糊暧昧地进入了角色,毕业之后他被分配到航空公司,她于是就托关系找人进了他所在的公司做了一名空乘。一切看上去美好又无可挑剔,后来他买了一套房子,在高新技术开发区,高层,她于是就堂而皇之地搬了进来,变成正牌女主人,这六年,就是这样蹒跚着,步步为营,控制着没起什么大风波的,直到现在的稳定。
只有一次,在平静中微泛了一次波澜。一向稳定有序的范贝金突然表情慌张地跑来跟边南捷说,她好像怀孕了,那一刻他的脑子里呈现出了恐怖空白,突然间他觉得非常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要跟面前这个女人拥有同样一个孩子,也就是说,他从来没有想过与她结婚,其实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结婚,他不觉得自己适合跟哪个女人一起生活,他更喜欢自己宽敞而舒适地生活,每当她飞去某个航线的时候,他都觉得那是他最自由的时光,可以看看书,散散步,跟朋友们打打牌,甚至可以约约会——他倒是一直挺有女人缘,只是,约会也仅限于纯粹的约会。大部分时间,他的精力不容易被某个女人集中起来。这令他有点遗憾。
还好,最后确定那不过是她的猜想,这一次之后,边南捷更加地注意,他不想有这样的麻烦最后变成逼迫他们必须走向围城的借口,他是一个害怕麻烦的人,对于他来说,范贝金算不上什么麻烦,但是如果她一旦成为他的妻子,加之而来带给他一个儿子或者女儿,那是他不敢想象的生活。他不想如此早地结束掉或许在潜意识里还有期望的单身生活。
她很强势,但是不能不说,她对他又是有一种奇怪的恩宠,她不要求他必须怎么样,也没有给过他什么压力,但是她的存在也是对他的一种提醒,他说不上多么爱她,但是他始终没有在任何情况下做出背叛她的事情,这也许是范贝金一直愿意拿恩宠来交换的条件。
有时侯他觉得自己并不了解范贝金,只觉得她干练,聪明,极其懂得世故之道,有着良好的人缘,时雷以前曾经评价过范贝金,说她是个极品女人,边南捷对时雷的评价并不以为然,他眼中的范贝金,是一个爱面子的女人,她的成熟世故或者能够为她带来很多的便利,但是这样的精明并不是边南捷所喜欢的,他小时候喜欢的女孩子是一休哥里面的小叶子,那种干净又安全,懵懂但忠诚的女孩,才是他心内深处从未示人的心头爱。但是长大之后边南捷感觉到小叶子那样的女孩根本没有存在过这世界上,于是他有理由相信,一休哥的作者一定是男人,是不是所有男人在内心里,都会渴望一种单纯的女人,单纯但不愚蠢,单纯到不忍心欺骗,但是可以偶然欺骗,她不会一眼看穿你,让你生活得很疲惫,也不会象侦探一样地暗中观察你,她会在你有困难的时候没心没肺地与你一起承担,甚至她不会嘲笑你的落魄,有很多女人,只要存在着,你就不会允许自己落魄,那会是一件无法面对的事情,甚至有的男人为这样无形的压力而彻底ED。
这些童年梦想随着他的成长而逐渐变成笑谈,自己都觉得是笑谈,即使一个那样的女人出现在他的面前,当真能引起他的爱慕吗?他也许会觉得她智力有问题,他后来分析了一下,才发现,他喜欢的,是那种聪明绝顶的女人,但是最好那个聪明绝顶的女人在他的面前,又表现出出人意料的单纯,这是矛盾的,他自己很明白。这世界没有什么可能是完美的,即使完美无缺地摆在了他的面前,他也许又会觉得某一方面的缺失了,即使看似很容易满足的他,也有不满足的原罪。他想,每个男人都会是一样。
当年边南捷完全有机会深入地去选择,范贝金说的没错,这世界上充满了倒贴的女人,他也稀稀疏疏遇到过几个,有几次明知道对方有暧昧的邀约,还是走到十字路口又改变了主意,面露难色地拒绝掉这些额外的艳遇,非是他多么地正义和自律,他太善于暗地里观察,至少他还没有遇到过一个能够引起他兴趣的女人,再者,他实在不想承担东窗事发后的种种麻烦,于是在这样的情绪驱使下,他莫名其妙变成一个忠贞的爱人,六年里,他守护身如玉,唯有范贝金一个女人。想想这懵懂流逝的六年,边南捷只感觉像疾驰的恶梦一场。
直到况菲菲的到来,打破了一种他从来预想过的局面,况菲菲之前,他这套房子里只出入过范贝金一个女人。唯一的一个。
这个情况,也是他始料未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