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士德毕业了,回P城教书。两年后,梅娉婷也毕业了,进了一家报社当编辑。她以为会有个结果,这个结果自然是指婚姻。
那天,梅娉婷在查士德的单身宿舍坐到了12点。她没有走的意思,他也没叫她走。然后他们睡到床上,水到渠成或者生米煮熟。怎么说都好,总之那个晚上,他们的冲动创造了我。
梅娉婷,那个晚上你真应该早点走!查士德,你真应该赶走她!你们不应该这样不负责任,这样仓促!你们有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个“我”成为你们干柴烈火的代价呢?
林秉坤知道梅娉婷怀孕,是在2个月后。他砸碎了自己家里所有能砸的,然后平静地走向她家。他是来求婚的:“娉婷,你不和我结婚,你还能怎么办?”
她笑了笑:“我并不知道士德在乡下已经订过亲,完全不知情。即使知道了,我还是要和他结婚的。我等他……”
她的父亲,有着光彩的脸面,是P城领导队伍里的一个大人物。他命令她滚出这个家,马上滚,滚到没人认识她的地方。
查士德去退婚约,女方不肯。好不容易盼到他有了正式工作,脱离了农民阶级,他们怎么肯放过他。他们扬言要告他,毁掉他的前途。
他们都害怕了,梅娉婷和查士德。一个不能没有家,一个不能没有前途。
最后,梅娉婷答应了林秉坤的求婚。7个月后,我降临在林家。我全身的皮肤皱得像沙皮狗,吓得梅娉婷连抱我都不敢。
这是更大的悲剧所在。
越是想圆满,越是不圆满。
愈描愈黑,愈演愈烈。
拥抱着你,他感觉全世界只有你——拥抱着世界,他却没有了任何感觉。
恩然,在16岁之前,我其实不知道什么是贫穷。
所以当查士德以贫穷为借口拒绝接纳我和母亲时,我很想不通。关于我和查士德的那次独处,母亲是知道的。我把对话的内容告诉了她,她眯着眼睛,斜靠在沙发上,仿佛听着听着就会打瞌睡。
她慢吞吞说着:“你缺心眼呀,橙子。大概他会要你,但他不会要我。我呢,我自然也不要他。我谁也不要,橙子,除了你,我谁也不想要。你不能离开我的,知道吗?”
“可是,妈妈,你并不爱我。如果你爱我,就应该想办法让我和我的亲生父亲,还有你,我们3个人生活在一起。”
“橙子,妈妈忽然很想问你些什么。虽然在别人看来,母女之间这样对话很古怪,况且你又还是个孩子。可是,在西方国家,那些问题也不算什么啦。我就当一回开明的妈妈吧……你一定要好好回答。”她兴奋地坐起来,冲着我笑。
她那满脸的笑容让我联想到了怒放的杜鹃花,我放松地靠着她,坐了下来。
“橙子,什么是爱情?”
我吃了一惊,这确实是个做母亲的不该问的问题,况且她的女儿也才14岁。再说,我没体验过所谓的爱情,也不好回答。
但书看得多了,我也就胡诌了几句,好满足她那要当“开明母亲”的欲望:“爱情就是一对男女对彼此有了好感,相互爱慕。”
“爱情的结局呢?”
“要么各自分飞,要么喜结良缘。”
“为什么要结婚呢?”
“……大家都要结婚啊,你不也结婚了。你先问问你自己好了,我不回答了。”
“好了嘛,橙子乖了。你回答得很好,真的。那你说,是林秉坤好还是查士德好?”
“都很坏,他们都很坏。可是,林秉坤要好一点。”我生查士德的气,怪他不收留我和母亲,决定一杆子把他打死。
“橙子,其实我也这样觉得——林秉坤是个好人。”
“啊……”我张大嘴巴,半天也合不拢,“那你们还总吵架呢?”
“……橙子,对不起,妈妈不该和你说这些。可是我没什么可以交心的朋友,很多话憋在心口,堵得很……快爆炸了。你一定要记住,找男人不能找像林秉坤的,也不能找像查士德的。要是非让你在那样两个男人之间选,你宁可选林秉坤。”
“那你选了他了,就别和他闹。求你了……妈妈。”
“可是孩子,林秉坤外面有很多女人……”
“你不是也有很多男人吗?”
她一下站起来,挥手就给了我一巴掌。剧烈的疼痛让我头晕目眩,一股咸腥的液体从我嘴角流出。
“橙子,你不可以这样说我!别人说就让他们说,可是你不能。你是我的女儿,你也这样说我,那我还活着做什么?你是我掉下来的肉啊,你的血你的骨头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我不是好女人,你以后也好不到哪里去!橙子,有些东西是天生的!你看看你那不安分的眼睛,还有你这颗古灵精怪的脑袋!你比我还要惨!”她捂着脸,好像挨了打的是她。
我扶着墙,站稳当,一步步走进自己的房间。我不明白她的力气怎么那么大,她的心怎么那么狠。我觉得冷,拉紧了衣服,嘴唇哆嗦着,牙齿打着颤。可是我没哭……亲生父亲不要我,母亲打我,我居然不哭。
凄凉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这一回,我算是体会深切了。哭没有用,哭起来显得更凄凉。
我对着镜子干笑着,擦干嘴角的血。
林橙子,你的母亲是一等一的风流女子,你的亲生父亲懦弱而贫穷,你的养父冷漠而不可接近。你还能笑得出来,你就已经比他们好了几千几万倍。是的,你要离开。离开他们,离开这个没有希望的地方!你要笑,使劲笑……
我笑出了声音来,毛骨悚然。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没去上课,也没和母亲说过话。倒是林秉坤问我:“橙子,你的脸怎么肿了?谁欺负你了吗?”我没回答他。
母亲说:“我打了她,她不听话。”
“怎么能打她呢?你也真是的!”
“我打我的女儿,干你什么事情?”
“她住在我家,名义上是我林秉坤的女儿,也不是你梅娉婷想打就能打的!”
“什么?你家,这个家也有我一半好不好?”
“你的脾气是越发糟糕了!你这样打孩子,将来她长大了肯定跑到查士德那边去,我们白养活了她,她却去给他送终了!反正呢,你是没人养老了。”
“你有很多儿子女儿给你送终,是吧?你外面的女人们都争着抢着和你生孩子,是吧?了不起嘛!”
争吵在继续,我爬上床,蒙上被子。红肿的伤口碰到被子,一阵阵发疼。很多天后,我整理床铺,才发现枕头底下有一瓶云南白药。
是母亲偷偷放着的吧,我到底是她掉下来的一块肉。
可是,顽固任性了半辈子的她,在年幼的女儿面前,居然也端起了她的架子。
当然,这是她做人的风格。
查士德打电话给我:“橙子,你好,也问好你的家人。”
“谢谢查老师,我很好,我的家人也很好,总之非常好。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我们的生活甜如蜜。查老师,我只是生病了——腮腺炎,不能感染给其他同学。我不想大家都得病,一点也不想。”
“是啊,病毒是可怕的,它的传播速度惊人。既然这样,你好好养着。再次问你家人好……”
病毒是可怕的。
走开,走开,你们都走开,我是个带病毒的人。我到哪里,哪里就不安生;我到哪里,哪里就不太平。
请你记住,
当各种命运,
逼得我与你终生永别,
当痛苦、流亡和无穷的岁月,
迫使这颗绝望的心枯萎;
请你想到我悲哀的爱情,
想到崇高的永诀!
当人们相爱时,
分离与时间都不值一提。
只要我的心还跳动,
它永远对你说:请你记住。
“这是缪塞的诗,橙子,你没感觉到他写出来的那种大气吗?”子牙神采奕奕,整理着自己的笔记,头也不抬地问着我。
“请你记住,每天这个时候都该吃晚饭了。我的大作家,大诗人,大丈夫……”
“橙子你个鬼东西,看我收拾你!”他放下笔记,要哈我痒痒。
“别,我怕痒……”
“怕痒的女人怕老公哦……”
“好,好,我怕你。行了吗?亲爱,我怕死你了。怕你怕得看到你就想跑了!”
“不许跑!”他一把拉住我,捏着我的脸,“不许跑,不许跑!”
“我跑也要吃饱了饭再跑……”
“你!你……”他故意生气地别过头不理会我,我只好亲了亲他的脸颊。
我们快要出发去北京了,子牙辞去了A城的工作,我也努力学习买菜做饭。我们还卖了很多东西——电器、家具以及我们的书。
我很舍不得的当然是电视机和大镜子,子牙舍不得的是书。电视机是一定要卖的,镜子留了下来,勉强再让我孤芳自赏几日,总之也带不走。为难的是,面对着一大堆书,我们挑了一整天,也挑不出该卖掉哪些,该带走哪些。我横下心来:“把词典字典什么的都带上,其它一概卖掉。”
“不行不行……好橙子,你别那么残忍。”
“要是你特别喜欢哪本书,你就把精彩的句子摘录在笔记本上,怎么样?”
“笨老婆的笨办法!可是总比不摘录要强,你老公也笨得很。”
我们是两只忙碌的蜜蜂,在房间是飞来飞去,等着那些来买我们家当的人。其实光顾我们生意的都是子牙的同事,与其说是买我们的家当,不如说是他们在倾囊相助。房间里的东西越来越少了,最后一天,买我们书的老张——子牙的上司,终于来了。
子牙和我慌乱地包扎着那些书,装进几个纸箱里。我默默看着子牙,子牙默默地看着那些书。我们的火车票压在窗台的仙人掌下,老张拿起来看。
“唔,我年轻时候也想去北京的。结果被琐事拖累,一直窝在A城,一晃便20多年了。子夜,你和我女儿差不多大呢……子牙,你要好好照顾子夜,要是你欺负她了,我饶不了你!我这把老骨头,哈哈,未必打不过你方子牙嘛。”
“他不敢欺负我的。老张,老张,我只求你一件事情。”
“说吧,好姑娘。”
“好好爱惜这些书……”我没说完,子牙就扯着我的衣服让我闭嘴。
老张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信封,和他拿着的火车票一起交到我手里:“我是替你们暂时保管这些书的,总有天它们是要物归原主的。”
“老张……”子牙眼眶湿润着,蹲在地上抽闷烟。
“到时候,你们拿钱来赎嘛!哈哈,年轻就该多闯荡,走四方!行了,我得把书拿走了。你们帮我下忙嘛,这么多,我可搬不完。你们送货上门,服务到家,好吧?”
我们到老张家,发现子牙的好多同事都已经在那里了。大家都笑呵呵的,招呼着子牙和我。原来,这是早已经安排好的一次送行。
我们喝了很多的酒,都醉了。我从没喝过酒,可是我的酒量好得出奇。喝倒了一桌人,我还可以搀扶着子牙回家。我们一路哭着走,走着哭,哭哭走走,走走哭哭。
第二天,酒醒。我打开老张给的信封,里面装了2000块钱,还有一张条子:到了北京,一定告诉我地址,我把这些书给你们寄过来,绝对不会有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