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入了暑,天气也逐渐闷热起来。轻尘素来是不怕热的,可是今日自早晨起来之后,便只是陪着丢丢也觉得身上隐隐有汗意,像是要下雨的征兆。
与丢丢一起用了早膳,丢丢却终于开口问她:“娘亲,我们什么时候走?”
轻尘微微一怔,伸手拨去她脸上的一点脏:“丢丢不想再呆在这里了?”
丢丢撇了撇嘴:“这里很闷,一点都不自在,到处都是下跪的人,我还是喜欢古犁。娘亲你说呢?”
轻尘伸手将她抱进怀中,轻声的叹息:“是啊,娘亲也喜欢古犁。”
“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等丢丢的身体好了,我们就回去。”轻尘轻轻的印上丢丢呃额头,喃喃道。
正说话间,却突然听到门口响起一个带笑的声音:“你们说什么呢,早膳也不好好用。”
听到他的声音,轻尘身子一僵,丢丢却开心的看向他:“萧晟爹爹,我和娘亲要回古犁去,你要经常来看丢丢啊!”
回古犁去!这几个字如同几根银针,倏地扎入他内心最深处。他不可置信的看向轻尘,却见她只是低了头,默默地扒着碗里的吃食。
他忽然很想笑。他们刚刚才经历了那样的亲密,昨夜尚且同榻而眠,而今日,她便可以这样子面无表情的告诉他,她要回古犁去!而他呢,早上在朝堂之上都还在打算着他们的以后,以至于几次走神,最后匆匆散了朝便来到这里,没想到,听到的却是她要回古犁的消息!
他深深的吸着气,声音出奇的平静:“回古犁,什么时候走?”
丢丢忙又道:“娘亲说等我身体好起来就走。”
他终于笑了出来,看着依旧低头不语的轻尘,淡淡点了点头:“好,既如此,那要走的那一天,记得告诉我,我不想当第二次傻子。”
语罢,他没有再做停留,转身拂袖而去,一路上脚步极快,眼前一片昏暗,脑中也是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走过了什么地方。
当最终停下来的时候,一抬头,却发现眼前竟是她一开始住过的流云轩——他强占了她的地方。
他只觉得自己心中无边的空寂,仿佛什么都没有,惨淡,衰败。
从一开始便是错吧,十三岁那年的初遇,及至十年后在太后宫中将她认出来,整个回环曲折,都是一个大错,他一厢情愿犯的错。
“给朕拿酒来。”他抬脚走进流云轩内,头也不回的吩咐道。
闻言,一直跟在他身后不敢开口的吴永连顿时凉了心,忙的跟上去:“万岁爷,您的身子,不能饮酒。”
“废什么话,朕叫你拿酒来!”皇帝铁青着脸,站在她曾经住过的房间前,身子克制不住的在颤抖。
流云轩本就地势偏远,再加上已经八年没有人住过,早已如同一座废殿,四处都铺满了厚厚的灰尘。然而他却毫不在意一般,信不走了进去,随意拣了一张陈旧的贵妃榻坐下,支了头等着吴永连送酒来。
而吴永连,却匆匆来到了惠清宫,一见着轻尘便跪了下来:“娘娘,您发发菩萨心肠,救救老奴吧……方才皇上听了那一番话,心绪大动,好生失魂落魄,走到了流云轩,便要喝酒,娘娘,皇上的身子不能饮酒,您……您就留下来吧!”
坐在轻尘怀中的丢丢,见了吴永连老泪纵横的样子,不禁往轻尘怀中靠了靠,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
而轻尘,在长久的怔忡之后,淡淡一笑:“吴公公,我是怎样的人,你应该知道。我素来只会为自己打算,没办法保证我和我女儿的安危的地方,我为何要留下来?一次又一次的迫害,吴公公认为我能经受得住几回?这个地方,左右我是不会再呆了,至于他,我也只能尽力劝一劝罢了。”
当轻尘手中捧着一壶酒,踏入流云轩之时,只觉得心中百感交集,刚刚来到门口,却听见里面竟有女子的声音传出来。
轻尘一怔,未及细听,便又是“砰”的一声,紧接着是他的一声怒吼:“给朕滚——”
门倏地从里面打开了,出来的女子衣衫不整,轻尘并不认得,可是她却怨愤的看了轻尘一眼,匆匆逃离了。
轻尘犹豫了片刻,推门走进屋中,见他衣衫整齐的躺在贵妃榻上,脚下是一个摔碎的酒壶,那一滩洒在地上的酒正散发出浓郁的香味。
“还不滚!”他冰冷嫌恶的声音再次传来,轻尘顿了顿,也猜到是怎么回事。
想必刚才那女子便是偶然见着他来了这里,故而大胆带着酒前来,想要蒙得圣宠吧。
轻尘心中暗自叹了口气,轻声道:“我把酒给你送来,自会滚了。”
他猛然睁开了眼睛,看了她一眼之后,又闭上了,淡淡道:“那你走吧。”
轻尘上前将酒壶放到他身旁的几案上,他毫不客气的抓起来狠狠灌了几口,片刻之后却又尽数吐了出来,狠狠将酒壶摔在地上:“这是什么酒!”
轻尘没有动,淡淡道:“这是果酒,以后若然你想喝酒,便喝这种不伤身的,也省得让其他人为你担心。”
他冷冷笑了一声:“朕讨厌这种绵软的香味,碧螺春尚且不喝,又怎会喝这种酒。”顿了顿,他又微微哼了一声,“再者说,你都要走了,何苦还理会朕喝什么酒。”
“身子是你自己的,可是你是这全天下的。”轻尘淡淡道,“我不会说什么堂而皇之的话,能说到这份上已经是极致,你自己好生想想,我不打扰你。”
轻尘转身欲走,他的脸部狠狠抽动了片刻,猛然伸手将她一拉,顺势便将她压在榻上,封住了她的唇。
她只是一味的逃避,他便一直不停的需索,轻尘自是拧不过他,当她终于放弃挣扎之时,他却也同时放弃了那令人伤痛的努力,冷冷的与她对视着:“如果你要离开,此前的那七日,算是什么?”
轻尘避开他的视线,良久之后,方才低声道:“你救了丢丢……”
他顿住,随即笑起来,眼里是无边的凉意:“我救了丢丢,所以你拿自己的身子来偿还给我?”
轻尘咬住了下唇,没有说话。
他终于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咬牙看着她:“在你眼里,朕是不是这天下最可笑的人?”
轻尘闭上了眼睛,不想听,不想看,更不想说。
他不可笑,他只是太过于坚持自己,正如从十三岁开始的一片情痴,正如那素来不愿意暴露在人前的伤痛,又正如,他对敬妃的信任。
她曾经说过,不会再向任何人解释当年的事情,是不想再触及自己内心的伤痛,而对于他,她绝口不再提,是因为她曾经向他解释了三次。三次,那是她的极限,而他统统都不信,她还能怎样?
敬妃是会一直陪在他身边的人,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不可能留下。
要怎么做,才能说服自己与一个杀了自己孩子的凶手安然的共处一个皇宫?
见她长久的不说话,他终于松开她,缓缓坐起身来:“罢了,朕自己知道自己的可笑便足矣,你走吧,朕不会再强迫你。”
良久之后,轻尘也终于坐起身来,沉默着往外走去。
“如果救丢丢的另有其人,你也会……像那七日一般,心甘情愿的献身?”
当轻尘走到门口,他冰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轻尘身子蓦地一僵,看着眼前门上的雕花,冷笑了一声:“我不是妓女。”说完,她拉开门,快速的跑了出去。
皇帝僵着身子坐在那里,看着地上那壶被他摔碎的果酒,仿佛回不过神来,许久之后,他才站起身来,脸上皆是茫然的神色。
他似乎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要她留下的话,如果他说了,是不是会有一线希望?
天气终于阴沉下来,空中隐隐有雷声响动,轻尘却丝毫未曾察觉,只是紧紧攥着自己的手,穿梭在皇宫的甬道之中,可是却似乎总也找不到正确的方向,走了许久也未曾找到惠清宫。
她终于走得累了,扶着一处宫墙停下来歇息,额头上是密密的一层汗珠。抬手用绢子拭去汗水的瞬间,她却蓦然想起,萧晟也是素来怕热的。
七年前那个夏天,即便是在宫殿四周都放上了冰块,他却依旧嫌热,两个人单独呆在一处的时候,他常常都是只着了中衣,但见她衣衫整着,却依旧逍遥自得的模样。
那时候轻尘见他的模样,常常都会禁不住笑出来,自己执了合欢扇不与他在一处。
只是到了夜间歇息的时刻,即便是再热,他也会将轻尘抱在怀中。他身体极热,轻尘嫌弃他,他却只是会将脸埋进她的脖颈中,深深吸气:“我现在可算明白什么叫‘冰肌玉肤自清凉无汗’了,你见我这么辛苦,也不给我点好处,我抱着你,不也凉爽一点吗?”
“你这分明就是歪理!”她指责他。
然而每次的结果自然都是两个人腻在了一处,再也分不开。
轻尘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怎么会想起这件事来,只觉得讽刺,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刚要直起身继续寻找往惠清宫的道路,却听天空中突然一声炸雷,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便落了下来。
那大颗大颗的雨点打在身上,生疼,轻尘却依旧丝毫不在意,缓缓的走在雨中,任由雨水打在自己脸上身上,湿了衣裙也仿若未觉。
水汽朦胧之中,隔着密密的雨帘,前方的路似乎越来越看不清楚,轻尘也只是胡乱的走着。
也不知走了多久,却突然被人自身后抱住了,耳边传来男子低沉沙哑的声音:“我知道是你,远远地看见,我就知道是你……”
这个声音很陌生,轻尘转过脸,却对上萧霖灼灼的目光,微微一怔:“你……”
萧霖依旧紧紧地抱着她,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处:“你好残忍,你明明答应了我七日,却又使出那样的手段逃走……我去古犁找你,你却又回到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