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足饭饱之后,刘三哥被岳实领到马车夫家中,普拉东的房子在依次的第一栋里,可能是有马厩的缘故,离主人的小楼更近,用起来更方便一些吧。
送走了一个劲道谢的邻居,普拉东和气地指着卧室里的床铺,“小伙子,你就睡我的床吧。”
那是一张又窄又短的小木床,三哥怎么也不会相信,老头子那一米八几的大个子能睡得下。难道是他家孩子的,对方是在和自己开玩笑?可见屋子里冷冷清清,并没有其他人在。
“大叔,家里就您一个人吗?”
正在往灶塘里添加木材的普拉东面无表情地说:“哒,就我一个人住。”他摊开双手无奈地耸了耸肩。
“我睡这儿,可您睡哪儿呀?”刘庆东回顾房内,只有这张堆着几个大枕头的木床啦。
“我睡火炕上。”老头子用手拍着又高又小的灶台,为客人示意着就寝的地方。
三哥更加不能相信了,这块巴掌大点的地方,就是把人蜷缩起来也放不下的,一准是俄国人的幽默吧。
“嗯,小伙子,要一块吗?”车夫从碗架里取出个大列巴,熟练地用刀子割下一块,微笑着递给刘庆东,然后又拿出一个酒瓶子,拔去长长的橡木塞子,分别倒入两个高脚杯里,“来一杯吧,我自己酿制的,嗯,很甜,喝着它就让人想起法国的葡萄庄园。”
细细品着高脚杯里的佳酿,不得不令刘庆东重新审视起眼前的老人,这个俄国人可不像一个普通的车夫啊,虽然外表不修边幅,邋邋遢遢,可举止言谈透着良好的修养。听说当年来哈尔滨的白俄,大多是些贵族、名流,仓皇出逃一贫如洗,为生计所迫只能从事粗重的体力活,百般无奈沦入社会底层。
“你先睡吧,我看会儿书。”普拉东坐在饭桌旁,翻开了一本厚厚的俄文书,这样的书籍在桌子上还摞着几本,俄国字刘庆东是不认识的,可戳在旁边的相框里的画像,他还是十分熟悉的。
“你是苏联布尔什维克?”他没加思索便脱口而出了。
正把烟斗里的灰烬磕掉的老人愣住了,他惊异地侧面瞅着客人,“苏联?你说的什么我不明白,你是说同盟国一方的德意志帝国、奥匈帝国、奥斯曼帝国、保加利亚王国;还是协约国一方的大英帝国、法兰西第三共和国、俄罗斯帝国、意大利王国和美利坚合众国的联盟吗?哪一个是红色的?都是黑了心肝、要奴役人民的大国沙文主义。嗯,布尔什维克应该是红色的,最起码旗帜是红色的,可他们奉行的是专制,冷冰冰的专制,我不喜欢。”
老人转动着淡蓝色的双眸,好奇地看着刘三哥,“小伙子,你也知道布尔什维克的十月革命吗?哦,我知道了,听说你是首都来的大学生,接触到新思想,应该是这样的,可你为什么认定我是俄国共产党人呢?”
“我不是北大的学生,孙儒是北大毕业的,惭愧的很,我只念到中专,电校毕业。是你桌子上马克思的画像告诉了我,在我们那个时代,他的旁边总是一同挂着恩格斯的画像。”对于老人提出的疑问,刘庆东立刻给出了答案。
“哦,是它呀,我本以为在中国的土地上,没几个人会认识卡尔?马克思的。小伙子,不简单呀,还知道弗里德里希?恩格斯。”他拿起玻璃相框注视良久,“哒,马克思,伟大的普鲁士王国的犹太人,我们的导师,他的《资本论》和《共产党宣言》你一定是读过的喽?”他随口低声哼起一支浑厚悠扬的歌子。
“没有,我没仔细读过,党章可是认真学习过。你唱的是国际歌吧?这么说,你一定是俄国共产党员了,我是中国共产党员,入党十四年啦,我们是同志呀。”刘庆东遇到了志同道合的同志,不禁有些激动了。
相反的是,老人态度冷漠地看着他,“你是共产党员?怎么连《资本论》和《共产党宣言》都未读过,你们的政党是以什么为指导思想的呢?”
一句反问使得刘庆东羞愧不已,对自己没有严格要求自己,放松理论学习而内疚。至于询问的指导思想,在党课上还是时常听党小组长李大权挂在嘴边的,“哦,这我知道,是坚持以马克思列宁主义、***思想、***理论、‘****’重要思想、科学发展观、为指导的。我作为一名党员,要拥护党的纲领,遵守党的章程,履行党员义务,执行党的决定,严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对党忠诚,积极工作,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永不叛党。”
“小伙子,你要多读读书呀,就这么个理论水平,哼,哼。”普拉东看着满脸羞红了的客人,不再继续责怪他了,“你们中国也有共产党了吗?什么时候成立的?我还是头回听说。不会是第二国际支持的,应该是第三国际,共产国际的主意。喂,不对呀,你说已经入党十四年了,今年是一九二零年,算起来应该是一九零六年的事,这怎么可能呢?你是不是在开玩笑呀?中国人,你真幽默。”
“老同志,我不是开玩笑,更不是胡说八道,神经错乱,这是真事,我的的确确是共产党员,普拉东同志。”刘庆东极力证明着自己。
车夫在浑身摸索着,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中国小伙子,同志可不是随便叫的,不是信仰马克思主义就是同志了,实话告诉你,我也的的确确不是俄国共产党员,他们曾经是我的战友,可因为主张不同,如今分道扬镳了。嗯,你听说过俄国社会民主工党吗?看你茫然的表情,一定是不了解的,我是党的一分子,列宁也曾是党的一员,我就是布尔什维克口中的孟什维克,少数派。我们反对列宁提出的民主集中制,目前的俄国生产力落后,不具备实现社会主义的条件,无产阶级进行社会主义革命为时过早,俄国应该沿着资产阶级宪政的道路发展。”
对普拉东的观点三哥是听明白了,原来他是传说中的孟什维克机会主义者呀,今天可见到真人了。虽然自己的文化程度不高,理论水平浅薄,可受党教育这么多年,耳濡目染也知道他们是俄国社会民主党内的机会主义者,向资产阶级妥协的派别。
“幽默的中国小伙子,你有香烟吗?我的烟丝用完了。”刘庆东显然是走了神,被普拉东的请求打断了思绪。他立即掏出自己的人参烟,抽出一支递了过去。
老头子划了根火柴燃着它,一口一口地嘬起来,“幽默的小伙子,烟卷也造得幽默,还带了截小棉花,是抽完烟擦牙齿的吧?”他自顾自地翻开书,埋头潜心地阅读起来。
一夜无话,只是蜷着身子将就将就吧,好不容易挨到天亮,迷迷糊糊坠入梦乡,仿佛回到了家里的小区,原来的住宅却面目全非了,一间间的小趴趴房,自己怎么也转不出去了,他急得想哭,恨死那个外卖小妹啦。
“汪汪汪”外面传来了几声狗吠,惊醒了还在梦里打转转的刘庆东,他坐起身看了看窗外破晓的曙光,伸了伸酸痛的四肢,“老孟什维克在哪儿呢?”三哥四下看了一遍也没见普拉东的人影,借着微弱的天光向门口走去,不想被半空中的两条大腿吓了一跳,揉揉眼睛仔细辨认,这大长腿的主人正趴在灶台上呼呼大睡呢。
刘庆东加着格外的小心走出屋子,一股清馨的晨风迎面吹来,他顿感精神大振。沿着小径随便走走,这心情好转了不少。“怎么就来到民国了呢?做为一个唯物主义者,穿越,以往想都不会去想。但网上看过一些文章,说是按照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的观点,经由一个叫做虫洞的东西,一种连接不同时空地点的通道,去到将来、回到过去都是可以梦想成真的。还拿那位在太空中呆了八百零三天的苏联宇航员谢尔盖为例,说他在空间站里时间流逝的速率与地球上的并不相同,已经实现了向未来的穿行。”
刘三哥一边低头胡思乱想着,一边心里抱怨着自己,若是谢尔盖就好了,有机会穿越回未来。要不再来一次碰撞,撞回属于自己的年代,可如何去撞呢?还用电动自行车吗?民国可没处找去呀。
“谢尔盖,谢尔盖”他叹息失望地摇着头,遗憾没有人家那么好命。
“兹德拉斯特维,我们过去认识吗?”从身后闪出来个鬼鬼祟祟中等个头的俄国人,他身材匀称,不胖不瘦,一付精明强干的样子,鼻梁上戴着金丝眼镜,手里还拎着块不知在哪里捡到的马蹄铁。对方正惊异地瞪着桃花眼,不错眼珠地盯着自己,非常渴望三哥的回答。
“噢,从来没有见过,我们曾经认识吗?”三哥也是被弄愣了,这个俄国男子为啥这么紧张?出人意外地跑过来问这种问题。
“你在伊尔库斯克呆过?还是去过圣彼得堡?赤塔!我们在赤塔见过面?”又是一连串的追问,最后就是他自己也否认了,“我这脑子算完犊子啦,智商是硬伤啊。”急得那人还整出句东北话来。
“我们确实是不认识,没见过面。”刘庆东再次肯定地说。
“是没见过,没见过就好。”他挤出笑纹掉头离去,一溜小跑穿过路边半开着的小铁门,花园里顿时响起亢奋的狗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