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红一夜走红,连她自己都没想到。
事情是这样的,那是一年前的一个极其普通的下午,苏锦红跟罗凝在市中心的广场上青红白脸地吵了一架,然后两个人分道扬镳,苏锦红没有回头看一眼,罗凝也没有丝毫的犹豫,就这样俩人似乎比着谁绝情一样地向不知道方向的目的地离去。
罗凝其实一点都不用担心,过不了几个小时,苏锦红就会在某个找不到家的路口给他打电话,口气也许好也许不好,全凭她的心情使然,他则会佯装考虑半天,最后以好男不跟女斗的姿态开车去接她,两个人会互相鄙视地看上几眼,再冷战上几个回合,最后和好如初。
多少年了一直这样,谁都不把吵架当回事,因为对彼此都有把握。
苏锦红也自然知道罗凝离不开她,所以任何时间,任何场合,任何事端,她都敢轻易地挑起来,大不了过一会再妥协,恋爱中的男女,最不讲究的就是脸面,今天指着彼此的鼻子互骂祖宗,明天又可能柔情蜜意地拥抱在一起对着月亮发誓永不变心,什么样怪异的事,都可能发生在恋爱中。
这次有点不同,罗凝打算冷上苏锦红一段时间,而苏锦红接到了老同学梅春的电话。
当时苏锦红的手机信号有点不太好,她躲到路边的一处地铁出站口内,一手捂住电话听筒,一边大声地说:“梅春,你说什么?”
“我是说,今晚你来给我救个场,十万火急!”梅春的声音真的象是十万火急才会拥有的火爆,毕业之后,梅春变成苏锦红唯一一直保持紧密联系的同学,她一年换一个工作,每换一次工作,都会拿苏锦红当作最重要的客户资源来利用,最恐怖的是上一次,她到了一个保险公司去上班,结果每天都拉着她讲授保险业务,把苏锦红讲得快要崩溃了,就要为了保持安宁而跟她签下一张高额保单的时候,梅春突然摇身一变,成为电台的编辑。
谁都不知道梅春是用什么法宝在各种各样的领域里轻松谋到工作的,想想可能是因为梅春大大咧咧的有点男孩子气的性格,和她像根细针一样随时随地见缝就保持插入的状态有关系,反正苏锦红是没有梅春的一半OPEN,否则她也不必一份工作干到黑,直到公司解散她仍旧无法从旧工作中自拔出来。
梅春来不及在电话里跟苏锦红多说什么,只是着急地要求苏锦红马上打车到她台里来,苏锦红正好心情烦闷无处排解,没多问来由地叫住了一辆出租车,便向梅春所在的电台奔去,一路上竟然也是绿灯畅行,很快,她就到了电台的楼下。
几个月不见的梅春似乎变了模样,原本职业装职业妆一副白领丽人的模样,现在脱胎换骨成一个标准的媒体人,头发零乱,眼神迷恋,衣服随便,脖子上挂着签字笔,手里拿着一沓卷宗,风风火火,轰轰烈烈。
梅春见到苏锦红很高兴,一边拉着她在传达室登了记,一边给她讲述关于救火的具体事宜,大概在十分钟后,苏锦红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原来现在梅春在做一档夜间的谈话节目,是真人真事专家坐镇的那种,节目刚刚开播,反响还不错,今晚有一个听众扬言要杀掉自己的妻子,照例,节目中会请四位专家进行心理治疗和情感调解,结果一切安排妥当后,其中两位专家突然临时改变了主意,不来参加这场节目的录制,理由各异,一个说因为孩子生病了,没法脱身到现场,另一个说自己头疼,没法坚持上节目,总之,梅春明白得很,他们是觉得这个话题太敏感,弄不好会搞砸破坏自己的形象。因为节目是直播,所以临时出这样的状况梅春非常紧张,一方面这期节目是她做编导的,另一方面本月刚好赶上她进台三个月转正,如果节目出现了什么纰漏,肯定会影响她的职业生涯,但是她又不愿意示弱地找其他的同事去要专家资料,于是她左思右想,找了几个朋友帮忙,算是找到了一个心理学的在校博士生,另外一个,自然想到了一直坚决地支持自己工作的好朋友苏锦红。
苏锦红在听完了梅春的描述后,几乎是立刻就拒绝了她的提议。
“梅春,不是我不帮你,只是这件事我帮不了你。我没有学过心理学,我怎么能帮别人调解这么重要的家庭琐事?”
“我跟你说,”梅春四处看了看,小声地说,“你别紧张,所谓专家,都是些只会说表面话的老古董,再说,这是电台节目,以娱乐为主,又不是做学术交流会,没那么严肃,你尽管放松一些,想说什么说什么。”
“关键你这是直播,说错了话想改都改不过来。”
“你放心好了,上节目之前我会把案例资料给你,你大概看一遍,我们在节目录制前还会开个会,把每个专家的调解方向制定一下,不会让你盲目地发言的。”
苏锦红仍旧心事重重地说:“我真不行,我自己都没结过婚,怎么去调节人家婚姻内的问题,不行不行,现在还有时间,你找找别人吧,要不我帮你找。”
“苏锦红!你还是不是我最好的朋友了?见死不救啊?”梅春见苏锦红的犹豫不决的态度,有点生气了,“就算帮我最后一回,你不救我,我就死定了。”
苏锦红无奈地看着梅春,她有知道她的死穴在哪里,上次她做一个直销品牌的推广的时候,就曾经拿“帮我最后一次”来威胁过苏锦红,结果发现这一招时时有效,苏锦红是一个心软的人,最听不得人家说绝情的话,所以,梅春便开始肆无忌惮地使用这一招杀手锏,屡试屡成功。
其实不说苏锦红也明白,象这样的忙,是不会有人有胆量去帮梅春的,除了自己。
被梅春连哄带恐吓地拉进了办公室,苏锦红本想给罗凝打个电话跟他商量一下这件事,想到俩人刚刚闹了矛盾,他又没有及时地跟自己联系,索性,先冷他一阵好了。
梅春给苏锦红拿来了节目的播出单,厚厚的一叠播出顺序表,主持人如何展开话题,中间什么时候插播片花,插播广告,插播听众点歌,什么时候嘉宾出场,多少分钟讲述第一段内容,几个专家如何轮出场……真是有条不紊,眼花缭乱,异常精彩。
端来一杯咖啡,梅春安慰苏锦红说:“你看,我们把节目播出的流程都给你看了,一切没你想象的那么可怕,你呀,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说错了也没关系,对了,你要是怕露怯,可以改个名,谁都不知道你是谁。怎么样?”
苏锦红托着腮,毫无把握地笑,梅春拍了拍苏锦红说:“你没问题,绝对行,大学那会,你还经常帮我分析感情问题呢。你绝对有实力,我相信你。”
“那可不一样,现在面对的是广大听众,说话得负责任。”
“你放开了说,真的,哎,你自己先坐会,有个专家到了,我得去接他……”梅春一边说这一边接起电话往外走,跟苏锦红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飞也似地离开了办公室。
苏锦红大概把节目内容看了一遍,一个中年男人,控诉自己的妻子如何如何不堪,比如说上完厕所从来没有把马桶盖掀起来,睡觉的时候不允许他随便翻身,说自己有神经衰弱症,喜欢攀比别人的丈夫多么有出息,自己却一辈子没出门工作过,花钱没有节制,又老埋怨他赚得钱少,三天两头逼他去买彩票,过过节只要一去男人的大家族中,就会挑起事端吵架,不闹得全家不欢而散绝不罢休……苏锦红再回头看了看他的个人介绍,45岁,结婚20年,妻子比他大一岁,他的工作是某大型工厂供销科的职员。
第一个到办公室来的专家大概40岁,穿着一件白色条纹的上衣,一条咖啡色的裤子,一条价格不菲的腰带,也许因为职业缘故,脑袋前方明显,有点谢顶的迹象,人很谦和,逢人就露出社交性的微笑,但是转脸就会保持冷静,梅春很恭敬地把他请到了沙发上,给他端了咖啡,并也递上了播出稿,顺便介绍道:“郑老师,这位是小苏,是我们这期的替补情感专家。”
苏锦红礼貌地起了身,跟郑老师打了招呼,郑老师也点头回应,然后掏出眼镜,开始研究起了案例。
又过了大概一刻钟,一个50岁左右的学者型的女人走了进来,戴着金丝框边的眼镜,一身剪裁得很得体的套装,和一脸不怒而威的傲慢。象所有的女性权威专家一样,她用专业知识武装了自己,她已经不再是男性或者女性的社会身份,而是分明地挂着一张“专家”的王牌,不容忽视。
梅春也一切安排妥当后,跟苏锦红小声说:“这位是著名的两性专家罗非老师。”
苏锦红亦是非常尊重地对罗非微笑了一下,暗地里却非常不尊重地想起了与她同名的那条鱼。
最后进来的,是跟苏锦红一样,被生拉硬拽来冒充专家的心理学博士生孙天天。
孙天天象个大男孩,戴着一副黑边的眼睛,个子很高,很瘦,脸色干净,稍微有点拘谨,但是不算是木讷的范围内,他看到了梅春之后,紧张地说:“节目稿在哪里?我要仔细研究案例。”
终于四个专家都到齐,大家简单开了一个会,几个人分别阐述了对这件事的看法,郑老师从中年人的落魄型情绪上分析男人的抱怨导致积怨,罗非女士则从妻子那里找寻婚姻内女性容易犯错的一些方向,孙天天象个激进分子一样说了一大堆,观点大致概况起来是,现实的残忍导致真情的泯灭,他试图通过一些专业的方法来对失控的小推销员进行心理辅导,以唤起他当年纯真的情感。
轮到苏锦红的时候,梅春的目光充满期待,其他几个人则聆听不同。
苏锦红笑了笑说:“我还没有什么想法,让我再考虑考虑吧。”
梅春为苏锦红圆场说:“没关系没关系,到时候你们四个人把各自观点简单陈述后,就可以自由地进行调解。”
孙天天给了苏锦红一个鼓励的笑,这在苏锦红看来,很感动。
节目准时开始,之前的紧张和不安随着主持人和嘉宾的到场,基本上都缓解得差不多了,苏锦红的话一直不多,但是她一直很仔细地聆听着嘉宾的发言,又注意到其他几个人的发言,等他们都说得差不多的时候,苏锦红突然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已经有了其他的选择?”
几个人都被苏锦红的问题给吓住。
苏锦红不紧不慢地说:“我是说,如果你现在真的按照自己的意愿。把你的太太杀死了,你是不是已经给自己安排好了后路?”
嘉宾的脸顿时青红不接,苏锦红也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图,她说:“这么多年她一直是她,你熬过来了,现在你突然对于她这些在我看来毫不起眼的性格缺点无法容忍了,我觉得你很有可能已经找到了心目中符合你理想的伴侣,所以你再也没有办法容忍原来你早该习惯的这些关于你妻子的性格缺点……”
苏锦红的话引起轩然大波,除了其他三个专家顿时无语之外,嘉宾更是激动地加以反驳,他不断地重复:“我只是觉得她太可恨……”但是话语越来越无力,完全没有了他当初上场时候的激进和疯狂。
这时候,开通的听众热线突然被打爆。来电话的几乎全部都是跟那位可怜的妻子遭遇差不多的中年女性,她们在电话里无一不是声讨这个丧心病狂的男人说来说去,其实根本就是变了心,嫌弃糟糠了,还有一个女人说到动情处,竟然在电话里哭了起来:“你们这帮臭男人,当年娶媳妇的时候哪个不是嘴巴上抹满了蜜汁!现在老了老了,看自己的媳妇不顺眼了,嫌她难看了,给你们丢脸份了,现在竟然要杀人灭口?你们配什么称号?你们配的就是狼心狗肺……”
导播及时地掐断了她继续滔滔不绝地诅咒下去的恶毒言语,苏锦红有点紧张,节目被她的一句话竟然搞得天崩地裂,她有点抱歉。
节目终于结束,那个要杀妻子的男嘉宾后半场已经没有了战斗力,只是来回地说着妻子的一些不是,但是口气越来越软弱,尤其是在接到众多的听众的诅咒后,他变得象一根柱子一样死灰死灰,坐在墙角里,很久没有平息。
送走了其他的几位专家后,苏锦红对梅春说:“对不起啊,我今天让你失望了。”
梅春说:“哪里的话,今晚的听众电话量比以前都多,我都有点吃惊……”
导播小女孩跑过来,跟苏锦红说:“苏老师,刚才有23位听众要您的联系方式,要跟您电话咨询,我把她们的电话都记录下来了,没有透露您的联系方式。”
苏锦红不可思议地拿起那张电话列表,梅春哈哈大笑:“看,你成大众救星了!”
临走的时候,梅春先是送走了几位专家,还要留在台里准备明天的节目,苏锦红跟沮丧的中年男人一起下的电梯,到了电台门口,那个男人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又似乎欲言又止,苏锦红主动地对那个男人说:“你怎么回家?”
“苏老师……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跟我再谈谈?”
苏锦红有点意外,但是并没有迟疑地点了点头说:“你想跟我说什么?”
男人点了点头,苏锦红看了看电台大厦周围的环境,看到马路对面有一个咖啡馆,于是示意他们去咖啡馆里坐坐。
走在男人身后,苏锦红有点紧张,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男人有潜在的一种危险和爆发力,她不知道刚才她的发言是否得罪了他,象他这样的40几岁的男人,相当一部分人是善于隐藏性的性格,天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来。
走进了咖啡馆,苏锦红下意识地看了看刚才因为录节目而关了静音的手机,上面并没有未接来电的显示,很显然,罗凝在这其间并没有给她打电话,甚至连个信息都没有发过,她突然觉得一阵莫名其妙的愤怒冲上心头,离他们俩吵架已经过去了七八个小时,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竟然是这样放心她的行踪,她开始反省,每次吵架都是她主动找台阶给他下,虽然他亦是愉快地下了,但是,话说回来,如果她不给他这个台阶,他就这样任其她自己自生自灭了??
男人看了看苏锦红说:“苏老师,你刚才说的,没错。”
苏锦红吓了一跳,抬头看到对面的那个老实巴交的男人的表情,他似乎有点害羞,又似乎想挣脱这层因为害羞而绑住的冲动,看得出来,这是个积压了太多矛盾的男人。
“你说的没错,我现在看我的妻子不顺眼了,根本不是其他专家说的那样,什么中年男人的生存压力,更不是什么现实生活磨灭了激动,也不关我妻子的事,实际上,她是个不错的人,我们俩的事,全是我的错。”
要了一壶茶,苏锦红安静地听着这个慢慢在释放的中年男人,她知道,即将有一个非常悲壮的故事要展开在她面前了。
“其实我跟她已经认识很多年了,我很对不起她。”
“是你的妻子?”
“不,是她。”中年男人含混的言辞表达出他要讲述的,是他跟另外一个女人的故事,“我再也不可能找到比她更好的女人了,可惜我对不起她,从来没有给过她任何的东西。她很善良,很懂事,很……”
“你的妻子知道这个人吗?”
“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说到妻子,他刚刚眼角存下的一点点温柔,马上被这个话题驱散,“她永远只看到钱,只知道花钱,只知道抱怨,她是一个根本不懂生活的人!”
“这么多年,她竟然一直都不知道你另外有喜欢的人?”我觉得不可思议,更感到婚姻的可怕。那么朝夕相处的两个人,竟然连这种事都可以瞒得住这么多年。
“就算她知道,她可能也不会相信的,她其实很自信。年轻时候在工厂里当过宣传队的干部,所以非常自信,永远觉得别人都比不上她。”
“那,当年她一定是个美人吧?”苏锦红笑了笑,问。
他没说话,喝了口茶,显然他不愿意回忆他跟妻子的从前。或者说,他的注意力已经不愿意放在妻子身上了。沉默了片刻,他说:“我原来想,日子就这么混下去算了,我没什么钱,也没什么本事,我给不了她什么幸福,但是这些年,她一直对我鼓励,我在我爱人那里从来没有感受过那种温暖,我爱人喜欢伤害别人,什么难听她就喜欢说什么,好像只用把你戳痛了,她才会满意。”
苏锦红想到了自己,虽然不是在婚姻内,虽然她还没变老,但是与罗凝在一起,她也经常喜欢讲一些很过分的话,她的原意并不是想伤害罗凝,有时候说狠话只是她在恋爱中习惯撒娇的一种方式。
“如果没有比较,也许我真就认命了,就象刚才那些个骂我的电话一样,我很熟悉那种说话的方式,这是她们这个年代人共有的特点,泼,就是泼,没有修养,没有素质,更没有脑子!”男人越说越激动,眼睛一直紧紧地盯着装满茶水的透明玻璃壶,苏锦红担心他会有随时砸毁它的冲动。
“苏老师,你多大了?”男人突然把话题转走掉,就在苏锦红以为他要砸碎茶壶的瞬间。
“我……我30岁。”考虑到安全问题,苏锦红把自己的年龄说老了两岁,其实她还有三个月,才满28岁,但是,她不喜欢在别人面前,尤其是在她冒充专家的嘉宾面前,暴露自己的年纪。
男人点了点头,“真是好年纪。”
苏锦红说:“其实,如果你真的觉得你后来认识的这个女人非常非常好,你为什么不尝试离婚呢?”
“离婚?”男人苦笑了一下,“如果事情这么简单,也就好了。”
苏锦红不解地看着他。
“你完全不了解她——我是说我爱人,她是一个很可怕的人,如果我跟她提出离婚,她一定会闹得满城风云,她会去找我们领导,去跟我妈打架,会跟我所有的亲戚们都臭骂我,也会打搅我所有的朋友,也就是说,如果我一旦跟她提到离婚,我这辈子基本上也就毁了。”
苏锦红说:“有这么严重?也许没有你想得那么可怕,既然你的心早就不在她那里了,绑住你这个人,其实没有什么意义,她应该不会完全感觉不到,我觉得,她甚至可能知道你已经另外有其他的女人。不要小看女人的直觉。”
男人冷笑一下,再次陷入了沉默中。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手机,男人敏感地说:“是不是打搅你了,如果你累了,需要休息,我们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没有想到的是他如此地敏感和善解人意,我有点不好意思,说:“没关系,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跟我说。”
“一句两句也说不完。”男人叹了口气,苏锦红倒真的没觉得他的故事有多么棘手,也许中年人的世界她真的没有办法理解,就象她永远不会理解父母的世界一样。
“苏老师……你能给我留个电话吗?”男人吞吞吐吐地说,苏锦红其实有点介意,她并不希望继续冒充情感专家去介入别人的生活,男人看出来苏锦红的犹豫,说:“我很需要有个人帮我指点一下方向,虽然我说要杀了我妻子可能有点荒唐,但是这真的是我心里真实的想法……只有把她给杀死了,我的世界就平静了。”
“你也就可以跟你喜欢的人一起生活了?对吗?”苏锦红说,“可是你有没有想到,如果你把你妻子杀死了,你是无法逃脱法律责任的,甚至可能会偿命,到时候,你不但身败名裂,更不可能跟你喜欢的女人在一起。”
男人偷偷地看了一下四周,压低声说道:“我知道很多办法,可以让她没什么痛苦地死。一般也查不出来。”
苏锦红感觉身后一阵凉风吹过,浑身的鸡皮疙瘩冒了起来,如果说苏锦红一直对这个中年男人存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怜悯的话,那么后面他说的这句话把她所有的同情心都击碎,她一直以为他说要杀她,只不过是一种口头上的放纵,没想到这确是他真正的内心的想法,并且,他已经打算实施。
“对不起,我得回家了。太晚了。”苏锦红喝下了面前茶杯里最后的一口水,招呼服务生结账,她不打算再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了。
“苏老师……”男人欲言又止,有恢复了刚才在电台下电梯时候的状态,苏锦红很坚决地说:“不管怎么样,我希望你打消你的可怕的念头,毕竟一夜夫妻百日恩,即使你不爱她了,也请你尊重她的生命,尊重你自己的生命,我想,你爱的那个女人也不愿意最后知道自己爱上了一个泯灭了良心的男人吧?”
男人异常冷静地看着苏锦红,象变了一个人般地说:“你知道这些年我所承受的压力有多大吗?我就快要撑不住了,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你是说?”
“我得了癌症。”男人说完这句话,眼睛都红了起来,他低下头去,尽量不让苏锦红看到自己沮丧的模样,但是很显然,他哭了。苏锦红再一次被他的失控的情绪打动,她呆呆地看着这个复杂的男人,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苏老师,你知道吗?我已经没有时间了。我这大半辈子都已经赔给她了,就算我上辈子欠了她的,这辈子我也还清了,这些年,这20年,我没有一天不是在煎熬中度过,本来以为老了,对生活没那么多要求了,一切就都会好起来了,但是,我对不起她……我真的对不起她……”男人的情感终于无法自控,象开了闸的河水一样轰然地冲了过来,苏锦红有点无措。
她开始感觉自己面对着太强大的一份毁灭,说不清楚这毁灭感来自哪里,这男人瘦弱而苍老,因为病患的缘故而更显不堪,她无法想象这些年来他所忍受的一切,一份完美和缺失之间的比较,那个可望而不可即的美丽人生的诱惑和现实中难以改善的地狱一样的煎熬……苏锦红有时候恨自己这种游移不定的状态,她实在太过于感性,没有办法完全理智地生活,刚刚被激发的正义感,又在一个中年男人的哭泣声中崩塌,她甚至有点后悔刚才对他过于严厉的指责。
她有什么权利对别人指手画脚,她不是道德之神,更不是宣判的法官,她只不过是一个只有28岁的,被朋友临时拉来冒充专家的普通女人而已。
苏锦红拿出了包里随身携带的面巾纸,递给了哭泣的男人,并且用非常柔软的口气说:“你别太难过了,好好地配合治疗……”
“没有用了,我不打算浪费时间了。现在我唯一想做的,就是在最后的这段时间里,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不想带着遗憾进棺材。”
苏锦红说:“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为什么不考虑带她一起走呢?”
“带她一起走?”男人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你是说……”
苏锦红说:“如果你的生命仅仅剩下不多的日子,你何必还会去在乎什么名誉,什么地位,如果你觉得你的妻子不会轻易放过你的话,你完全可以选择人间蒸发,不管怎么说,我不希望你采取太消极的手段。”
“可是……要带走她的话,她就什么都没有了。”男人显然已经在考虑苏锦红的提议,苏锦红不明白地说:“你说什么?谁什么都没有了。”
“她……我是说她……对,我的爱人,她什么都没有了,这样,会不会太残忍了呢?”
苏锦红越听越糊涂,难以理解这个五分钟前还恨之入骨要杀掉妻子的人,此刻说到离开,又会担心她一无所有。
“这样,你可以带你心爱的人走,只带上你们需要的一些钱,剩下的,财产,房子,一切,都留给你的妻子,我想,在你目前的情况下,这应该是最好的结局了。”
“不,不,你没有明白我的话。”男人的眼神迷离而神秘地恍惚着,苏锦红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说:“我不明白你的话,你的意思是?”
男人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缓缓地站了起来,他象是被勾走了灵魂的躯壳一样飘逸不定,苏锦红注意到这个男人原来竟然是这么瘦弱,这么软弱,这么可怜,看来他已经不打算继续再陈述下去,虽然苏锦红对于他最后的反应有点好奇,但是如果就此打住的话,对于她来说未免不是一种解脱,她跟在他身后,俩人一起走出了咖啡馆。
已近凌晨,不知不觉,他们竟然谈话好几个小时,苏锦红只感觉精神和身体都有点疲惫不堪,街上的行人仍旧很多,脚步却都充满了归家的匆忙,这一刻,苏锦红突然想念罗凝了。
苏锦红回头看了看那个神色怪异的男人,说:“车来了,你先走吧。”
男人慢吞吞地看了一眼满大街跑着的空车,他说:“你先走吧,苏老师,今晚听我说了那么多,真是太感谢你了。如果没有你的话,我这些话不知道该跟谁说。”
“不管怎么说,你要多向美好的方向去想,也许你的病……通过治疗,可以得以控制,也许你的妻子也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也许你喜欢的人,也会非常理解你这些年的内疚……总之,生活还是美好的,不是吗?”苏锦红试图用温暖的安慰来结束一晚上的对话,以一种圆满的结局来结束他们的交谈,因为她很清楚,以后她不会再跟这个人见面了,至于他的人生会什么样,也不再是她关心的范围了,此刻,她更想赶快回到她自己的世界里,去跟罗凝来一次惊天动地的争执,然后,身怀激动地拥抱在一起……
男人伸手帮苏锦红拦下了一辆出租车,苏锦红愉快地上了车,还想再跟他说几句什么,男人的眼睛在黑暗的夜空映照下,多了一层诡异的色彩,就在苏锦红要关上车门的瞬间,男人突然低声地跟她说:“苏老师,其实,我爱上的,是我的女儿……”
……
罗凝接到苏锦红电话的时候,看了看表,凌晨1点28分,他冷冷地笑了笑,把怀抱里散发着腻人香水味的莎莎一把推开,莎莎抱怨地撅着嘴,到洗手间里去冲凉了,罗凝走到阳台上,努力地保持着一种吵架后特殊的赌气的口吻,接通了苏锦红的电话。
“你在哪里?”苏锦红的口吻跟从前不太一样,有种很罕见的软弱。
“在朋友的店里,怎么?”
“罗凝,你能马上回来吗?”
“我觉得今天下午……”罗凝故意把话题扯到了下午的争执上,好令自己更加掌握住和好后的主动地位,但是苏锦红没有象以前一样不屈不挠地跟他赌气,而是异常奇怪地说,“下午的事都是我的错。你马上回来好吗?”
“发生了什么事?”罗凝开始觉得有点奇怪,以他对苏锦红这三年来的了解,苏锦红的反应确实有点不同寻常。
“是的,很难讲,你先回来,我等你。”苏锦红说完这句话,罗凝几乎立刻决定回家。
莎莎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一脸不高兴地说:“喂,你不是吧?一个电话你就忙不跌地回家,怎么没见你对我这么紧张过?”
罗凝边穿衣服边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有点不对劲。”
“苦肉计吧?切,谁不会。”莎莎点了一根烟,不屑一顾地说,“我真不知道她有什么好,你对她这么长时间不离不弃的。”
罗凝走到吃醋的莎莎身边说:“她当然没你好,但是比你有利用价值。”
莎莎踢了罗凝一脚,嗔怪地说:“你可真够无耻的,不知道她要是知道你在背后这么说她,会有什么反应。”
“只要你不说,她永远都不会知道。”罗凝吹了个口哨,闻了闻自己的身上,感觉有点不太对,拿起桌子上的花露水,随便往身上洒着,一边洒一边说:“你也别不知足,我从她那儿骗来的钱,可是一半都给你花了,你还好意思说三说四?”
“有这样的傻瓜,我乐还乐不过来呢,你赶快去安慰安慰那个容易受伤的女人吧,德行!”
罗凝没再说什么,嘴边抿着一股操纵一切的快乐,走出了莎莎家的门。
说真的,罗凝对于苏锦红,简直是了如指掌,她太简单,简单到他怀疑随便一个人就可以把她给骗到,苏锦红跟时下任何的女人都不一样,她拥有很独立的个性,又拥有独立的财务,还有一个不错的家庭支持,她从来没有把钱当回事,相爱的这三年里,罗凝使用了一切办法去骗苏锦红拿钱来投资,她都没有对自己产生过怀疑,罗凝很明白,对于苏锦红来说,谈钱实在太伤感情,是一种亵渎的表现,也就是抓住了苏锦红的这种真情至上的原则,他可以随意地摆布着她,满足他的需要,罗凝吃定了苏锦红。
回到了同居的房子里,罗凝先是到了卫生间,赶快把脱下来的衣服扔到了洗衣机里,又轻松地洗了个澡,然后心平气和地找了条大毛巾,一边擦拭身体,一边向客厅走去。
苏锦红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沙发的背面就是落地窗,没有开窗帘,月亮尽情地洒进屋里,洒了一地的银河,斑斑驳驳,屋里没有开灯,在这月亮的光照下,完全没有开灯的必要。
罗凝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姿态,边擦头发边说:“怎么还没睡?”
“罗凝!”苏锦红象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样,突然从沙发那边直接向罗凝走了过来,什么话都没说,只喊了一声他的名字,然后投入到他刚洗完澡的,浑身散发着肥皂芳香的怀抱里,这种味道苏锦红非常熟悉,三年了,她一直挑选这个牌子,为的就是当年罗凝夸赞过这种味道,不妖,却很艳,充满诱惑。当然,当年罗凝喜欢这个肥皂味道的目的不言而喻,这种香味很容易把他身上经常沾染的各种香水味道遮挡过去,让本来就对这方面后知后觉的苏锦红不起怀疑,这几年,罗凝从来没有被苏锦红怀疑过。
罗凝看了看怀抱里很不正常的苏锦红,小心地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苏锦红紧紧地抱住罗凝的腰,她说:“今天发生了很多事,我突然觉得很想你。”
“发生了什么事?”
苏锦红简单地把下午接到梅春电话,去了台里做了一档节目的事情说了一遍,她并没有给他很多关于自己的心理变化和她对每个人的看法,她说这些的目地只是为了后面的话。
“后来呢?”罗凝饶有兴趣地问。
“后来……”苏锦红抬起头来,用非常神秘的声音说,“后来,那个男的要跟我谈谈。”
“你去了?”
苏锦红点点头,罗凝笑了,“你可真够大胆的,他连他老婆都想杀,你竟敢跟他单独谈话?”
苏锦红说:“他跟我无冤无仇,我为什么要害怕他?”
罗凝说:“他老婆也跟他没什么冤仇。这世界上有很多人是心理变态的,不能拿正常的逻辑思维去衡量他。”
苏锦红说:“总之,我猜对了,他厌恶他妻子的理由很简单,他爱上了别人。”
罗凝老道地一笑:“这世间大部分故事都是差不多吧?喜新厌旧,当然,也有人喜新但不厌旧。我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妥吗?一个落魄的中年男人变心了,对自己的糟糠之妻起了杀心……每天都有这样的故事上演,你不至于为此大受刺激的。”
苏锦红正色说:“你知道他爱上的人是谁吗?”
“以前插队时候认识的村里的小芳?单位的同事?邻居的老婆?几十年重逢的初恋情人?难不成是业务伙伴?还能是谁?”
“他爱上了自己的女儿!”苏锦红一边慢慢地说这惊人的谜底,一边探看罗凝的表情。
果然,罗凝的表情令她非常满意,他推开了她,半天没说话,后来他说:“这太荒唐了。不可信。”
“他没有理由骗我,他快要死了。他患了癌症。”
罗凝冷笑:“你那么相信你所听到的话?”
“给我个不信的理由。”
罗凝说:“总的来说,去参加这种节目的人,都是有心理问题的,有心理问题的人说的话,就不能完全相信,因为疾病会令他们不理智,不理智就意味着不可能每句话都是真的。”
苏锦红生气地说:“他根本没有病,他只是被这个秘密压抑得太深了,所以他才会想把妻子杀掉。”
“拜托,你用用脑子,爱上女儿,然后妄想杀死老婆?你是不是恐怖电影看多了?总之,一个人爱上自己女儿的可能性基本上是零。就算他给这个记录做了突破,他爱上了他自己的女儿,那么他有什么理由把他的妻子杀掉呢?”
见苏锦红不说话,罗凝继续说:“照你的说法,如果这是事实,这种关系基本上是不会被人发现的,他痛苦什么呢?他坐享齐人之福了,一边是妻子,一边是女儿……”
苏锦红打断罗凝说:“你这些话并不幽默。”
“好了,不管幽默不幽默,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以后这种忙你少帮,搞得自己都快发神经了。”罗凝站起身来向卧室走去,苏锦红没有跟上来,而是在客厅里继续发呆,罗凝在床上躺了一会,露出脑袋来说:“帮我拿瓶可乐行吗?”
苏锦红无精打采地走到冰箱前面,拿了一瓶冰凉的可乐,送到了里屋。
罗凝接过了可乐,一把把满脸愁容的苏锦红拉到了床上,压在她的身上,用讨好的语气说:“别再想别人的事了,赶快睡觉吧。”
苏锦红推开罗凝,心事重重地躺下了,没多久,就听到罗凝熟悉的鼾声在身后响起,苏锦红叹了口气,这一天的一切实在太离奇,离奇得象一场梦。
没过几天,就苏锦红已经慢慢地把中年男人的事放在脑后的时候,她突然接到了梅春的电话,电话里,梅春意外地告诉她,她火了。
苏锦红听得莫名其妙,火了?什么火了?
梅春简单地说了一下大概意思是,那天节目一播出之后,收到的反响特别强烈,直到现在还有听众打电话来指责那个杀妻的男人,而那个男人又在节目录制完后的第二天给台里打了电话,点名表扬了苏锦红,说她是一个非常负责任的好专家,为他解决了很大的问题。台里的领导综合群众反应,加上自己的判断,也认为,苏锦红作为节目嘉宾,发言虽然不够专业,但是贴近生活的语言,达到了他们做节目的目的,于是打算聘请苏锦红为他们节目的长期嘉宾。
苏锦红有点晕眩,这一切有点太突然,她接受不了。梅春一个劲地说:“苏锦红,你这次可真火了,苏老师,要知道,我们台里的长期嘉宾费用真的挺高的。比你朝九晚五当个小白领强多了,再说,你很快就会出名了,多牛逼啊,情感专家!这么年轻的情感专家!”
挂了电话,苏锦红忐忑不安起来。要知道,救火的一场秀,让她经历了介入别人生活的苦难,她自认自己是个太容易情绪化的人,根本不适合长久地去做这种要以理智为主,能轻松地脱离出来,帮人家排忧解难的角色,但是不能不说,这个角色所拥有的光环和荣耀又在暗中地吸引着她,这也是她没有当场拒绝梅春的原因,总之,鬼使神差之下,苏锦红突然由一个普普通通的28岁女孩,摇身一变,成为电台夜间情感节目的专家,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因为苏锦红的加入,这档本来是处于观望期的节目突然摇身一变,成为夜间非常红的节目,更在A市引起了轰动,每晚9点到11点,大部分已经不再有听收音机习惯的人们纷纷拿起了收音机,开始听这档以解决别人婚恋问题为主题的情感节目,电台一看势头良好,更是加入了更多的听众互动环节,很多听众打电话来直接就要跟苏老师倾诉自己的问题,导播不得不临时增加了一项工作,那就是帮苏锦红记录那些有需求的读者的电话和信息,在节目结束后回馈给苏锦红。
同是专家支持的郑老师和罗非女士有点坐不住。相对于他们的身份和地位来说,让苏锦红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女孩冒出头的这个局面令他们难以忍受,尤其是罗非老师,有几次她甚至当场在节目中对苏锦红抢白:“用心理学的角度来说,用女性的行为方式来衡量……”试图拿专业来压制苏锦红,但是听众却不买她的帐,她们都喜欢苏锦红看问题的角度,她总是如此感性又如此直接,她没有那么多的学术用语,却可以一句话击中角色人物的心灵,听众们并不愿意去听专家们用听不懂的话来解释生活中的一些非正常的行为,他们需要的,其实有时侯只是一针见血的揭露。
对于其他专家的排挤,苏锦红倒也很想得开,一方面,她尊重权威,尊重专业,另一方面,她始终觉得自己确实不够专业,她更象是那种杂志上的知音姐姐,她愿意用自己听到的和看到的东西去直接跟听众和当事人对话,录了几期节目后,她甚至已经去除了那种紧张感,她觉得她越来越喜欢这样的角色了。
在这档节目的带动下,其他几个电台也开设了这样的节目,但是听众们买的仅仅是有苏锦红的节目的帐,无论别的节目请来了多么有头衔的嘉宾,他们仍然敌不过苏锦红,这是个奇怪的现象,用梅春的话说,在电波里,苏锦红有一种让人着迷的气质,谁都不知道她多大,长什么样,是否持有专业资格证,她仅仅一开口,就赢得了听众的心,这是命!——梅春感慨地说。
总之,苏锦红在A城,一夜之间成了著名的苏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