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餐桌之上,多数人都无甚胃口,轻尘更是味同嚼蜡一般,缓缓扒完了一碗饭,刚欲起身告退,却突然听见外间传来管家的声音:“大人,宫中来人了!”
饭桌上的人忽而都愣住了,只余了轻尘依旧面无表情。片刻之后,楚天济慌忙起身迎了出去,楚瑾瑜见状,低声劝了轻尘两句,轻尘亦只是冷冷一笑。
没想到来人竟是吴永连,进得屋来,恭恭敬敬的向轻尘施了礼:“奴才叩见皇贵妃,奴才是来接皇贵妃回宫的。”
闻言,冯夫人大喜,忙的念起了“阿弥陀的”,而楚瑾瑜亦淡淡一笑,只是眉目间的苦涩却始终难以散去。然而一转头,却见轻尘依旧只是冷笑着看向吴永连:“敢问吴公公,这是奉的谁的命?皇上,还是贵妃娘娘?”
吴永连面有难色,嗫嚅着不曾说话。见状,楚天济忙示意屋中的其他人都下去,自己也退了出去。楚瑾瑜最后离去,唇动了动,却终究没有说什么,离去了。
当屋中只剩轻尘与吴永连二人之时,吴永连方才开口道:“皇上今夜大醉了,贵妃娘娘的意思是好歹也是年三十,皇贵妃在宫外休养了这么久,也该在今夜回去和皇上团聚一番。”
“团聚?”轻尘冷冷瞥了他一眼,“那劳烦吴公公帮我回贵妃娘娘,孩子都没了,如何团聚?”
“皇贵妃……”吴永连倏地跪了下来,“皇贵妃就饶恕了奴才吧!宫中现在已经大乱了,前些时日,一位贵人主子不慎在皇上面前提起了孩子二字,立刻就被皇上下令杖毙,如今在皇上面前,任谁都是小心翼翼的……”
“哦,那我回去作甚?”轻尘冷笑着看向他,“如今他认定了是我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正恨我入骨呢,我回去不是自己找死?”
“难道娘娘就忍心看着皇上日日这般沉迷在痛苦之中?”吴永连斗胆道,“娘娘是不知道,近日皇上独宿,夜间频频发恶梦,奴才有几日夜半进去添灯,见着皇上一个人怔怔坐在龙榻上,既不休息,也不说话……奴才跟了皇上十余年,从未见过皇上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求娘娘——”
“够了!”轻尘倏地站起身来,将眼中蠢蠢欲动的泪水强行压了回去,“你与我说这么多他作甚?我一点都不想知道他怎样!”
他痛,她知道他痛,可是他又何曾知道她有多痛?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苦楚,她从未向他说过一句,到如今,他们共同承受丧子之痛,孩子是从她腹中一点点流掉的,她比他更痛!可是她还要承受的,是他的误解和怨恨,是为他担心他会痛苦,他会难过……所有的一切,她都独自扛下来,如今还要人到她面前来诉说他的痛苦?
“娘娘!”吴永连扑到她脚下,“奴才不知娘娘与皇上之间究竟是怎么了,可是既然娘娘也这样痛苦,那为何不与皇上回到从前……奴才记得从前,娘娘爱来御书房,陪着皇上批阅奏折,那时皇上与娘娘何曾有过痛苦?如今,化解了心结像从前那般,难道不行吗?”
“不要再说了!”轻尘心痛的几乎站不稳,身子晃了两晃,撑住桌子,良久之后微微冷笑起来,“好,吴公公,我现在请你回去告诉他,是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告诉他,当日我腹中的孩子,是被敬妃所害。他若信我,若还想为自己的孩子讨个公道,那我会回去,再难过我都会回去……如若他至此仍然不信,那么我与他,恩断义绝,永不相见!”
恩断义绝,永不相见!这八个字惊得吴永连心惊肉跳,直至回宫的途中依旧觉得心中寒凉,在永和宫前下了马车,匆匆忙忙就往承乾宫而去。
然而到了大殿,却见一众的宫女都在殿门外站着,即便是冻得发抖也依旧不入殿去。他心中疑惑,上前问了缘由,方才知是皇帝将她们都赶了出来,这会子醉得不省人事,而敬妃正在里面亲子照料。
敬妃……吴永连想起轻尘说的事实,禁不住身上一阵发冷。莫说皇帝不会信,便是他这个皇帝与敬妃之间的局外人,也不敢相信敬妃会做出那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来——更何况今日还是敬妃要他去接轻尘,若然敬妃要害她,怎么还会要接她?
他十来岁便跟在皇帝身边,皇帝与敬妃的一点一滴他其实都看在眼中。
两人自小一处长大,敬妃更是一直以来都以皇帝为先,所有的事情都为皇帝考虑周全,更何况她还以自己的命救过皇帝!皇帝大婚之时便同日娶她为妃,封号为“敬”,便足以看得出皇帝对她的情感,绝非一般妃嫔能够同日而语。轻尘所言的事实究竟是真是假他不知道,然而他却知道凭着皇帝对敬妃的信任,那所谓的事实,根本不可能有丝毫存在的可能——皇帝不信,那便不可能成为事实。
入了内寝,果见皇帝躺在暖榻上,而一旁的敬妃正拿着热帕子为他擦脸,皇帝醉得不轻,满面酡红,口中不知嘟哝了一句什么,竟狠狠将敬妃一推。
所幸敬妃身子灵活,方才没有摔倒,一回头看见吴永连,将帕子放回水盆之中:“吴公公可曾接回了皇贵妃?”
吴永连心头一阵阵的发凉:“回娘娘,奴才无能。”
敬妃微微垂了垂眼睑,在暖榻边坐下来,怔怔看着皇帝迷醉的俊颜,良久之后低叹道:“吴公公,你是皇上身边的老人了,皇上如今这样,什么话当讲,什么话不当讲,吴公公应当很清楚罢?”
不知为何,吴永连听了她这句看似平平淡淡的话,竟无故出了一身的冷汗,连连到:“是,奴才知道。”
敬妃又在榻边坐了片刻,刚欲起身,却见皇帝蓦然翻了个身,竟伸出手去想要拥抱什么一般,可是结果却扑了空。敬妃看着他的手惊惧般猛然一缩,口中喃喃的吐出两个字。
声音很模糊,很轻,可是吴永连听见了,敬妃也听见了。
尘儿。
内寝之中仿佛忽而冷了下来,空气不再流动,除了皇帝的沉重的呼吸声和滴漏声,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吴永连额头上冷汗涔涔,良久之后听见敬妃淡淡道:“吴公公,惠王去西山已经多久了?”
吴永连忙道:“回娘娘,已经近三个月了。”
敬妃站起身来:“可怜的孩子,连过年都不能回宫……我看找个时间还是将他接回来吧,省得皇上惦念。”
“是,奴才知道了。”吴永连忙道。
敬妃轻叹了一声,从他身边走过,悄然离开了承乾宫。
午夜时分,守在暖榻边打起了瞌睡的吴永连突然被一声巨响惊醒,抬头一听,才发现在焰火的声音,看一看滴漏,正是子时。暖榻上皇帝似乎也收到了惊扰,睡得并不安稳,但也只是嘟哝了两声,再次睡了过去。
吴永连悄然退出内寝,外出一看,殿外守岁的宫女都欢天喜地的看着天空,而漫天的焰火正是灿烂,一朵接一朵,绽放在黑丝绒一般的夜空之中,照亮了整个京城。
而皇宫之外,尚书府最高的阁楼屋顶上,轻尘和楚瑾瑜并肩而做,被那一簇又一簇的焰火照亮了脸庞。楚瑾瑜专心致志的看着,忽而想起了什么,笑道:“你还记得我们上次这样一起看焰火是什么时候的事?”
轻尘回过神来,想了很久才道:“有四五年了吧?”
楚瑾瑜点点头:“是啊,你十四岁那年的事了,现在想来,好像隔了几辈子一样。”
那年,他十七岁,她十四岁,两个人越矩的爬上这高高的房顶,看漫天焰火。这对于性子清冷的她来说,实在是难得一次,只因为他指天发誓,说在这上面看焰火绝对与众不同。结果两个人上来了,的确见了一场很美的焰火。
“那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一场焰火,从来没有这样美过。”楚瑾瑜喃喃道,偏了头看轻尘,“还记得吗?”
轻尘浅浅一笑:“记得。那天某人下去的时候,还不小心伤了手臂,结果整个正月里都没能好起来。”
楚瑾瑜微微一恼:“糗事你倒记得清楚,那样美的焰火反而不记得?”
轻尘默然,不置可否。
在她生命中,曾经有过一场更炫丽,更震撼的焰火,相比之下,记忆中所有的焰火都已经褪了色,只余那一夜,久开不败。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蓦地,她张口吐出这一句,楚瑾瑜疑惑的看向她:“怎么这样说。”
轻尘讪讪一笑:“我糊涂了。”
转过头,两人皆沉默。良久之后楚瑾瑜开口道:“妹妹,你真是长大了许多,如今,身上再没了从前的锋芒与犀利,比从前似乎沉稳了不少。”
轻尘苦笑一声:“我用自己两个孩子的性命,换得些微的沉稳,是不是很不划算?”顿了顿,忽觉自己不该提起这样扫兴的事来,不待他开口又道:“总说我,你又何尝不是?楚瑾瑜,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懵懵然的瑾瑜了。”
“是啊。”他轻声应了一句,依旧抬头看向天空,让那一朵朵璀璨无边的烟花绽放在自己眼中,喃喃道:“人,总归是要靠失去,才能学会长大。”
翌日,皇宫。
当皇帝从宿醉之中醒来,见着吴永连带了几个内监守候在床边,有些昏沉的坐起身来,往身侧空空如也的床榻一看,禁不住心神一怔,抬首便问:“皇贵妃呢?”
吴永连一怔,刚要回答,却见皇帝脸色陡然一变,仿佛是想起了什么,便立刻转了话锋:“皇上脸色不太好,要不要再休息片刻?”
“不必了。”皇帝冷冷道,起身更衣。
那几个专司龙袍的内监却摆弄了半晌都没弄好,吴永连眼见着龙颜就要变色,忙上前到:“你们几个快着点,怎的今日手脚这般慢?”
待到收拾好,皇帝抬脚走了出去,几个人过了良久方才常常的舒了口气,面面相觑道:“万岁爷这龙袍又宽松了,日日改日日松,这样下去几时才是个头?”
吴永连随着皇帝,不知他是要往哪里去,也不敢问,只得低了头一路跟着。他只是信步在御花园之中走着,仿佛漫无目的,又仿佛是循着某个地方而去。当穿过御花园的时候,却突然听见前方传来女子清脆的声音——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想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以远,衣带日已缓……”
“什么人在这边——”吴永连匆忙上前,却见两个小宫女坐在假山旁的一块大石上,手中拿着一页纸念着。吴永连忙的对两人使眼色:“皇上驾到,还不跪下?”