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尚早,碧荷苑中,汐汀尚在熟睡之中,而皇帝已经披衣起身,在书桌前看了将近一个时辰的奏折。到了这山上之后,每天大臣们所递上来的折子都由快马送过来,比之以前,也没有轻松多少。
他正看着一本陈述南方一带出现旱涝灾害的奏折时,门外忽然响起了轻微的敲门声。床上的汐汀嘟哝着翻了个身,皇帝淡淡一笑,起身走到外间,却见是高平,带着一个宫女站在门外。
“皇上,这是林婕妤宫中的翠儿,她说林婕妤高烧不起,好像很是严重。”高平一见他出来,忙迎了上来,低声道。
皇帝微微皱着眉头,看向翠儿:“昨夜不是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没有传太医过去瞧瞧吗?”
翠儿急得仿似要哭的样子:“回万岁爷,主子就是昨夜遇见皇上之后,便一直站在那里,奴婢们怎么劝都没有办法,直到今天早晨,主子突然间就晕倒了。传了太医前来,主子却依旧是高烧不退,太医开了两贴退烧药,却没有任何效果。太医又不敢加重药量,主子到现在,还是昏迷不醒……”
皇帝忍不住常常呼了一口气,握成拳头的手放在额头上轻轻捶着,无奈的道:“罢了,你先回去守着你家主子,有什么事再来向朕禀报。”
翠儿一边答应着,一边又偷偷抬起头看他,低声道:“皇上,主子她昏迷的时候,一直念着皇上,奴婢斗胆,请皇上去瞧瞧主子吧!主子自小身子娇贵,那经得起这般折腾,奴婢只怕主子承受不住,没办法向皇后娘娘和丞相大人交代……”
皇帝无奈叹了口气:“行了,朕还有事,等到抽出空来回去瞧瞧的。”
回到屋子里,汐汀却已经醒了,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从外面走进来,轻声道:“林婕妤病了?是因为我们吗?”
皇帝无奈道:“可能只是小病,这些个宫女就会夸大其实。”说完他走到书桌前,拾起方才未看完的折子继续阅览起来。
汐汀看着他,忽然翻过身趴在床上,看着他阅读奏折时冷峻的面容:“如果是我呢?如果外面那丫头,是宛若,她说我病了,你会信,还是会像现在这样?”
皇帝眼睛丝毫没有离开奏折,只是轻声一笑:“你明知故问,这有什么意思?”
汐汀狡黠的眨了眨眼睛:“我就喜欢听你说这些话,听多少遍我都喜欢。”
皇帝眸光忽然一顿,脸上僵硬了片刻,很快又恢复微笑的表情,继续看着手中的折子,口中似是漫不经心的道:“如果是你,我一定即刻飞奔过去。”
汐汀看着他有些心不在焉的神情,微微有些不满,哼哼了两声,又躺回床上。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明白他的这句话,绝对不是说说而已,相反,这是他的承诺,用尽心力许下的承诺。
当翠儿在傍晚又一次来到碧荷苑时,汐汀刚好从荷花池边游玩回来,看着翠儿和跟着一起来的太医跪在地上向皇帝回禀着什么。只听那太医道:“……婕妤娘娘此次病得不轻,风寒很严重……若是再醒不过来,只怕寒毒侵入五脏……回天乏术……”
皇帝脸上始终紧绷着:“当真如此严重?”
“是,微臣不敢欺瞒皇上。”
皇帝无奈又焦急的叹了口气,终于决定过去看一下,一抬头便看见站在门口的汐汀,走过去握了握她的手,低声道:“我还是过去瞧瞧,你早些休息,不用等我了。”
汐汀点了点头,他便走了出去,匆匆前往风竹轩。
只是一天没见,他简直不敢相信躺在床上的那人会是林景盈!苍白的脸色如同鬼魅一般,头发贴在脸上,嘴唇乌青,双眼紧闭着,只有偶尔转动一下的眼珠,还有一丝生的气息。
皇帝忍不住长叹一声,走上前去在床边坐了下来,握着她的手,只觉得发烫,再伸手抚上她的额头,顿时被吓了一跳——温度竟然如此之高!皇帝心中升起一股隐忧来,俯下身低声唤她:“盈盈?盈盈?”
她毫无知觉,浑浑噩噩的睡着,嘴唇微微开启。
皇帝只觉得心疼。这哪里还是以前那个活蹦乱跳,开朗调皮的林景盈?他低声叹气,接过旁边递上来的湿毛巾,亲自为她搭在额头上。
昏迷之中忽然接触到一片凉意,林景盈身体忽然动了动,口中也仿佛说着什么。皇帝倾耳听去,听到她气若游丝的声音:“……姐夫……不要……丢下盈盈……不……”
皇帝苦笑着。这个傻丫头,竟然到现在还是唤他姐夫。仔细一回想,她唤他姐夫的时候,却最是甜美,而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唤他做皇上,仿佛还疏远了一样。他紧握着她的手,轻声道:“盈盈,姐夫在这里,别怕。”
仿佛听到了他的话一样,林景盈虽然还是紧闭着眼睛,但两行清泪却不由自主的滑落下来,低声啜泣着:“姐夫……不要不理盈盈……不要……”
皇帝除了叹息,还是叹息,看着她可怜的样子,终于伸出手去,将她抱进自己怀中,轻声在她耳边道:“盈盈,我在这里,快点醒过来,别怕……”
他的声音仿佛真的起了一点作用,林景盈渐渐安静下来,虽说又陷入了昏迷的状态中,但又服下了退烧药之后,竟然还真的渐渐有了好转的迹象。
第二天,虽然还是有些发烧,但好歹是稳定了不少。皇帝始终放心不下,一直呆在风竹轩中不曾离去,坐在书房里看着今天的奏折。到了中午的时候,又过去看了一下林景盈,只觉得她的额头还是很烫,而且依然昏迷着。
皇帝悠悠然叹了口气,一转头,忽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好像是少了什么一样。仔细一想,才发觉原来是因为自己今天还没有见过汐汀。忍不住低头微微一笑,却突然发现林景盈的一只手正在向上移动,居然搭上了他的手臂。
皇帝倏地转过身,发现林景盈竟然已经睁开了眼睛,正直直的看着自己。他顿时又惊又喜:“盈盈,你终于醒了!”
林景盈昏昏沉沉的看着他,只觉得不真切,双眼顿时被眼泪迷蒙:“姐夫?”
皇帝松了口气:“是我。”
“姐夫……”她确定了,忽然呜咽一声,用尽全身的力气钻进了他的怀里,没有大哭,只是不停流泪,“姐夫,你不要不理我,不要丢下我……”
这两句话,他已经听了很多遍,可是现在还是忍不住心酸,迟疑着伸出手去抱着她,轻声道:“你乖,我在这里……你醒过来就好了……还难受吗?”
林景盈点着头:“我冷,一直都好冷……好难过,睁不开眼睛……我找不到你……”她一边流泪道,一边将他抱得更紧,“姐夫……”
皇帝身子一僵,她整个人都陷在他怀中,不肯出来,隔着薄薄的一层中衣,他可以感觉得到她依旧发烫的身子,忙道:“盈盈,要是冷就躺下,盖好被子,这样子会加重风寒的!”
“不要……”林景盈低低的啜泣起来,“不要推开我,不要……”
皇帝无奈,只能让她抱着自己,感受着她的眼泪不断地浸透他的衣衫,却没办法给她进一步的安慰。林景盈微微一抬头,便正对着他的领口部分,泪眼迷蒙之中,忽然就横下心来,照着那里轻轻吻了上去。
皇帝喉头一紧,一把推开她:“盈盈!”
林景盈低着头,不看他,轻轻咬着下唇,眼泪一滴接一滴的落下来。皇帝看着她惨淡的样子,只觉得像极了某个人,忽然就有一瞬间的失神。林景盈感觉到他没有再动,忽然抬起头来,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就将自己的唇印上了他的唇,拼劲全身力气,封住他的唇,死命的不肯让他推开自己。
仿佛飞蛾扑火。因为已经知道了结果,所以才要抓住那结果前的一霎那。
皇帝被她堵着嘴,双手在背后想要将她推开,她却一直紧紧缠着他,无论如何就是不肯放手。皇帝唯恐伤了她,又不敢用太大的力气,努力了好久,才终于在她精疲力尽的时候将她推开自己的怀抱。
林景盈无力的倒在床上,看着他。皇帝先是尝到了自己口中的一丝血腥味,这才低头去看她,竟然是方才唇舌纠缠间,她的唇破了,此刻还往外淌着血。
皇帝看着她嘴角的血迹,没有动,林景盈也只是看着他,泪如雨下,也不说话。良久,皇帝轻声叹了口气,抬起手抹去自己唇上也沾染的血迹,随后便起身往外走去。
“为什么你就是不肯要我?”她挫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无尽的凄凉,“她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为什么你就是不肯要我?我到底,有哪里比不上她的?”
皇帝顿住脚,忽然回过头来,大步走向她,看着她嘴边殷殷的血迹,伸出手去为她擦干净了,方才捧起她的脸来,极其认真的道:“盈盈,你听我说,你很好,你真的很好,有些时候,我甚至觉得你跟她很像……可是你不是她,你知道吗?这种感觉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也说不出是为什么,可是她就是她。”
林景盈仰着头看着他:“没有人可以取代吗?”
皇帝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以后会怎样,至少现在,我可以肯定的回答你,没有人可以取代。”
她想哭,又想笑,表情难受,心里更难受:“那你是打算,这一辈子都不碰我吗?你将我迎进宫,就是为了将我干放在那里,做一个摆设吗?”
“盈盈,我做不到,我没办法。我是真的,一直将你当成妹妹。我原本一心想将你许给承轩,可是被逼无奈,才造成了现在这种局面……”
“宁承轩?”林景盈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你竟然想将我许给宁承轩?”
皇帝低声叹了口气:“你那么聪明,不会看不出承轩他喜欢你……只可惜,现在一切都变了。盈盈,是我对不起你,你可以恨我,我不能碰你。”说完,他不再做停留,大步走了出去。
林景盈无力的躺在床上,眼角的泪不停地淌下来,嘴角的苦笑终于逐渐转化为冷笑,透过眼角冰凉的泪看着头顶的红色纱帐,眼神逐渐变得冰凉。
当皇帝来到碧荷苑时,走过长长的沿水回廊,来到正殿前时,却发现一众宫女都守在殿前荷花池边上,往只能看到荷叶跟荷花的深处看着什么。
“你们在看什么?”皇帝也往那里看着,却什么都看不到,“为什么不好好侍奉绾婕妤?”
宛若忙带着一群人下跪行礼,然后才回答他的问题:“回皇上,绾婕妤她……”她看向那荷花深处,低下了头。
皇帝微微皱着眉头往那荷花深处看去,很快又挑了挑眉,微笑转身道:“给朕准备小舟,朕也想游一游这荷花池。”
小舟很快准备好,皇帝却不让人随同,只是叫人教了教自己怎样撑舟,便独自一人将小舟划进了荷花池内。他原本不知道她所在的方向,只是边划边观察着周围荷花身上留下的痕迹,尽量在里面找出她行过的迹象。
划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居然真的被他找到了另一只小船,静静停在一处较为宽的水域上,而她却是不见人影。皇帝淡淡一笑,将船靠着那只小船停了下来,然后便安静的坐在这一片宁静美好的荷花深处,等着她的出现。
过了不久,原本平静的湖面上便渐渐有了动静,哗哗的响了起来。紧接着,一个湿湿的脑袋便浮出了水面。
汐汀吐出口中含着的水,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这才发现自己的小舟旁边居然还停着一只!她疑惑着,将自己手中的莲子放进了船只里,游向了那另一只小船。
她刚将头伸到那船舷边,蓦地看见仰躺在里面的皇帝,对着自己展露出笑颜:“你终于舍得出来了?”
汐汀看着他,脑中突然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心中猛地一震,再想回头去抓住那一闪而过的东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于是便抬起头对他笑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皇帝坐起身来,向她伸出手去,将她从水中拉上了船。汐汀也不顾自己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便笑着靠向他。其实他来了这里之后,便没有穿过龙袍,每天都是一身便服,况且即便是他穿了龙袍,也不会被她好生对待,更不用说身着便服,她便更是肆无忌惮,直接就将脸往他怀里蹭。
皇帝无奈的笑着,任由她又一次糟蹋着自己的服饰,不料她却突然抬起头,拧着眉头看着他:“你身上有脂粉的味道!”皇帝还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她突然又扬起头,凑近他的脸,轻轻在他唇边嗅了嗅,叹道:“啊,连唇上都有香味!”
皇帝怔了怔,无奈的耸了耸肩,苦笑。
汐汀拿眼瞪着他,看着他的模样,哼哼了两声:“林婕妤的病好了?”
“还没有。”皇帝伸手去为她擦去脸上剩余的水渍,微笑道,“可是也差不多了,我想你了。”
汐汀还是不满的哼哼着,看着一湖碧水,忽然狡黠的一笑,道:“你要不要下去洗洗?”
皇帝顿时僵住,苦笑道:“我不会水。”
汐汀惊讶的看着他:“你不会水吗?可是……”她想起自己,好像一开始就觉得他理所应当会水一样,可是为什么会这样觉得,她自己也不明白。
“可是什么?”皇帝笑着捏了捏她的鼻间,道,“你在水里半天都干了些什么?”
汐汀偏着头看着旁边的那只小船:“我去采莲啊,我想吃莲子粥。”
“叫人做不就行了,又不是没有,为什么要自己下水去?”皇帝看着她湿淋淋的身子,心疼道,“身子才好多久?万一又怎样了怎么办?”
“那怎么能一样?我喜欢自己采的,最香,也最甜。”她笑着看向他,“我想让你尝尝。”
皇帝笑了笑,正想将她抱入怀里,她却突然一翻身,鱼跃进了水里,到了那边的船上方才又回头看他,呵呵笑着:“我的莲子还在这里呢,你自己划船回去。”
皇帝气得直瞪眼睛,却又拿她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她划着船灵活的从荷叶中穿了出去,很快不见了人影,只能无奈的拿起撑杆,极其缓慢的往外划去。
等他上到岸上,早已有一群人等在岸边,见他靠岸,忙将他搀了上去,又服侍他去清洗了身子,换掉了那身被汐汀糟蹋了的衣服。
他换好衣服回到房间的时候,汐汀正守着一个小炉子,上面一口小锅,正冒着热气,一阵淡淡的香味飘散在房中。他按捺不住,凑上前去闻了闻,果真很香,有一股清新的甜香味儿。
汐汀脸上带着一丝得意看着他:“怎么样,没骗你吧?你用过午膳没?待会儿多吃一点好不好?”
“好。”他微笑着,走到书桌旁拿起刚刚先前看过的书整理着。这种感觉很奇怪,是从未经历过的,自己在做事,而身后,有一个心爱的女子在为自己准备着食物。这应该像极了平民百姓家的普通夫妻生活吧?他暗自想着,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在笑什么?”汐汀忽然自背后拥住他,将侧脸贴在他的背上。
皇帝抬起头想了想,看着窗外,微微眯起了眼睛:“我在想,二叔和婶婶在江南,过的是不是就是这样的生活?”
汐汀也偏着头回想着:“宁先生和宁夫人,确实是一对神仙眷侣。以前,宁先生教我雁丘词的时候,我就忍不住常常想,他们的恩爱,应该足以能够将那殉情的大雁也比了下去吧?连村子里的老人们也都说,从未见过有哪对夫妻,可以像他们那样相爱。”
“那我们呢?”皇帝听着她艳羡的语气,低声道。
“我们?”汐汀明显有些错愕,抿着唇,过了半晌才道,“我不敢拿自己与他们做比较,他们,实在是让我很震撼……”
皇帝淡淡一笑,伸手握住她的手:“没关系,我们的时间还长,我当真希望有一天,或者是二十年后,你可以绝对自信的对我说,我们的恩爱,不比他们浅。”
他背着她,语速轻快,但眼神却不再那么明亮。
如果,你我还能有二十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