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惜玉送司徒云辉出门的时候,心里始终还是不放心,见着四下无人,又问了一遍:“她的身子现在真的没什么大碍了?”
司徒云辉叹了口气:“当日在下就帮着公子,特意说重了她的病情,还让她服下了五日必亡的续命丹,实则却是为她补身的丹药。再加上她的病原本就是抑郁成疾,如今失忆,忘记了一切,哪里还有抑郁?”
慕容惜玉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如此甚好,多谢先生的帮助,在下感激不尽。”
司徒云辉淡淡一笑,脸色有些黯淡:“那秦公子……不,皇上,当初也是极好的人,只是如今竟变成这般模样,却是让老夫惊讶。只是公子此举实在是冒险,此时京城之中早已乱作一团,这位新皇的手段想必公子也是知道的。微澜公主如今失了踪,他必定起疑心……还是早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
“多谢先生的忠告,惜玉记下了。”慕容惜玉颔首,将他送上马车,方才又回身去寻微澜。
来到她房中,才发现她居然摆弄起了针线,乌黑的眼眸清澈透明,写满了新奇。他欢喜极了,也满足极了,踏进门去:“在做什么?”
她抬起头来,眸中写着委屈:“我是不是不会做这个?”
他笑着拉过她手中的针线,点了点头:“你不会做这个,因为你不需要会。”
她突然像泄了气一般:“你说我是你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从小就养在你们府上,可我总觉得那离我好遥远,我无法想象出那样的生活来……我的父母……真的在我小时候就去世了吗?”
他依旧笑着,在她身畔坐下来:“怎么,你不相信我?”
她蹙着眉思索了片刻:“我谁都想不起来,除了相信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呵呵。”他浅笑了两声,却见她突然用手捂住了眼睛,不禁好奇道,“这是做什么?”
她嘴角突然弯起好看的弧度,再次睁开眼来看着他:“你长得太美了,不笑很美,笑起来更美,我不敢看。”
他先是一怔,随即笑得更明媚,毫不顾忌的伸手将她拉近怀中,邪魅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那你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微澜羞得红了脸,但心中却隐约生出一种空荡感。这个世界对她而言,是全然陌生的,眼前这个绝美的男人,也近乎全然陌生,虽说是未婚夫,可是也无法让她适应。
他看出她的不自在,淡淡一笑放开了她:“我知道你觉得我陌生,没关系,我们的时间还很长。微……如宁,等我们离开这里,等你能重新接受我了,我们就成亲。”
这样的体贴细心,这样的温柔相待,她禁不住内心怦怦直跳,有一种感动在心中蔓延着。看着他依旧浅笑的脸,她忍不住想,以前的她,是很爱他的吧?这样优秀的男子,曾经的她应该毫无顾虑,更不应该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门口突然响起敲门声,慕容瑞玉站在门口,看了看里面的两人,对惜玉使了个眼色,而后便转身来到了花园之中。
“京城现在已经被封锁了,全城搜查微澜的下落,只怕这里也呆不长久了。”慕容瑞玉转头看着他,“如果要走,就趁早,不要再拖下去了。”
慕容惜玉看着他:“你不走?”
慕容瑞玉点点头:“我不能走。慕容府的百年家业,不能毁。你放心吧,如今朝廷局势刚刚稳定下来,为着这天下,还要稳定军心,秦宇扬不敢动我。”
“哥!”慕容惜玉拧眉道,“如今我与微澜同时失踪,秦宇扬怎么可能不怀疑到你身上?他现在大权在握,随便找一个理由,就足以……”
慕容瑞玉摇着头:“不会有事的,你相信我。当日秦宇扬那样害你,你都能为了微澜不去找他报仇,如今还不把握机会?”
沉默半晌之后,慕容惜玉终于点头,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好,我明天就带她离开。”
宫中,清心殿外站了一众的宫女太监,全都瑟缩着脖子。从两日前皇后娘娘失踪开始,里面就不断地传出摔打的声音,好不容易今日下午方才消停,有大胆的太监推门一看,皇上竟然晕倒了!宫中顿时乱成一团,刚巧司徒云辉回到宫中,便匆匆来到了清心殿。
秦宇扬倒在床畔,俊容消瘦,脸上惨白。司徒云辉看在眼中,忍不住叹了口气,着人将他抬到床/上,他却突然就醒了,一把抓住近旁的一只手:“微澜!”待看清楚时,先是怔了片刻,随后缓缓放开了那只手,自己坐到了床边,神色黯淡得让所有人的心都揪着。
“皇上,您的脸色不太好,臣为你诊脉。”司徒云辉低头道。
“不用了。”他无力的说了一声,忽又看向门外,“单江军回来没有?有消息了吗?”
“回皇上,还有没。”身旁的太监总管忙答道,一边挽起了他的袖口,对司徒云辉道,“司徒先生还是先为皇上把脉吧,皇上要想找到娘娘,总不能先就拖垮了自己的身子。”
司徒云辉一眼上前,虽然他一早就从秦宇扬的面色中看出了不对劲,可是真正摸到他的脉象,还是大吃一惊,没想到会是这样的!
秦宇扬只是凝神注意着外间的情形,唯恐错过了前来回报的人,丝毫没有注意到司徒云辉的脸色,连司徒云辉的问话都没有听见。
司徒云辉见状,又重复了一遍:“皇上可曾感觉自己最近有什么不适?”
他这时方才听清了,眼神有一瞬间的迷茫,随即摇了摇头。
“臣指的并非是身体上的不适,而是指皇上的精神,在最近的一段时间以来,或者,更前一段时间,有没有什么不适?”
秦宇扬终于彻底的回过神来,眼中带着怀疑看向司徒云辉:“你想说什么?”
司徒云辉沉默了片刻之后,道:“臣斗胆,此次见到皇上,觉得皇上与一年前判若两人。臣本不知道其间的因由,今日却算是明白了。不知皇上可曾觉得自己这近一年来变得暴躁,易怒,偏激,甚至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
秦宇扬脸色倏地一变:“说下去。”
“臣为皇上诊脉,发现皇上体内有默虞草的迹象。默虞草产自西域,人体若然摄入,便会被慢慢扰乱心智,以致喜怒无常,难以自控。若摄入量少,其影响也不明显;若然长期摄入,那么,性情大变……”
秦宇扬霎时间全身僵硬,整个人如同被一桶凉水浇下,冷静了。
司徒云辉道:“照皇上此时的情形看,只怕断断续续的摄入默虞草已经近一年了吧?好在此时发现,亦不算晚,臣马上开方子为皇上调理身子,只要清楚了体内的默虞草,便不会有什么大碍了。”
不算晚么?他苦笑着,也许吧,好歹在死之前,他能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好歹让他清醒过来,看看自己做了多少错事。
可是,又怎么会不晚?他脑中闪过一幕幕的画面,竟全都恍如隔世般遥远陌生。外公,已故的外公,他不敢相信,竟然会是自己,间接送走了他!他竟然会帮助南诏,夺了天朝的江山,自己坐上皇位!罗裳,那个害死了微澜娘亲的凶手,他竟然会纵容,还在那个晚上要了她!
而他最不敢相信的是,他居然,那样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了微澜,还残忍的将她缚在自己身边,让她面对那些比残忍更残忍的事实!这怎么会是他?这怎么可能是他?
他面色惨白,颓然,一瞬间竟如苍老了十年一般,喉头一甜,一口血腥味直直的冲上来,他用力想忍住,却还是从嘴角溢出鲜红的血来。
“皇上!”周围人见状,全都惊呼起来。
他惨淡一笑:“怎么会不晚,怎么会不晚……我连她都失去了,还不晚么?”
“我们要去哪里?”一大早,微澜就被慕容惜玉从被窝中拉起来,迷迷糊糊收拾了东西坐上马车,又行进了很长一段路,方才完全清醒过来,抬头看向慕容惜玉。
“离开这里,不好么?”他淡淡一笑。
微澜摇头晃脑的看着他:“没什么好不好的,反正我对哪里都不熟悉,只要有你在就好了。”
这句话让他心中一动,点了点头,伸手想要将她拉进怀中,却突然闻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他心中一紧,已经做好动武准备的时候,突然听见了慕容瑞玉的声音:“是我。”
“哥,怎么了?”慕容惜玉打起帘子,看向风尘仆仆的慕容瑞玉。
慕容瑞玉神色凝重:“前方的路被陆萧翎封锁了,我也是刚刚得到消息。”
“那我们沿路返回吧。”慕容惜玉也微微拧了眉头,没有想到秦宇扬还留了这一手。
“只怕不行。”慕容瑞玉苦笑了一番,压低了声音道,“不知道是哪个下人走漏了风声,闵恬儿刚刚去了山庄,现在还在那里不肯离开。若然被她见到微澜,只怕不妙。”
“这……”慕容惜玉沉吟了,拧着眉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们在说什么?”马车里,微澜终于坐不住了,探出一个头来看向他们。话音未落,她突然被眼前的风景吸引了,奇道,“这是什么地方?好美!”
慕容惜玉这时方才注意到周围的景象,心中蓦然一沉,如果他没有记错,这附近应该就是那座山间小屋,她和秦宇扬拜了天地的地方。他尚未回过神来,微澜已经跳下了马车,长长的伸展了一下手臂,喜道:“真舒服。”
此时慕容瑞玉也想起了什么:“我记得这附近有间小屋,不如暂且将如宁安顿在这里,再作打算也不迟。”
“真的?”微澜惊喜不已,“可以住在这里吗?”
慕容惜玉心中始终打着鼓,但见她露出孩子一般高兴的神情,一句让她失望的话也无法说出来,只能下了马车,强笑道:“那你既是喜欢,就待我去安顿一下。”回身,他便拉着慕容瑞玉远走了两步,低声道,“哥,秦宇扬知道这个地方,我怕他会寻来。”
慕容瑞玉先是一怔,随即道:“我听他大病了,卧床。”
慕容惜玉蓦地松了口气,脸色也逐渐好转起来。
宫中。
秦宇扬卧于清心殿的床榻上,闭上眼睛,依稀可以闻到她留下的气息。是的,她曾经夜夜宿于这间屋内,其实满屋子,都是她的香气。可是只有香气,仿佛最后一丝证明,她曾经属于他,他们曾经亲密无间。
门口突然响起敲门声,他应了一声,司徒云辉走进来,手中捧着烛台:“皇上,找到默虞草的来源了。”
秦宇扬缓缓抬起头来,看向他手中举着的烛台,脑中霎时间闪过一些画面——罗裳!从前在江南的时候,他书房中的蜡烛都是由她点的,而且有好几次,她还当着他的面拨弄过烛火!而他,竟然毫不知情的呼吸着那些烛火中散发出来的默虞,以至于自己如此大变,竟还丝毫没有察觉。
他嘴角溢起一丝苦笑,原本应该愤怒,应该立刻做出决断,可是却丝毫没有力气,失去了她,还有什么计较的必要呢?他抬头看向窗外,似是自言自语一般:“今天是第五日了……”
司徒云辉沉默的看着他,没有说话。此时的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暴躁易怒,喜怒无常的皇帝了,得知了真相,甚至还不等司徒云辉为他调理,他竟已经恢复了从前那个温润如玉的的秦宇扬,只是眸中的忧伤,好像再也化不开。
秦宇扬唇色惨白,闭着眼睛,片刻之后忽然撩起被子下床:“我想去一个地方,司徒先生能相伴而行么?”
来到城郊,远远地,他便看见了小河边的那两棵合欢树。大的那棵,依旧是枝繁叶茂,小的那棵,一年来似乎也长了不少,只是却依旧枝叶零落——难道这就是他们的爱?
他还记得自己曾经对她许下的承诺:“我亦亲手种下一颗合欢树,向世人证明,我们的情,亦可以和曾祖父他们一样,比肩而立,不让须臾!”
比肩而立?多么可笑的誓言!他犯下这样的错误,让两人之间充斥了伤痕累累,还如何能够和曾祖父他们比肩而立?
他脚步艰难,缓缓朝那株合欢树走去,司徒云辉不敢大意,伴在他身侧。
轻轻抚上那株小树,他仿佛想起了两人共同种下这棵树的那个夜晚,耳旁依稀是她轻灵的歌声,还有他完完全全归于平静的内心。原来在那时,他的心就已经完全放下了,什么权势,什么富贵,对他来说,都抵不过背上她的笑声。
可是他竟然会忘记了,他竟然会被那些繁杂的俗世之事冲昏了头脑——默虞草?他能完全将责任推卸给默虞草吗?他做不到,此时此刻,他只剩了满心的悔恨和痛楚。
他失去她了,她死,他亦不活,可是连死,她都不肯见到他了。
“这棵树,是我与她成亲当晚种下的。”他轻轻笑起来,絮絮诉说,“那时她说,等我们很老很老的时候呢,还要一起回来,看这棵树枝繁叶茂,开花结果……以后的以后,还要我们的子孙后代一起来瞻仰这棵树,就像瞻仰曾祖父他们的那棵树一样……”
他眼角竟不可抑止的湿润了起来,紧接着,有冰凉的东西划过脸颊。
司徒云辉愣了愣,随后低低的叹了一口气:“为何要种这树来验证你与她的爱呢?你可知,合欢合欢,表面是如此皆大欢喜的名字,可实际上,它最初还有一个名字,谓之‘苦情’。”
“苦情?”他怔住,没有想到其间竟还有这样的成分在其中。
“是一个传说,说这苦情树本不开花,有个上京赴考的丈夫,负了苦苦守候的妻子,妻子气绝身亡,临死前发的誓让苦情树开了花,为了纪念这位妻子的痴情,人们苦情树改名为合欢树。只是世人难免不为这美丽的名字所欺骗,而不知道它其中真正所蕴含的苦涩。”
听完这个故事,秦宇扬只觉得想笑,却是最无奈,最悲苦的笑——合欢,苦情,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么?只是为何,曾祖父所种之树却能如此繁茂?
他蓦地想起了什么,踱到那株大树旁,伸出手去抚摸着树干之上,一块凹凸不平的区域,上面的字,依旧清晰可见。
正在这时,突然传来“吱呀”一声,竟是小屋门打开的声音!两人皆惊疑不定的转过头去,却在霎时间同时僵住。
秦宇扬不可置信的看着远远站在门口的微澜,激动到手都微微颤抖起来。而她,眸中却只是好奇,似乎有一瞬间的迟疑,随后便朝他们走近了。
秦宇扬不能自控的朝司徒云辉看了一眼,发现他也在出神的时候,终于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真的是她!心中倏地涌上一阵狂喜,可是只是霎时间,这种狂喜便被悔恨的疼痛代替,他看着她步步走近,竟不敢上前,只能喃喃的唤了她一声:“微澜……”
她眸中的好奇更浓了,却再也没有前些日子他所熟悉的忧伤,取而代之的是比他们最初相识时更加透明的清澈:“你叫我什么?”
他一怔,不明白她问话的意思,却忽然见她轻笑起来:“你定是认错人了吧?你们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认错人?那根本毫无可能!她的脸,她的声音,他在这短短的两三日已在梦中描绘了千遍万遍,她是他的微澜,他怎么可能认错?
“我叫如宁。”她微微偏了头看着他,梨涡浅笑,“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他彻底僵住。他不会认错人,绝对不会,可是她眸中的陌生,却清晰的告诉他,她不是他要寻的那个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忍不住将脸转向司徒云辉,仿佛求证一般,却忽然听见一个同样耳熟的声音自屋内传出:“宁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