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四月,草长莺飞,天高云淡。
走出山谷,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阳光清新怡然地撒在脸上。这是一片山间平原,远方阡陌交通,农田错杂,炊烟四起,和谐安详。
尾城大将看了看身后,武士们的护卫队经过两天的赶路,都疲惫了。再走进些,不远处一间小小的旅店正在迎接他们。
尾城摆摆手,示意大家在此处休息了。他和随身的侍卫坐在门外的方桌上,其他士兵坐进店里。小店内也只有了了两三张木桌,没有位置的只好随意找面墙,靠下歇息。
小二揣着手巾迎了出来:“官儿爷,吃点什么?”
“五斤牛肉,再来四盅清酒。”尾城说。
“大爷,”小二很不好意思地说,“牛肉,我们这没有……”
“嗐!扫了兴!你们这有什么?”旁边一位也穿着武士甲胄的说。
“回大爷,小店少有人造访,着实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能招呼……”
啪!一只大手落在桌上,直打的桌子和小二都惊了一跳,连桌腿的木楔都震出了一厘。那位甲胄爷起身怒目圆瞪,刚要发话,却被尾城拦了下来:“诶,算了。穷乡僻壤,将就一下。大家都累了,不用置气。”
甲胄爷忍着气,哼了一声。重新坐了下来。
“小二,你们这有什么菜都上来,我们人多,尽量供。但是,”尾城说,“……酒得管够我们。让大家都放松放松。”
小二唯唯诺诺地赔了笑,下去吆喝准备了。
“我说将军,”甲胄爷问尾城,“你说这遭得什么罪!凭空送一趟镖去山南,一路都是爬山爬山。这么多物资,运这么远,连条官道都没有。是人干的活吗!”
“哎,天皇之命。何况这也是桩大事。毕竟现在,只有京城繁荣,像这样的小地方多的是。”尾城把随身的佩刀取下,摸着。
紫金的鞘纹着金龙,护手设计成镂空的花雕图案。
这是天皇亲手搬赐给尾城,象征着他在文武百官中无上的地位。
一位年轻人,坐在不远处另一张小桌上。他看了一眼那把龙刀,斟了一杯清酒饮下。
哈啊——。他吐出长长的气,继续尝着面前的花生米。
尾城从入座前就注意到那个年轻人了。他一身粗布麻衣,背上也背着把剑。他的气宇却不像常人,而是透着清冽。他的目光好像能看穿对面人的身体,看到他身后的景色。直到现在,尾城看了他几眼……他好像也只是低着头,对武士们的事情不感兴趣。
但是尾城总觉得奇怪,有一种感觉。……认错了吗。
“哼。天皇之命。你瞧瞧我们现在,吃的什么店什么食。干什么派我们来。刚打过那场胜仗还没几个月,又要做苦差事。……喂!酒呢?”甲胄拍着桌子喊,引得尾城大将笑了起来。他向来这副性子。
酒菜上来,甲胄和其他几位,虽说一开始怨声载道,但吃得依然很尽兴。几盅小酒下肚,面色红润,又开始嘻嘻哈哈地吹起牛来。武士们的笑声在不大的山间平原上格外地豪爽。
尾城拿起酒瓶,坐到那个年轻人桌上。年轻人稍顿了顿,抬了抬头,仍然继续一粒一粒吃着花生米。
“兄弟,喝一杯吗?我看你坐这很久了。”尾城说。
年轻人抬起头微笑,眼神明媚但萧瑟。仅那一刹那,他的笑仿佛海上的孤雁。
“是,尾城无限大将军?”
“喔!莫非你认得我?”尾城的脸上闪着光。
“自然认识。三个月前,襄昌一役,是将军的士兵奋力迎敌,守住了关隘和百姓,等来了增援。此等壮举和战功,现在谁人不知啊。”
“啊……啊,哈哈哈!”尾城无限突然尴尬了一下,他想听的并不是这句话。“哈哈哈,不足挂齿。为国家效力,保护人民,这是我们武士应该做的。”
年轻人笑着酌酒,敬将军一盅,仰头一饮而尽。稍倾,缓缓地低下头。
尾城也小酌一杯,哈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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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你拿起刀的那时起,你就是一名武士,就要知道自己的责任。”
青年的尾城无限拿起了那把沉重的刀。
“大哥,加油!”旁边的少年眼里满是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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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城顿了顿,他说:“小兄弟。我年少时,也有个兄弟。如今,他也差不多与你一般岁数了。”
“……嗯。”
一道风吹过远方的海面,掀起的波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尾城看着天,天上有一片薄薄的云。
小二捧着葫芦出来:“客官,酒打好了!慢走啊~”
“……那将军,鄙人先走了。”年轻人接过葫芦,把他别在腰上。
“小兄弟,要去哪?”
他起身回头看了尾城。
“——去想去的地方。”
海浪拍打在沙滩上,有细软软的声音。
尾城耳边略过春燕的叽喳声,渐远。“啊,真好啊。”他看着年轻人的背影,情不自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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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海另一头有种人,他们游历四方,除暴安良。他们没有规矩的束缚,能以各种各样的器械作武器。能见各种各样的人,做各种各样的事。他们的衣服都是风尘仆仆的样子,穿着轻便耐磨的布鞋,带着一个小包袱和一柄剑,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喜欢喝酒,喜欢笑。
“你将来想做这样的人吗?”年少的尾城笑着看着身边的小男孩。他开心得一直嗯嗯地应着,一直拍手。
“但是我可不行啊。”尾城看着桌上的油灯。
这片大院,是尾城家族的豪居。尾城家人,世世代代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将。
“无限我儿,拿起这把刀的那时起,你就是我们尾城家族的一名武士,是我们大天国的一名武士。
“时刻记得,武士的荣耀;时刻记得,这把刀的重量。这是家族的使命。”
尾城无限懵懂地点点头,眼神里却有着他父亲一般的坚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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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了那片村落,已近黄昏。尾城将军选择了一条绕远的小路。因为山谷地势险要,夜间行进是最稳妥的方法。稍作休息后,他带着士兵们走进了山间的树林。
月亮如往常一般狡黠,透过树叶,斑斑驳驳的光照在镖车上,照在将军枣红色的战马上,照着紫金纹龙的武士刀。马蹄和士兵们的脚,一步一步地踏在松软的泥土上,静得仿佛能听见土壤陷下去的声音。这支车队已经经过了好几个静谧的夜晚,每一晚的月都比上一晚圆。
清风吹过木隙,吹得神清气爽。树叶梭梭地响。
突然,前进的队伍开始混乱了。马匹和士兵被地上牵起的金属丝绊倒,此起彼伏惊讶声和马叫。尾城拔出刀大喊:“稳住!保持警惕!”
月光渐渐隐进乌云里。疾风骤起,周遭满是窸窸窣窣的声音。士兵们踉踉跄跄地撑起来,拔出刀。
“切……”尾城咬着牙关……果然,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四周飞出了无数的苦无,镖镖入肉。马匹惊慌地嘶吼着,四蹄不停地乱颤,爬起又跌倒;士兵手忙脚乱地防御、躲闪,拿着刀胡乱地挥。几个倒霉的直接被刺中了眼睛和喉咙。
“埋伏!有埋伏!”四下里,马声人声混杂起来。
还未等反应,顷刻间,月光完全遮挡住了。森林瞬间陷入黑暗,人眼来不及适应。
尾城无限拔掉盔甲上的几颗标,举起刀大声喊着:“拿起武器!”
——器字未出,喊声已经被士兵们的惨叫声遮过了。余下的武士们大声地互相警告,保持队形,四面对敌。对面不知多少人,不知什么地方窜出来;只能透过微弱的视觉感觉,看到黑暗里满是人影攒动。他们鬼魅一般降临,起刀,刀刀毙命。尾城只能察觉身旁有人闪过,他握着武士刀叫喊着朝四周劈砍。“稳住!保护自己!”他喊着,努力想盖过马儿们的挣扎声,想盖过士兵们崩溃的声音。
“啊啊啊!!”武士叫喊着,疯狂地进攻。有液体溅在脸上,刀尖似乎触到柔软的东西,身边不时有磕碰感。
不知多久,劲风略缓,声音终于渐歇。四下一片寂静,只剩苟延残喘的马匹喘着粗气。
尾城直挺挺地站在自己的队伍面前,平复自己的气息。他瞪着眼睛,想看清楚现在的情况。他大声喊着队友的名字,一个人接着一个人。
马儿抽搐了一下,蹄子踢起了一抔土。
月亮从云层后渐渐露出来。月光照着这片狼藉。荣耀的武士拿着无上的刀,看着一地的士兵和鲜血。
——一如襄昌战役上,他力鼎千军,站在无数尸体前,他举起刀大声叫着,整支军队发出胜利的吼叫声,响彻万里,经久不息。
这次,可能老天搞错了什么。尾城不再呼唤战友的名字。他只是默默地把刀收入刀鞘,放回腰间。然后他转过头去,看着身后的男人。
他一早就在那。他穿一袭黑衣,包头蒙面,背后背着一把短刀。他的目光如剑,似能看透人心。
“……尾城无限。”他看着尾城,目光里满是月亮一般的萧瑟。
“啊。该来的还是来了啊。
……忍者。”
“看来你知道我们。”忍者道。
尾城笑了。这群黑毛杂种总是在该出现的地方出现,然后带走该带走的东西。官僚内的传言,全部都是来自全国各地偶尔发现的寥寥几颗苦无,飞镖,铁豆和其他流落的暗器。没有一个人见过他们,甚至没有尸体。他们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暗器突袭下毒样样精通,手段下流,为武士所不齿。
任何出格的事都会遭到天罚,而这仿佛就是忍者的行事。他们只用自己似有似无的存在性,就足够威胁全朝文武和国家百姓。
“哈哈,忍者。我原本以为,我的终极会晚会到来。没想到,果然没遭住这一趟镖。”
忍者看了他一会。他开口说:“我们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是啊。”尾城说,“打仗也好,护镖也好。习武也好,为将也好。哪怕站在这里。都是我应该做的事。”
“我站在这里,这是我该做的事。”忍者说。
“哈!好啊。那为什么不杀了我。”尾城说。
凛冽的月光下,几只惊鸟振翅飞出,扑棱的声音打在枝头上。
“我懂武士。”忍者说。“你已经死了。”
春天复苏的虫吱吱呀呀地叫了两声,满地的沙石窸窸窣窣地抖动。
尾城无限闭上眼。在忍者的行事结束的那一刻,武士就已经死了。
他不止一次想过自己的死。他想起父上教的武士道,讲武士该怎么活着,又该怎么死去。当时,身旁年少的弟弟听得满脸惊叹。
“……你知道嘛。我以前有个弟弟。如果他现在还活着,也仿佛是你这般年纪了。”
“那就是我。”忍者说。
花骨朵打着月光,露珠打着月光。草丛里的飞虫乱飞着。
尾城没有说话。
“无限大哥,那就是我。”忍者的眼睛,像是海上缥缈的孤雁。
尾城咬着牙,海水拍湿了眼睛。一片云划过天空,把半边的大地罩进阴影,忍者在里,武士在外。久久没有消散。
“……义弟。没想到是这种方式相见啊。”尾城平复了自己的心情,“我有好多话想问你。”
“多说无益了,大哥。”
尾城笑了。“我入政为将后,一直在找你,一直想知道那群闯我家府人把你带去哪了。一直没有找到。我只希望你能在某个地方活下去,没想,成真了。”
尾城盘腿坐了下来。
“大哥,你可知道,我一直看着你。你的每次进职,每次凯旋,我都由衷地高兴。”
尾城看着地上。他想着,如果有一壶酒该多好。他能把所有的情绪和话语都倒进酒里,一口闷下。他还可以看着酒上的月光发呆,粼粼如海面一般清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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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士和忍者,都是幕府天皇下的统御,却是水火不容的一白一黑,一表一里。但如今,效忠同一个人的两个势力却在黑暗里对峙。
“无限我儿。武士,要有武士的觉悟。”
那天,一群提着武士刀的人打入了家府。少年的尾城无限亲眼看着父上将小刀刺入腹部,拉开了一道深渊似的大口;亲眼看着父上的头颅被斩下,落在木质的地板上,发出闷响。
这就是武士的觉悟,是武士道义的终极。
所有的任务,都没有对错。所有的结果,也没有缘由。只是在这个时候,你该走了,那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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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够久了,兄弟。”尾城说。“送我一程吧。”他脱下外面的铠甲,把紫金龙纹的武士刀,用双手恭恭敬敬地摆在前面。
“刀,如武士的生命。”尾城说,“但是在此之前。我希望你,帮我介错。”
年轻的忍者拿起武士刀,拔出刀刃,扔下刀鞘。
“大哥,我们都陷得太深了。……世道变了。”
无限也应着:“哈哈,世道变了。”
武士取出随佩的小刀,对准了自己的小腹。
忍者双手握刀,缓缓聚过头顶。
月光撒在银色的刀刃上,反射的光芒贯古穿今。
清晨,大院的宅邸外,阳光明媚,莺声丽丽。
“吾王,任务完成了。”
年轻的忍者单膝跪地。他把紫金龙纹的武士刀摆在面前,低头道。
屏风后正襟危坐的黑影,把手微微抬起,示意他可以退下。
忍者点头明了,身子微欠,顺势要起。
但手却突然抓起面前的刀,收在背后。借蹲起势,突然向前箭步弹出。他转腰过去,右手抓住刀柄。
这一拔刀,似有千钧之势。刀光从背后的鞘里,划出一片满满的半圆,停在粘血的刀刃上。眼前所见的桌和屏风,瞬间劈为两半。
屏风后的影子里,有一把刀弹开了攻击。但忍者顺势将刀转向,刺入对面人的胸膛。鲜血汩汩地涌着,流湿了一身华贵的衣服。那人放下刀,瞪大的眼睛缓缓闭上。
“……我料想你也不是天皇。”谁也没有天大的胆子,让天皇和忍者共处一室。纵使侍卫满屋,也保不住一个人的命。
忍者将刀抽出,把上面的血甩净,用布擦好。
“你能端坐在这里,想必已有觉悟。”
而我,刀出鞘的瞬间,也已做好了觉悟。
忍者将刀归鞘,双手放在面前,盘坐。
你的道,我的道,我们陷得太深,无法回头。我们兀自追求的东西,最终没有拯救任何事,没能挽回任何局。
武士,已经死了。兔死狗烹。
忍者,也已经死了。唇亡齿寒。
世道变了,大哥。
他取出一套粗布麻服,摆在旁边,眼里明媚却萧瑟。
尾城无限,已经死了。
他从身后取出一只葫芦,将里面的酒缓缓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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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天大变,风云骤起。幕府被外侮控制,名存实亡。骑马端枪,异装革履的士兵招摇地出现在各处的城镇和村庄。
一家开在集市边的酒馆里,一个小孩抱着一把刀跑上了二楼。
他打开了一扇客房门:“大叔,刀给你买来啦!”
桌前的烛灯下,是一位坚毅的中年人。他一身随性的麻布衣服,踩着半旧不旧的一双布鞋。
“嗯,好。跑腿费,给你。”大叔把几文钱塞到小孩手里,用大糙手胡乱揉了揉小孩的头。
“可是大叔,你已经有一把刀了,为什么还要一把啊?”
大叔的身后,绑着一柄短刃。粗布条层层叠叠地裹着,但缝隙里仍然露出方方正正的阴黑色的刀鞘,不似民间常见的兵器。
“喔,背上这个啊。这个,可是大叔的兄弟。
“哈哈哈,可惜大叔不会用。大叔还是用得习惯武士刀。”
据说,他被人救下的时候,身旁就放着这把刀。乌黑的刀鞘,没有护手的握柄,通直的刀身,只有刀头略有尖角,整个刀身构成一个细细长长的直梯形。
“那,大叔是武士吗?”小孩瞪大了眼睛,一脸期待地等着答案。
大叔哈哈地笑了。“……嘛,武士嘛……那可真是一个长故事了。……好了,大叔要赶路了,你快回家,别太晚。”
他好容易打消了小孩的好奇心,把他赶回家。他收拾好一些行囊,往楼下走。
“老板,酒打满。”他从身后取下一个葫芦,丢过柜台去。柜台后的老板眼疾手快地接住了。
“哎呦,客官这就要走啊……”老板娘搭上话茬:“这天也近晚了,客官不考虑住店睡一晚上?”
“啊,不了,没关系。”
“这么着急赶路呀,客官这是要去哪呀?外面可是兵荒马乱的。”
大叔笑着看了老板娘。
“——去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