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
纤柔宫中,偌大的后庭内,只站了一个红衣女子和另一个约莫只有三岁左右的小男孩,两人冷冷的对峙着。
“宁微扬,你怎么笨成这样啊?一个马步也扎不好,还像练什么武功呀?”红衣女子气鼓鼓的,取出绢子来擦拭着额上被气出来的汗水。
小小年纪的宁微扬撇撇嘴:“明明是你自己笨,不会教,还会恶人先告状!”
“哎呀,你敢说我笨?”红衣女子美眸一翻,“那好吧,你自己练着,我不教了!真不知道你是继承了谁,笨成这样!”
“谁敢说我儿子笨?”后庭入口处忽然出现一明黄色的身影,宁微扬一看,立刻欢喜的飞奔上前,扑入男子的怀抱:“父皇!”
宁承轩呵呵一笑,将他抱起来搂在怀中,又看向红衣女子:“夭夭,你若是真不想给我教儿子,我也没勉强你,别一天到晚说我儿子笨,回头真变笨了,你是不是可以负责?”
夭夭不屑的扬起头:“你儿子就是笨,跟他娘一样,朽木头一根!”说罢,她冷哼一声,抬脚往前殿走去,却蓦地看见跟在宁承轩身后而来的另一个男子,骄傲的气焰立刻就消去了一半,扁扁嘴:“你怎么来了?”
天朝历代朝中最年轻的丞相上官煜淡淡一笑:“刚刚下朝,听皇上说你在这里教大皇子,便过来瞧瞧。”
“有什么好瞧的,咱们回府去吧。”夭夭拉着他,也不向宁承轩行礼,便直接走了出去。上官煜匆忙回头向宁承轩淡淡一笑,便一起离去了。
出了正厅,正好遇到刚从外面返回的汐汀,见他们一起离去,汐汀倒是微微吃了一惊:“你不是要教微扬学武吗?这就走了?”
夭夭冷哼道:“你儿子像你一样,笨得要死,我不教了!”说罢,便与上官煜一起离去了。汐汀尚且还在发愣,宁承轩已经抱着宁微扬走了出来,拧着眉头道:“这个夭夭,嫁给上官也快两年了,反倒愈发嚣张跋扈,上官也太宠着她了!”
汐汀回神过来,撇嘴道:“还不是你干的好事,封了别人为贵人,又将她赐给上官,也难怪她每次都这样啊!”
宁承轩顿觉冤枉:“那怎么能怪我?是他们两人看对了眼,这么说来,我倒是枉做好人了。”顿了顿,眼中忽然又闪出了亮光,“都交代好了?那我们明天就启程吧。”
汐汀点了点头,又道:“我看萧姐姐这段时间越来越消瘦了,你倒是抽空去看看她呀!”
宁承轩立刻转过头去,逗着宁微扬玩儿,只当她说的话是耳边风:“扬儿,明天我们就启程去江南,你就可以见到祖父和祖母,还有那两个小姑姑!”
宁微扬撇嘴,不甘道:“她们明明只大我一岁,凭什么就是长辈?”
宁承轩哑然失笑,汐汀亦是哭笑不得,走上前来拉着他的小手,道:“就凭她们是你父皇的妹妹呀!”
六月的杭州西湖,美景天下无双。宁承轩怀抱着微扬,与汐汀并肩走在游人如织的道路上,看着那晴中见潋滟的湖面,当真是美不胜收。
身后的几个侍卫都不敢怠慢,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都提高了警惕注意着四周的动静。
来到湖边一处文人墨客作诗泼墨之处时,汐汀被其中一个摊子上的字画所吸引,停下来细细看着。宁微扬吵着要往前走,宁承轩无奈,只得留下两个侍卫跟着汐汀,带了宁微扬又往前走了几步。
一个个字画摊被一晃而过,宁承轩漫不经心的看着,然而,在走到最尽头的那个摊子时,却不禁停下了脚步。那个摊子并没有人守,只是挂了两幅仕女图,外带一幅诗作。
只不过,那仕女图看来竟十分眼熟,还不等他回过神来,宁微扬已经大叫起来:“是母妃!是母妃的画像啊!”
宁承轩这才回过神来,细细看去,画中之人,果然与汐汀有着九成以上的相似之处!他忙看向旁边的那幅字,在见到那熟悉的瘦金体字迹时,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莫非那个人,竟然是在这里么?他曾经派出人手,四处查探,都没有找到他的下落,夭夭也只是说自己不知道,不想今日,竟然在这里看见他的字画!
四处看去,却没有发现一点他的影子,宁承轩忙来到旁边的摊主那里,向他打听。那个摊主忙道:“你说的是宇文先生啊,他在那边的私塾里教孩子们念书,顺便将他的字画放在这里,若是能卖得好价钱,也能贴补家用啊!宇文先生可真是个好人,字写得好,画也画得好,只可惜他的画上,来来去去都只是一个女子的容貌,所以买的人很少。”
“你是说,那位先生姓宇文?”宁承轩忙追问道。
“是的。”摊主指着那画上的印鉴,“你看吧,宇文苏白,是宇文先生的名。”
“宇文苏白?”宁承轩喃喃的重复,只觉得“苏白”二字十分熟悉,一转头,蓦地回想起来,那是在宁承宇十五岁的时候,自己给自己取的号!竟然真的是他!
宁承轩心绪起伏不定,抬眼望向那边的私塾,再回头张望时,发现汐汀已经一路逛着往这边走来,忙对那摊主道:“这几幅字画,我都买下了,麻烦你帮我包起来一下。”说罢,示意身后的人放下一叠银票。
那摊主几乎看傻了眼,结结巴巴的道:“这位公子,不用这么多钱……宇文先生的字画一般都只卖五两银子一幅……”
宁承轩摆摆手:“放心吧,他的字画,绝对值得起这个价钱。您快给我包起来。”
那摊主答应着,忙动手将几幅字画裹了起来,差不多的时候,听宁承轩道:“您就暂且给我放在这里,我办完事情就会回来取。”说罢,他抱着微扬迎上了正边看前往这边的汐汀。
汐汀眼中闪着光芒:“我刚刚在那边看到一副荷花图,画得可真是好看……”她眼中又黯淡下去,“可惜被别人捷足先登了。”
宁承轩微微一笑:“命里有时终须有,又何苦为了这点小事不开心?”说罢,他将微扬递给她,“你先抱着微扬,我去行个方便。”
他匆匆转身离去,将侍卫都留下来保护她们母子俩,自己走出人群之后,照着方才那摊主指的方向,果然寻见了一间私塾。此时此刻,里面正传出琅琅书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艰难地一步步往前走着,赫然发现自己此时此刻,竟然止不住的心潮澎湃。刚刚来到门口,却见私塾的门忽然打开来,一群孩子从里面蜂拥而出。原来,是到了下学的时间。
一大群孩子很快都散去各自回家了,他一步步来到私塾的窗口处,透过那细细的窗棂往里面看去,却之间一个少妇站在先生桌案前,正好挡住了他想要看的人。
片刻之后,那少妇移开身子,书案上方坐的人的脸终于出现在他眼前。那一瞬间,宁承轩只觉得仿佛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了一般,连他的呼吸,都变得仿佛不再存在。
那上面坐着的,怀抱着一个小男孩的男人,不是宁承宇,又是谁?
五年过去了,他的鬓角出似乎已经添加了风霜的痕迹,可是他明明还那么年轻,不过三十出头而已!所幸的是,宁承轩看见他的脸上,竟丝毫没有悲苦的神情,抱着怀中的小男孩习字,脸上展露的,是柔和的笑颜。
这是,忽然听那少妇呵呵一笑:“相公,风儿这两个字写得可真是好看。”
怀中的小男孩抬起头看着他,奶声奶气:“爹爹,孩儿写得好看吗?”
他微微笑了起来,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身边的少妇:“好看,很好看。”
宁承轩再也看不下去,迅速转过身来,惊觉自己竟然红了眼眶!蓦地靠在墙上,却不小心弄出了一丝响动,已被里面的人听见。
听这里面有人走出来的声音,宁承轩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看着那扇门。当他颀长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门口时,宁承轩再也控制不住,一下子冲上去,将他紧紧拥住,泣不成声。
他身子微微震了震,脸上旋即绽开一抹笑颜,眼中亦是有惊喜,却比宁承轩平静了太多太多:“你怎么会在这里?”
宁承轩很想笑,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抹了一把脸,红着眼眶抬起脸来看着他:“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吧。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派人——”
“相公,是谁啊?”里面的少妇抱着孩子走了出来,他脸上微微露出笑容,接过孩子,对那少妇道:“这是我从前结交的朋友,姓宁。多少年没见了,没想到今日竟然在这里遇到了。”他又对着怀中的孩子道:“这位是叔叔,快叫!”
那孩子,约莫只有两岁,看着宁承轩泛红的眼眶有些胆怯,还是听话的唤了一声:“叔叔。”
宁承轩喉头微微震动,强笑道:“乖。”
他又指着身边的少妇,对他道:“这是内子。”
宁承轩点头:“嫂子。”
少妇呵呵笑着:“既然是旧相识,那宁公子请进来坐吧!”
宁承轩站在原地没有动,他也没有动,只是笑道:“别了,他今日只是匆匆路过,只怕还有要事要忙吧?”
宁承轩脸上僵硬了片刻,点了点头:“是,实在是还有要事,不敢多做打扰。”
他微笑着逗着怀里的孩子,宁承轩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这种沉默让人窒息,慌忙道:“那么,我先告辞了。”
他抬起头来,眼神依旧平静:“不送。一路顺风。”
宁承轩转身走下台阶,脚步匆匆,丝毫不敢做停留,更不用说回头看。如果,他真是这样偶然遇到他,如果,他之前没有看过那两幅画,他真的会相信,此时的他过得有多幸福。
匆匆回到原处,找到汐汀和孩子,笑道:“走吧,那边没什么了,我们往回走,跟着就去看父王和娘亲吧。”
汐汀答应着,将孩子递给他,却忽然见觉得仿佛有谁在看着自己一样,回头张望时,却什么异样也没发现,只是笑自己多心,随着他远离了这里。
“宇文先生!”老王正在门口与他的妻子说着什么,他迎上去,只见老王手中拿着厚厚的一叠银票:“方才有位公子花高价买下了你那几幅字画,可有这么多呢!可是不知为什么,他说会回来取字画的,又始终没有没来,我就先将钱给你送过来了。”
他淡淡瞥了一眼,伸手揽过自己的妻子,微微一笑:“那正好,我们的私塾可以翻修了。”
妻子对他微微一笑:“你朋友送走了?你跟他之间好奇怪,莫非这就是所谓的‘君子之交淡如水’?”
他宠溺的在她鼻间轻轻一刮,笑道:“算你答对一次,这就叫‘君子之交淡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