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夏天 西安 初见。
边南捷第一次见到况菲菲的时候,是1994年的夏天,在他的城市,西安。
夏天的西安,燥闷难当,烈阳放肆地侵略着这片干燥的黄土地,无从躲避。仿佛这个城市从来与湿润无关,他似乎可以闻到正午时刻烈火烤焦土地的气味,这对于一个惯于生活在其中的人来说,焦躁的气候仅仅是烦躁和坏心情完美的借口,而对于久离故土被思念迷惑的人来说,可以瓦解被人们歌颂了太久的乡愁。故乡实在没有什么美,只是被人离开了太久,想念盖过了一切,于是一切变得丰满而美好起来。
只是那时候的边南捷,以为自己是一株长在了这片土地上的草,只能仰靠那些他厌烦的水土而滋生。
他实则无比厌恶西安。
这一砖一瓦一腔一势一人一物一草一花,无一不散发着他熟悉的气息,那样让人接触到便垮掉的城市气质,使得他无有一刻不在四方城墙里愤懑的抱怨。
抱怨归抱怨,他愿意在这样的抱怨里沉沦,而从未想过改变。
况菲菲曾经对他的指责。在她之前,他并未发现自己是如此地难以平息。
他是这个城市特有的男人的代表,骨子里有不易察觉的傲气,却又有一些平易近人的倦懒,聪明得不张扬,沉默得有主张,性格坚硬而难以融合,即使当他飞上天,穿越云层的时候,他也会端着一副高贵的冷漠,血统的纯正不允许他有片刻的夸张,那都不是他所能够释放的轻松,很多的规则的产生是在他出生始末就已经注定,比如说隐忍的倦懒。
时雷与他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他浮躁,张扬,激扬,如同一切的进步青年一样,为了一些虚构的幻想而愿意乐于改革,大学的时候,他曾经看到他站在演讲台上宣扬抵日的演说,一脸正气,一腔热血沸腾的样子,这和他认识的时雷完全不同,他认识的他,是极其冷漠,甚至有点冷血的一个人,他曾经亲眼见证过他用缓慢的方式碾死过一只不知名的昆虫,在那个动物死亡的瞬间,他清晰记得时雷脸上复杂而残忍的表情,他从不认为他是一个有爱心的人,而在那些波澜壮阔的运动中,他几乎觉得自己从来不认识这个与自己同时长大的男人,那一个片刻,他恍惚到感觉时雷似乎生来就是肩负着报复和拯救的重担的,他的眉眼非常夸张,涂抹上油彩便会是一具光鲜生动的脸谱,有时侯边南捷会感觉到,时雷高亢的嗓音也非常适合吟唱秦腔。那独特而夸张的造势多么适合他。
边南捷和时雷,两个同样年纪同样经历却出落得完全不同的两个男人,本是完全不搭边界的两个人,因为时雷对友谊不可思议的的执意,而变成一场亲似血肉不可摧毁的关系。以至于在时雷这样的坚持之下,边南捷甚至觉得不为这场友谊做些什么,就愧对了他们毫无选择的,一起拥有的时光。
事实上,边南捷是一个非常不愿意承担的人,很多时候,他觉得时雷那种强迫式的一厢情愿的义气对于他来说是一种难以承受却无法抵挡的负担,他也许虚伪,但是他只是希望拥有的是一种表面繁荣平顺的关系,仅此而已,他不喜欢别人入侵他的生活,揭开他稳定的包装,甚至,指点他的方向。他不喜欢别人与他太过于亲密,那会令他失去生存的安全感,而安全,是在他看来最重要的东西。即使是多年之后,当时雷一如既往地奇怪地从世界某一个角落打来越洋的电话,声音低沉而哽咽的谈出一些隐秘的心中之话,后来转变为对于过去情感的倾情倾诉,最后终于爆发一般地哭泣起来的时候,他所谓的惊天动地的友谊始终没有打动过边南捷一刻。
一刻都没有过。
真正冷血的,或许是他,又或者说,他们其实是同一类的人,只不过表现形式不太一样,他身体里比时雷拥有更被动性的成分,所以他会在任何时刻保持一种散淡状态,以置身事外的中庸为冷漠的外衣,毕竟,在大多数人看来,明哲保身是无可厚非的。
相对于时雷所乐于构造的虚假的繁荣来看,他更懒,懒到连表现都不屑一顾。
后来的一段时间,时雷失去了消息,再后来,收到他从日本寄来的明信片。
那个当年奋力抗日的时雷,没落下来之后并没有如大家正常思维所能想象到的进行与大家去行走一样的人生路程,念大学,四处求职,谈几场恋爱最后遇到某个女人,结婚稳定,而是悄无声息地东渡去了日本,并修了一门奇怪的科目:音乐革命史。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时雷的选择,他甚至可以接受时雷去边疆支教,因为他向来是标新立异,冷门与奇怪都是为他而量身定做的词语。而选择去修音乐,并且在日本,是边南捷不能够理解的。印象里时雷能够与音乐稍微搭一点边的,除了念书的时候,知道他参与一些奇怪的革命组织外还知道他在搞乐队,玩摇滚,愤怒青年无边呐喊,但是边南捷总觉得时雷之所以会在搞运动之余还玩艺术,纯粹是为了吸引女生们的目光,他不觉得时雷在音乐方面有什么天赋,他狭隘得感觉时雷对于玩音乐可能会带来的桃色事件非常有兴趣,也制造过不少比电影不差的疯狂的浪漫。当然他终是没有选择秦腔。尽管他有那样先天良好的造型和气质,包括嗓音。他玩的那一套很烂,除了猫王就是披头士,现在想起来时雷实在是很土的,其实要做个性派,秦腔显然比披头士要酷得多,但是那时候的时雷,跟任何一名言情小说中的男主角一样,披着长发,愤怒地吼叫,夺人眼目。为了塑造好他言情小说主角的形象,他甚至不惜摹仿任何一种可以展示与众不同的艺术形式。
时雷是当年的先锋青年,虽然抵抗日货的活动终究还是没有持续下去。他给人留下的印象确实极其深刻的。或许声势浩大就是他所要追求的结果。
边南捷小时候非常羡慕时雷家的三洋牌电视机,虽然样子不大,却非常地清楚,清楚到直到现在,他都没见过比时雷家的那部更清楚的电视,不过也许是小时候特殊的心理作祟。时雷用的相机一直是CANON,换了一代又一代,始终是这个牌子,而他的手机,当他拥有手机,他就开始用松下牌,他宝贝的DV,也是明明白白的SONY。如果时雷停下脚步准备买一辆车,边南捷想,本田绝对是他的首选,时雷骨缝里似乎流淌着一种气质,那种气质非常日本,他选择日本是绝对的天意巧合,甚至有一次,边南捷在百无聊赖的时候看到一张日本A片,片断式的,中场他突然看到一个男主角眉眼气质象极了时雷。那一刻,他从昏昏欲睡中惊醒过来,那真是一件尴尬的事情,尴尬到几乎手里的烟灰烫坏了他的衣服,边南捷瞬间失去了对这种片子的兴趣,当你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在你面前做出一些你永远也不太可能看到的私事,比如说入厕,比如说房事……那是会令人瞬间萎谢的,边南捷相信自己一辈子都不会理解同性恋,更不能接受任何一种不合常规的交往,他骨子里被浸透的,是一种朝朝代代的民众所遵循的生活规则,做人的规则,即使他心里再有反复,他依旧会照着社会的规则去做人,做事,他以为平稳是好的,他越来越不能理解时雷,当然,也不是说非要理解他,时雷在大部分的时间,是令人无法理解的,但是惟独日本这件事情,边南捷总在心里来回盘旋,无法开口质疑——如此精明而又强悍的民族维护者,却又是那样坚决而又忠诚的日货爱好者。而平稳如他,没有那么多悲壮的口号,正义的姿态,他一样是不用日货的,他不用日货的原因非常简单,他没有觉得日货除了名气之外有什么特殊的好处,他甚至不是一个品牌拥护者,大部分时间,他挑选东西是看眼缘,合眼缘的,随手就拿了过来,用完之后也就轻松地忘记。他多么喜欢轻松的关系,轻松的生活,轻松的态度。
有时侯,焦躁的抵抗不过是一种姿态?一种表达自己的高昂姿态,以姿态为托,时雷就可以突然变得辉煌,这于他平静下来的生活毫无关系,那么,抵制日货行动是姿态,而使用日货是他的生活。以边南捷这样的思维,无论如何也想不清楚这中间的纠缠关系。
时雷令自己很不愉快,可是,苛刻慵懒如他,竟然允许时雷一直这样放肆地,理直气壮地存在于他的生命中,却从未想过改变。时雷就像一支整天在风中飘摇的蜡烛,忽明忽暗,却从未熄灭。边南捷已经可以做到无视他的任何姿态,但是他可以存在。
1994年夏天的西安,边南捷心事繁复地站在时雷的背后,迎着扑面而来的躁热难当的风,看到一个眉眼明亮的年轻女人,毫无心事地向他们走过来,步履轻扬,愉快的样子。
他向来不喜欢表达过唐突的热情,哪怕是礼貌上必须的热情,他只是那样轻描淡写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把目光转向街面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操着硬朗的方言,无心肺般地往来交织。
他并不知道,这一个无意的撇瞄,却从此跌进了生命为他拉开的庞大的帷幕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